“那此事,可不好不办。”师爷顿时明白知州大人为何苦恼,信中说明她私底下已经调查得七七八八,只等上官知州带人去查抄,如此名正言顺。
但问题是时间太短了,短到没有时间去思考周全,万一那几家身后有人,岂不是让他得罪了。
“就是要这般架着我。”上官文亦叹气,明明可以更早一些知会他,偏偏是如此紧迫,竹清就是要让他骑虎难下,不想得罪她,得罪她身后的陛下,那就得依着她行。
“大人,外头来送信的在催促回信了。”
上官文亦捏了捏山根,闭眼,“罢了,磨墨。”答应她罢,卖个好,将来或许能换一份前程。
*
且说第三日,碧桐书院就开始了有史以来第一回 模拟考试,学子们摸不着头脑,倒是有参考经验的惊了,流程以及考试的考棚,完完全全是在复制真正的科举。
竹清也要去监考,她监考的目的是防止女学子们遭到暗地里不公平的待遇。
待考完试,又有新消息传来,大文收服了临近的雀罗国,举国欢庆。既然又多了雀罗国的土地,想必需要建设的人不少,也不知陛下如何安排。
竹清正批着卷子,忽的外头有人敲门,是夏衣,“山长,上官知州到了书院门口,有事找您商议。”
李老先生、隋老先生以及白老先生很是淡定,倒是其他批卷的先生面面相觑,有些惊疑不定,山长甚麽来头,竟然能让知州大人与她有事“商议”?
“你们先批着,有摸不准的就与三位先生探讨,我待会回来。”竹清起身,边往外走边想上官文亦的出身,他不是上官氏的主脉,而是旁支。不过在上官氏遭到打压之后,主支旁支地位都一落千丈,上官文亦能在安州作知州,已经是旁支里比较出众的人物了。
上官家的人都长着一副好皮相,上官文亦不到四十,自带名士风流豪气,轻轻笑起来,也是不俗。
“山长,久仰。”
“上官知州,久闻。”
两人疏离客套地打过招呼,旋即立马开始正谈,竹清问上官文亦,“证据确凿,大人上报了朝廷了麽?”
“尚未,这两日我只顾着调度人手,实在是时间紧张,还没来得及。”上官文亦说罢,竹清在心里嗤笑。甚麽来不及,这样的事又不需要他亲自做,只要吩咐下面的人,他不去做,无非是在看结果。
倘若莫家、文家、习家与管家犯的罪比较重,他就知道要斟酌一下再上报,毕竟他是知州,管辖的地方有这等大事,他也难辞其咎。当然,若是四家的罪比查出来的轻一些,那又另当别论了。
竹清看了上官文亦一眼,见他思考,就知道他十分犹豫,“上官知州,请让我去莫家名下的产业大发赌场,我有个学子被他们押在那里,得去带回来。”
“有山长去赌场,本官就放心了,山长只管去,不碍事。”上官文亦亲自带人去莫家,为了防止县令与他们串联走漏风声,他这回来可是没有知会林县令。
“那就让车夫先去莫家,先擒住家主。”竹清分的清事情轻重,反正她也想看看,被查抄的莫家该是何等的落魄。
莫家的府邸不小,里头有三处四进的院子,两处五进的院子,还有一挖空的镶嵌玉石的荷塘。上官文亦穿着官服,淡淡地看着莫家的大门,后头跟着的官兵早已蓄势待发。
半个时辰后,莫家一片灯火通明,凄厉的哀求、不甘的怒骂、绝望的叫喊以及一张张惶恐不安的脸面绘成了一副画像,就那样印在竹清脑海里。
她端坐于马车上,看着被搜身的男男女女,眸色毫无波澜,对车夫吩咐道:“去大发赌场。”
正值夜色浓重,大发赌场人声鼎沸,赌红眼的赌徒在疯狂拍着筹码,康掌柜站在二楼端着茶盏,满意地扫了一圈,不错,就该是这样,这就是他们赚钱的赌场。
“放开我,放开我。”一个长相清秀的小娘子被绞了双手,她拼命地挣扎,却抵不过打手们的力度。
“又是一个被抵押的?”康掌柜问,一旁负责斟茶递水的伙计应道:“是哩,她的爹就是咱们赌场有名的秦秀才,连房地都输光光了,这不,只能用女儿还债。”
康掌柜点点头,“哦,那就按照以往的做法,把她送去隔壁怡红院,叫邹妈妈好生调教。秀才公的女儿,不少富商正是好这口,别让她死了。”
“欸,想必邹妈妈心里有数的。”
门口,柳巡检大喝一声,“把所有人看守起来。”官兵们如同猪笼入水,从赌场门口涌入,惊起了一片的人。
竹清走到那个被绑住的女子面前,替她松了绑,又说,“我会教人看住你,若事后调查与你无关,你就可以走了。”
“……好。”那娘子想哭又咬牙忍住了。
“你们是谁,想干甚麽?”康掌柜急急忙忙从二楼下来,他看向柳巡检,“不知大人是?我家主子……”
“是他麽?”柳巡检看向竹清,待竹清点头,他就大手一挥,“给我绑了!”
“诶诶诶,你们做甚你们做甚,无缘无故的为何要绑我?山长,山长,您跟这位大人说一说,说一说,我是无辜的,我只是管着赌场,其他的都不知道啊……”康掌柜已经没了往日的威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奈何竹清眼神都懒得给他。
“柳巡检,这里就交给你了。”竹清看着被带下来的史成才,说道:“我要找的人在这。”
“山长自便,我这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忙。需不需要我派人送你回碧桐书院?外头乱糟糟的,小心被冲撞了。”柳巡检武将出身,但是粗中有细,的确顾及到了方方面面。
竹清没有跟他客气,说道:“有劳。”
“山长,山长,你终于来救我了。”史成才双腿发软,天知道他看见这麽多官兵时有多害怕?
“主子,这是史成才的欠据。”夏衣把欠据递给竹清,又说道:“那些是其他赌徒欠的,秋衣都给找出来了,有些还不上的赌徒会卖女儿,漂亮的康掌柜就会教人送给旁边的怡红院,培养培养以作倌人。再就是如果外貌不出众,就送去暗巷子,成为下等暗娼。城北的程十巷子也是莫家指使开的……”
“这麽快问出来了?”竹清满意,夏衣摇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秋衣,“是秋衣把他们打了一顿,他们老老实实交代了。”
别看秋衣弱柳扶风,实际上她天生力大无穷,跟了竹清之后又开始学武艺,等闲四五个人不能近身。
“柳巡检,你都听见了?还有一个程十巷子,也需要你们查抄。”竹清提醒过后,便领着人走了。
史成才浑身脏臭,竹清可不会让他上马车,吩咐了人牵来驴车,史成才脸色僵硬了一瞬间,嘟囔道:“我是读书人,怎麽能坐驴车?”
“爱坐不坐,不然你走着去。”竹清不会给他好脸,命人把他绑上车,随后向衙门的方向驶去。她是去寻林县令的,此刻的衙门灯火通明,有官员来来往往,显然是在忙碌。
林县令掏出帕子擦汗,他忙得晚饭都没有吃,才从白云村回来,堂上还押着史家人以及旁的穿金戴银的富态大娘子。
“放开我,我不去。”史成才挣扎。林县令抬眼,正巧看见竹清笑着走进来,她说,“史家的最后一个人,我给你带来了。史成才在这,一并入狱罢。”
林县令绕过案桌,疾步走下石阶,“山长,你可是给我带了好大的功劳。果然如你所说,那史家人是人贩子,而且涉及到偷盗,罪名不小。”
“史成才既然是史家人,肯定知情,也逃不掉的。”林县令说,当然,不管史成才知不知情,他必须卖竹清这个面子,把罪名按在史成才身上,这样才好处置他。
“嗯,林大人忙罢,我还有事,先走了。”竹清看了史家人一眼,见他们个个灰头土脸,就知道抓捕的过程大概受了教训。
“山长,且缓步。”林县令伸手,“不知可不可以请山长喝杯茶?你是客人,又有功,总不好连茶水都不喝就走罢?”
“林大人盛情,请。”竹清明白林县令有事要问自己,估计事关上官文亦,也与她有些关系。以后要在大阳县待许久,她也该与林县令处好交情。
“这是今年新得的春茶,不知道山长喝不喝的习惯。”林县令出身寒微,他又不是个贪官,故而手中拮据,连茶叶都拿不出好的。
“无妨,苦茶有苦茶的妙处。”竹清端起茶水喝了两口,也没有下林县令的面子。
林县令安心了,又问道:“我听说上官知州来了大阳县,还带人查抄莫家、文家、习家以及管家,到底缘何?”他得知消息时还在白云村,整个人都懵了。
竹清慢条斯理地与林县令一一说明白,又安抚他,“林大人,上官知州也只是怕流程繁多,这才没有提前告诉你。”
“但愿如此。”林县令苦笑,他是怕上官知州让他背锅,这是他管辖的区域,不可能与他无关。
*
翌日,百姓们已经完全忘记了碧桐书院学子的闲话,毕竟盘踞在大阳县几十年的世家都被抄了家,还有甚麽比这个更刺激?
竹清成功用大消息压下了对于碧桐书院不利的流言,她带着帷帽在市集逛了一圈,听见的都是关于昨夜的抄家大动静。
“白花花的银子一箱一箱从里头抬出来,哎呀呀,都不知道贪了多少。”
“这可不止,后头又有被锁住的小娘子,据说是遭莫家的人哄骗,抓去作小娘的。”
上官知州住进了县令家,也是查出来,林县令的确没有包庇,上官知州才肯给林县令一个面子。
涉及到私盐贩卖,要处理的事情何其多?
竹清见到上官文亦时,开口就是问查抄的银子有多少,毕竟建设书院要源源不断的银两,这刚好有现成的,回头她写信朝陛下要。
竹清得了确切的数字,正在心里盘算能多建一个学堂,就听见上官文亦说道:“此事远远没有那麽简单。事关重大,城东的瀚柳书院,竟也有几个管理牵扯在里头,不清不楚,实在是难办。”
上官文亦试探竹清的口风,“山长,你说他们如此不耻,教天下读书人蒙羞,作为君父,陛下会如何看待此事。”读书人不干不净,竟然扯进了私盐案子中。
上官文亦这是在问她陛下的脾性,竹清挑眉,摇摇头说道:“上官大人高看我了,朝廷之事我怎麽能得知。他们不懂得感恩,不懂得好好开办书院,教习学子,按律处置都已经算最好的下场了。”若是陛下恼怒,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少不得都得推上行刑场。
“有道理。”上官文亦慢慢地思考,竹清问道:“既如此,瀚柳书院还开不开?”此事就与她有关了。瀚柳书院学子不少,个个都是有些身份的,总不会都牵扯进去,如果他们觉得丢脸,想要换书院,那就很可能想进碧桐书院。
她作为碧桐书院的山长,可不希望书院里突然涌入一堆难以管教的学子。
“你有所不知,瀚柳书院的山长今日早上便提交申请,要辞去山长一职,还有其他监院,也不肯再作。”上官文亦解释,“家里消息灵通的学子,也已经告假回家,瀚柳书院,算是快要散了。”
他眼里没有丝毫情绪,只是淡淡的阐述事实,“经此一事,被那几个管理教过的学子们名声铁定会臭,来日入仕,有心人一查,就成了对家攻讦的话茬。”
“我会向陛下请求把抄上来的银子批给碧桐书院,剩下的事情与我联系不大,上官大人,我先走了。”竹清向来是这样,办完了事也不愿意过多寒暄,上官文亦与林县令不同,他出身大家,眉眼间常含高傲,内心深处其实是瞧不起竹清一个女子的,只不过她特殊,他不想得罪。
林县令倒是不同,竹清还能心平气和与他聊上几句。
“夏衣,回去后让他们抓紧修建,接下来会多一笔银子,足够支撑我的设想。”竹清说,夏衣应了,又问道:“可是主子,如今新书院请了三班工匠轮班修建,还不够快麽?”她惊讶,先前碧桐书院的学子们考试的考棚就是在新书院里面建的,这还是工匠们第二个修建的建筑,第一个是学舍。
“算快了。”竹清却等不及了。
*
碧桐书院里,先生们已经把卷子都批完了,主要由李老先生与隋老先生出的卷子很严谨,答案也是相对固定——除了写诗词歌赋的题目,这点带着主观。
竹清回到暂时作阅卷室使用的监舍时,里头只剩下了李老先生与隋老先生,他们对坐喝茶,竹清问道:“这个点,两位先生没有去用晚饭?”
“用了,福善楼订回来的,给你留了一份,在那儿。”李老先生抬了抬下巴,竹清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便见到了一个编织精美的竹篮子,一打开,菜香扑鼻。
“两位先生这麽细心?莫不是白先生教人订的?”
“正是,她用过了,回去沐浴。其他先生则是去食堂用饭。”李老先生解释,他指了指桌子上整整齐齐的卷子,说道:“看看罢,我们初步定了名次,若无意外,便是这样张贴了。”
竹清先把饭菜拿出来,饱饱吃了一回后,这才擦干净桌面,看起了先生们定的名次。
前八名都是男学子,第九名则是陈学恒,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第十名的是来自上官氏的小娘子,上官氏女学子当中年纪最小的上官晚澄。
上官晚澄虽然在黄支院,但是这次考试,竹清特意说明,如果对自己有信心,可以报考天支院以及地支院的考试。除了几个学子报了,剩下的玄支院与黄支院学子考的俱都是符合当前学习进度的考试。
竹清把她们两个的卷子抽出来,一一从头到尾细看,其实她们两个的差距不大,唯有一些关于地方政治以及作诗的题目有不足。
李老先生见她认真,说道:“她们不差的,不过到底见识不必能在外行走的男儿,故而作答有所欠缺,这很正常。你看到作诗了麽?钦命诗题目是大文之威。她们两个抓得不错,围绕打了胜仗来写,但是风格迥异。”
陈学恒出身贫寒,哪怕在宫里呆了几年也不曾被浮华富贵影响了,学诗词歌赋之后,那股简朴感更是溢出来了。反观上官晚澄,因着在钟鸣鼎食之家成长,见识的都是堆金积玉的奢靡物件,故而所作诗词都是富丽婉转,自带柔情。
“除了作诗的风格不一样,还有就是策论题,题目是安国全军之道,这道题她们答得也一般般,甚至算是中下。”隋老先生显然更为严格,“她们作答都只是浮于表面,勉勉强强讲到了行军打仗,可是粮草多少辎重多少,却不知所言。”
“这几年我们大文接连打了胜仗,不管出题官员赞不赞同开战,在题目中也必然要提到关于战争以及行军的,我与隋老先生出的策论、策问,都围绕这些。”李老先生说,这也算是押题啦,若果真有相似的,岂不是有更大的把握高中?
“这的确是她们难以理解的。”竹清说,即便书籍上有写到边关将士,有写到行军开拔,即便先生们也会为学子们讲解,但是没切身体会过的事情他们依旧不懂。
甚至教授他们的一些先生半辈子都没有亲眼瞧见过打仗呢,教起来也是半桶水。
“或许,我们可以为学子们出作业,让他们计算打仗所需要的开支、损失,配合沙盘以作教学?”竹清提议,李老先生与隋老先生相互对视一眼,齐声问道:“沙盘是甚麽?”
“呃。”竹清想事情入神,一时间竟忘记了,这个时候还没有沙盘这种辅助工具。
“就是……我偶然间从书籍上看见的,经过我的一些改变,能让我们更直白的明白作战战略。”竹清解释完,想了想,说道:“这样,我先教人做出来,过后给两位先生瞧瞧。”
“行。”
竹清又看了看第一名的卷子,字里行间很潇洒,应该是个见多识广的学子。
“头名大家都一致同意,他祖父是致仕的老大人,父亲在京城中做官,不缺见识,所以答题上还算出彩,大体都顾及到了。”李老先生又说,他观竹清似乎不大高兴,安慰她,“不是咱们瞧不起女子,只是她们的缺点你都瞧见了。就拿陈学恒还有上官晚澄举例子。”
“她们两个的诗词歌赋风格应当向对方靠近,中和中和,若是遇上不同喜好的判卷子先生,她们的名次可能就发生变动,或高或低,都很难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