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清明白,有个人风格固然是好事,但也要考虑考官喜不喜欢,如果有朴实派的官员,定会给上官晚澄调后名次,反之亦然。
“不过这不是甚麽大事,左右她们只是在书院里考试,先生们心中有数,给出的名次都是合理的。”李老先生笑着说道:“你瞧瞧老朽,与你多说了这些,你别往心里去。她们又不科考,如今慢慢跟着学就已经足够了。”
“对了,我们两家的小娘子已经在路上了,还请山长给我们的晚辈安排学舍,让她们与其他女学子一般,在碧桐书院上学。”
竹清应了,又等着书院人数上涨,进一步扩大。
第117章 带女学子游学(捉虫)
考试完的第二日,便张榜了。
这次有六名女学子升入天支院,十名升入地支院,剩下的就在玄支院,一时间,黄支院只剩下了男子还有小哥儿。
抽气声此起彼伏,陈学恒被人看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她记住所有好友的排名,随后马上退出了人群。
“陈学恒。”有人叫住了她,陈学恒转头,是不认识的小娘子,“你是黄支院的?”
“嗯,我叫上官晚澄,第十名。”上官晚澄说,“你很厉害,以后我们就是同班同学了。能与你探讨一下题目麽?我觉得我们会聊得很投兴。”
“当然。”陈学恒没想到上官晚澄这般和气,她在宫里住过一段时间,也听山长说过上官氏,名门望族,满地豪奢。她原以为上官晚澄也会有骄矜之气,没成想她挺平易近人。
等女学子们走了,男学子们的议论声就逐渐大了起来,“女子都考这麽好?名次这般靠前,该不会是先生们偏心罢?那陈学恒还是李老先生的徒弟,说不得提前给她透过题目,她这才考第九名。”
“可不是,还有上官晚澄,经常拿策问题问两位先生,搞不好人家本来就认识,撒娇卖痴提前得了题,连夜回去翻箱倒柜查书籍。”
有多少男子承认不如女子?自然没有,甚至明明心里清楚这次考试不可能泄露题目,他们还是这样造谣,仿佛这样,他们考不过她们就理所当然了似的,真真叫人作呕。
倒是晚来的李双双听见了,大声反驳道:“没有这样的事,哪个说先生漏题的?只管与我去见山长,若有泄题,我们天打雷劈,若没有,你们不得好死!”
她眼睛死死瞪住在场的所有男子,直把这些心虚至极的男子瞪得转过头,随后三三俩俩地聚在一起走了。
这样的毒誓,谁敢应?
待榜单面前没有了任何人,李双双才重重地哼了一声,叉腰一个个看了起来,随后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学恒姐姐真厉害,怪不得他们一个个沾酸吃醋,原来是比不得我们的学恒姐姐。哼,一群孬种。”
“我在哪儿?二十五名,哇,这麽靠前呢,气死他们。”李双双兴高采烈地走了,回去就瞧见熟悉的学恒姐姐与不认识的小娘子围在一起讨论题目,她急了,说道:“饭放在这儿,你们给我留个位置,我也要听。”她比不得其他姐姐那麽聪慧,就还能在平日里下苦功夫,以求进步。
就这般,陈学恒与上官晚澄她们初步交了朋友,上官晚澄还与她们说道:“来日若有人敢欺负你们,你们只管来找我,我替你们找回场子。”她出身上官氏,对于未来的可能隐隐有耳闻,再说了,她来大阳县之前,宫中的太皇太后曾经召见过她,言语间交代她,要结交同窗。
如果真的有科举入仕那一日,这些就会是她的助力,在朝堂之上,她也多了一些人脉。
上官晚澄一直记在心里,只不过从前她在黄支院,不好往地支院来,如今即将成为同班,自然要早早认识。
“我们这一回的成绩,应该能升入天支院罢?”上官晚澄问道,陈学恒是山长带来的,跟她比较熟络,知晓消息也比她们早。
“嗯,估摸着明日就要给我们重新分了,天支院有名次落后的,也暂且先不分出来,再等下一次考试,若两次考试都落后,就要分去下面的学院。”陈学恒解释,一次考不好情有可原,二次考不好,那就不要在天支院享受那麽好的资源了。
天支院的先生有李老先生与隋老先生,他们教授策论与策问,偶尔还会讲起京都的见闻,对于一些没有出过远门的学子来说,简直是本百科全书。还有白先生,身为女子,她主要教琴棋书画,除了古琴,她的棋艺、书法与画技都是一流水准,在这个君子善艺的朝代,学子们必须努力学习技艺,确保来日结交官员能以此拉近关系。
“对了,我听说这回除了天支院,那些态度不好的,在书院里混日子的都要通通退学,山长说了,不许这些人继续在书院。”陈学恒说,她知道的比较多,之前史成才的事她听了个完完整整,也能理解山长为何这麽要求——万一还有第二个史成才呢?
翌日,果不其然,课堂上她们就进行了一次分院,竹清站在窗外听,看着她们收拾东西,一个个面露兴奋,不由得笑了笑,当初甚麽也不懂的小女孩们,如今也一步步追上来,都能入天支院了。
考完试就是一个月两天的假日,不少学子们都选择回家去一趟,陈学恒几人原本打算出门走走。她们几个走在一起,捧着书籍,脸上洋溢着明媚的笑容。
“山长。”陈学恒忽然唤了一声,轻步走到竹清身边,转了一个圈,“山长,我去天支院了,天支院!”
“山长,我们也是,我们也是。”其他女孩子也跟着凑过来,围住了竹清,散发着她们的喜悦。
“恭喜恭喜,我知道了。”竹清从这一张张脸上看见了张扬肆意,她莞尔一笑,说道:“今夜收拾收拾东西,这两日我带你们出门游学。”
“游学?”
几个小娘子震惊了,她们当然知道游学,学堂里的男学子们经常相互讨论,但是那是男子们的特权,与她们没有关系。如今乍一听见,声音差点没有压住。
“不要激动,冷静安静。”竹清轻声安抚她们,“是的,游学,我已经让人准备好了,带你们去瞧瞧,两日时间,正正好。”
“谢谢山长。”惊呼声止都止不住,往后她们也算是有见识的人了。
“去天支院看看罢,你们的桌椅已经摆放好了,还有你们的卷子,已经贴在天支院的门口,都能看见。等他们瞧过了,自然没有人敢质疑你们的实力。”竹清说,然而唯一让她觉得遗憾的是,有些名次不如她们的男子,却能参加秋闱。
而她们,只能在书院里苦读。
任重道远。她的任务还远远没有结束。
“好了,下午还有课,先把心收一收,不要着急。”竹清目送她们前往天支院。
天支院的学子们对陈学恒、上官晚澄一行人进行了无视大法,他们被压一头,内心不舒坦。不过陈学恒她们也不理他们,话不投机半句多。
上官晚澄带着升入天支院的三个小娘子来寻陈学恒,听见她们要去游学,她们相互对视一眼,也心动了。
只不过她们与山长不熟,这口倒不好开。
陈学恒是个敏锐的人,察觉到上官晚澄的神态,便说道:“我也不知道山长如何安排的,你们如果想要去,不若去问问山长。”
“好。”上官晚澄不肯放过这个机会,下了课找到了竹清,态度诚恳,“山长,我听陈学恒说,您要带她们游学两日?不知我们能不能一起跟去,您放心,绝对不添麻烦,我们能自己解决花费。”
游学这样的事可遇不可求,连在京都时她们都没有尝试过,如今有了机遇,自然耐不住想要一个机会。
“当然可以,回去准备好。”竹清这一回游学不单单只带陈学恒她们,上官晚澄是个聪明人,便也带上。还有崔令意几个,家中经商,但也不会让她们走南闯北,故而要想拔一拔她,也得带上。
粗粗一算,这回出门带了十二个人,算是占了女学子的一小半,一来这是第一回 没有经验,不能一下子全部带去。二来,有一些人家中规矩多,她有所顾虑,索性就不带了。
崔令意考入了玄支院,她先前只是在家中学了字,其余的知识一概不知,能有此进步,已然是难得。
她们是连夜动身,去隔壁的青州。
青州虽然不算富庶,但是盛产美石的成华县也能与大阳县比上一比。
甭管在哪儿,青楼红船皆有,成华县也不例外。竹清要带她们去的,就是青楼对面的酒楼。这是太后的产业,也归了她管,当天竹清就叫掌柜的清场,只能让小娘子们呆着。
一众娘子,包括竹清,都带了帷帽,确保不会被人看出来。她们白日在成华县逛了逛。待时辰差不离了,竹清带她们去了酒楼,从后门上了三楼,这儿有个大窗户,能一眼瞧中对面的春风楼。
夜幕降临,春风楼面前马车扎堆,一个个斯文俊秀的公子哥儿以及儒雅随和的中年雅士在随从的掺扶下了马车,随后老鸨咧着个嘴欢迎他们进去。
每下一个人,竹清就说道:“青州知州的第三个儿子,也是他唯一一个嫡子,自小便是这春风楼的常客。怎麽样,看外表是不是看不出来?实际上这种人最会温言软语,去年骗了一个只卖艺的清倌人,说会给她赎身,那清倌人被哄了,心甘情愿与他有了首尾,后头这人翻脸,置她于不顾。”
“后来呢?”李双双忍不住询问,其他小娘子也紧紧盯着竹清,似乎想要听见一个好结局。
“后来?”竹清神色平静地阐述事实,“后来那知州儿子被她缠得烦了,给她赎了身,转头卖进了最下等的窑子里,让她日日接客,最后她是染了脏病死的。”
“而那个知州儿子,因着身份,至今都可以逍遥快活,待他来日入仕,谁又会知道他是这样的一个人?不,哪怕知道了又如何,谁还会以此罚他不成?他若是成绩好,科举名次靠前,凭着他父亲在官场的人脉关系,不说平步青云,起码安安稳稳混个四品官当是没有问题的。”
在这个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时代,在这个女子只是附庸的时代,就是这样的不公平。
竹清讲完,又继续说道:“看见那个了麽?胡子花白那个老先生。”
“知道我为何叫他老先生麽?因为他从前就是一个先生,而且,我想你们当中应该有人听过他的名声。”
小娘子们从窗户的缝隙往外看,老先生面目冷严,瞧着应该是一个不苟言笑安静作学问的人。
“是谁?”
“曾经连中三元的小三元探花郎,虚乌先生。”竹清说。
上官晚澄忽的开口,“我知道他,父亲曾经给我说过,虚乌先生是寒门之士,考中了探花郎之后却遭遇针对,在官场上郁郁不得志。随后便辞官回家,凭借在诗文上的天赋以及曾经的探花郎名声,他开了学堂,教出来的徒弟有一个中了榜眼,两个探花,十几个进士,以及举子秀才不计其数。”
“堪称桃李满天下的一代善师。”
竹清嗤笑,“是啊,就是这样一个名满天下的先生,他也隔三差五来青楼寻妓子,怎麽,与你们想象中的先生有没有差距?”
何止是差距,简直是幻灭。
“再有那个,解元,春风得意,便把乡下的妻子留在那儿,替他孝顺父母,养育儿女。在县中,他另有两房美妾,一个红颜知己的娼女,一个粉墨登场的戏子。”竹清又指着一个人说。
“戏子?那不是男儿麽……”上官晚音声音弱弱,竹清点头,“是啊,男儿。他男女不忌讳。”
小娘子们脸色通红,神态复杂,今日所见所闻,让她们羞涩,同时也教她们清醒。
聪明的人已经知道竹清的目的,像陈学恒,她看了陈清玉一眼,见她瞠目结舌,便知道经此一事,她应当不会再爱慕任何一个学子。
“我只能告诉你们,男子们都是花心的,甚麽一生一世一双人,都是戏本子里唬人的东西,你们谁信了,那就是大傻子。你们这些人,出身机遇各不相同,如上官晚澄,你们家中富贵,想必从小母亲会教你们大妇之道,让你们以后出嫁不要嫉妒,男子纳妾是正常的,是不是?”
上官晚澄“嗯”了一声,“山长说的不错。”
“站在他们的立场,或许有道理。”但是在竹清看来,这就是驯化的过程,世世代代,给她们灌输这样的思想,于是一个又一个,她们永远困于精心设计好的陷阱里。
“但是我告诉你们,我觉得不正确。”竹清笑了笑,“假如他们能这样做,为何我们就不能指着鼻子骂他们无耻?对罢?”
竹清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牵扯太久,而是倚靠在窗边,喝了一杯酒,继续介绍下边的嫖客们。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平民百姓,没有哪个身份的男子能逃脱得了。
不一会儿,对面春风楼忽然爆发一股欢笑声,陈学恒问道:“姑姑,对面怎麽了?”
“有两个雏妓拍卖初夜。”竹清说,在一众小娘子脸色陡然变得难看时,她又补充道:“从前那两个是官家女儿,父亲惹了祸端被抄家,她们按律没为官妓,哪怕有人肯为她们出大资赎身,也不被允许。一生就这般在春风楼里度过,只有死了,才能草席一裹,从里面抬出来。”
几个女孩捂住了嘴,“天呐。”
“你们都没有见识过这种场面,想必身边的亲人也不会特意带你们见识,为此,我带你们到成华县,希望你们能懂。”
“姑姑,她为何——”李双双指着街角拐角的一个妇人说,“天,他们在抢她的孩子,姑姑,我们要不要去帮帮她。”
那儿有五个人,一个额头上裹着棉布的妇人,她的肩膀被一个男子拽住,在她的对面,有一个老妇,两个仆从,其中一个仆从手里还抱着一个婴儿。
“再看看。”竹清说,“附近的商户对他们毫无反应,你就应该知道,这不是人贩子。”不过对于那个刚刚生产的妇人来说,他们的的确确是人贩子。
“他们,是怎么回事?”上官晚澄疑惑不解,“我从来没有见过这等场景,要是在京都,街上不可能有人公然抢孩子。”
“那是典妻。”竹清解释,“可知道典妻?按照律法,平民百姓以及商户不得纳偏房,小娘也只能得两个。如果有些人娶的妻子、小娘都没有生出儿子,他们便会寻一些已经生过儿子的妇人家来呆一两年,直至生下儿子。”
“那个妇人便是被典的妻。拉着她的男子,不是她的夫君就是她的哥哥。”
这时,那个妇人绝望般喊了一声,“苦噫,你把我典出去,自己在家与人偷情,我的命苦啊——”
竹清了然,“是她的夫君。”
小娘子们一个个呆若木鸡,她们哪儿听说过这些呢?满眼不可置信,李双双问道:“姑、姑姑,为何妻子都能典?这,这……”
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竹清又接着说道:“为何叫典妻?因为这个举动,是那些家中没有银钱亦或是急缺银钱的人家做出来的,他们把妻子典给他人,过了两三年接回来。据我所知,这些被接回去的妇人们大多会上吊自杀。”
“为甚麽?她们换来了银子,但是自己花不了?”有人猜测,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惨的事情了。
“不。”竹清摇了摇头,“在她们去别人家的时候,她的夫君早已经拿着银钱买了小娘,又盖了房子,花天酒地,早已忘了她。她替旁人生了孩子,在他们看来,便是失了身子,自然不可能有好脸色。更有甚者,连孩子都瞧不起她。”在这样的层层压力下,她内心给自己判了死刑。
“你们如今能与男子一同上学,一同在书院听先生们教导,机会来之不易,我希望你们珍惜。不管以后你们选了甚麽路,选的路正不正确,我都希望你们不是因为一个男子而放弃前途。可明白麽?”竹清眼睛扫了一圈,小娘子们忙不迭地点头,上官晚澄更加冷静,问她,“山长,我们日后,能自己掌握前途麽?”
“能。”竹清颔首,虽然心里没有底,但不妨碍她骗学子,“或许将来,封侯拜相不在话下。”
谁知道呢?
“好了,还没有用晚饭,用了我们好生歇息,明日带你们去见识一下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