抛开别的不谈,如果干娘来了,日子也会有趣一些。她有很多事情想要与人交谈,但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如果干娘能来,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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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新书院里里外外完工,竹清请三位先生为新书院起个名字,以及提几副字画,挂在书院里面。
最终定下“晖桐”二字,晖桐书院。
竹清教人去为晖桐书院打匾额,又让牛大福通知为书院做工的班子,预备着来书院熟悉熟悉。
九月初六,是个大吉的日子。竹清请了林县令、李老先生、隋老先生、白老先生还有英山伯观礼。
匾额上的红布被竹清与林县令共同揭下来,露出四个大字,随后,震天响的鞭炮从街角一直燃到书院门口,噼里啪啦,甚是热闹。
被林县令邀请来的官员以及地方豪绅不停的讲着好话,一箩筐往外吐,不带重复的,听得人心潮澎湃。
待鞭炮燃尽,竹清与林县令将厨房提前做好的饼派发给观礼的人,像附近村子里的村□□清则是多给几个。这种饼子是用白面和成的,上面写着“吉祥”“如意”“平安”“康健”“顺利”等好词。
“山长,撒铜板了。”夏衣与秋衣领着晖桐书院的婆子娘子们出来,个个手上都捧着一个小木托盘,上边放着堆成小山的铜板。
竹清抓起一把就往外面丢,百姓们抢得厉害,但是因着有竹清找来的五大三粗的护院,倒是没有人敢推搡。
热闹过后,赶趟来这儿的百姓还没有走,得益于大阳县的文风盛行,百姓们对于这种与读书相关的事都会多几分耐心。可巧听见这是一家面对穷苦孩子的书院,就有卖瓜的王婆子猜测道:“怕不是与那个文德书院一样,咱们读书没有那麽贵,那些甚麽文甚麽宝的,可以便宜点。”
“文房四宝。”一个老爹插嘴。
“对对对,就是喊这个。”王婆子是个碎嘴子,见有人捧哏,立马又说道:“我家隔壁的二娘的姐姐的姑姑的孙子,就是在文德书院读书,听说怪不错的哩,虽然要交伙食钱,但是一日三餐比在家里吃实惠多了,有时候还有肉。”
前边,女山长徐徐不急的声音继续传来,“我们晖桐书院男童女童都收,十三岁以下且没有婚约、没有成亲的男童女童皆可以报名……”原本竹清打算不要家中一串姐姐然后一个男丁的这种,但是后面一想到,她创办这个书院不是想要一朝一夕的名气,而是确确实实想要造福民生。
如果不要姊妹多只有少数哥哥弟弟的,恐怕接下来,那些穷苦人家就会把刚出生的女婴弄死,如此,反倒违背了竹清的想法。
也罢,最多在她们读书时让那种已经救不回来的女学子退学。
王婆子说道:“不限于男女?真有那麽好的事?”
捧哏的老爹又说,“搞不好憋着甚麽坏主意,这种好事听都没有听说过,咋可能是真的?老婆子,还有你们,可不要轻易信了。”
“……只要一年后能留在书院,品行与学识过关,学子们读书的任何费用,皆由我们晖桐书院全权负责。”竹清说完这最后一句,方才还叽叽咕咕说个不停的百姓们齐齐安静了,脑子转了好几圈,才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刚入学时只享受免费的定量的一日三餐、夏季冬季各两套学服,免费的洗浴,免费接送孩子……
接收过为期一年的考核后,待遇又大大提升,能外出游学、逢年过节能领到菜肉……
这样的支出不小,但是竹清丝毫不慌,这些跟着林县令来的豪绅们正是有银子没地方花,愿意以银子换名声。
第119章 招收学子
“这怎麽可能!”
不用任何银钱就能上学,这样的美事,闻所未闻。当即就有许多百姓议论纷纷,脸上尽是不相信的神色。
那老爹更加,异常大声且激动地反驳道:“这根本不可信呀,她这样干为的是甚麽?指不定是让孩子去作甚麽坏事,咱们可要小心,别让坏人在大阳县开书院。”
王婆子却不满意他的说法,“林县令都在这儿,还有这样多官老爷也看着,总不能每一个都是帮着她使坏的罢?”她暗自嘀咕道:“真的要掉馅饼了,老婆子我高低尝尝,我家十个孙儿呢。”要是都能上学,哪怕不能科考,到时候会认字会算数,出来也能作个账房,这已经是乡下人最体面的出路了。
“安静安静。”护院敲了锣鼓,议论声逐渐消失,百姓们神色各异,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即将说话的竹清。
“我知道大家在想甚麽,觉得晖桐书院是骗人的。”竹清一句话戳中了他们的心思,于是现场更加静了,“但是,如果我是骗人的,为何要请林县令还有这些豪绅来呢?难不成这里站着的所有人,都是骗你们的?退一步说,骗人总不至于骗一整个大阳县的人罢?若果真如此,你们只管凑堆儿去知州面前告我们,去京城击鼓鸣冤。”
林县令点头,竹清真要骗人,大可不必兴师动众,悄悄默默在角落开了书院即可。
百姓们一时间也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只是来的都是家中的老婆子老爹,再就是不能做主的娘子,对于要不要信这番话,还得回去与家人商议。
“我先告诉你们,今日书院建成,开始招生,我们会安排人挨个村子去宣传我们的招生简章,对于一些身上有争议的孩子,你们也大可以私底下联系我们,说给我们听……”竹清洋洋洒洒,讲了一大堆,但她明白这些百姓心里仍旧有顾虑。
“如此,你们回去与家人好生商量,家里长辈皆同意小辈读书的,只管报名。不过我丑话说在前头,有那等陋习严重者,开口闭口说小娘子是赔钱货、不值钱的,一律不要。再有那种父母亲人平日里横行霸道的,也不要……九月中我们开始下到村子里。”
竹清每说一个词,林县令就忍不住笑了笑,不错,就该这样,这般慢慢改变,到日后,为了孩子可以上学,喜欢撒泼打滚、横行霸道的人就会收敛,民风淳朴,这又是政绩一件。
“我讲完了,下面有请林县令。”竹清说,不同于竹清的务实快速,林县令讲话多多少少带了官腔,这也那也一大堆,听得人昏昏欲睡。倒是下边的百姓们精神头十足,这可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县令大人,大官!
好不容易林县令终于讲完了,竹清就带了几句给晖桐书院捐钱的豪绅地主,百姓们稀稀拉拉鼓掌,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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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有一个小宫女跑进了安静的厢房中,“姑姑,有您的信儿。”
陆霜玉点点头,“给我罢,还有,你往后无事就不要往我这里来,教人看见了,欺负你。”
“不要,我蒙姑姑照顾,不能做背信弃义的人。”小宫女说。陆霜玉叹气,欣慰地看着她,这小宫女是尚宫局的女官,在司仪司当教导宫女,在她当司仪的时候,她就一直跟着她学东西。
陆霜玉曾经很看好她,但可惜的是,新上任的司仪,是从椒房殿出来的嬷嬷。
“青禾,你们这些天怎麽样了?可好不好。”陆霜玉拉了青禾坐下,“马司仪待你们如何?”
青禾摇摇头,“姑姑您离开了之后,马司仪就带了两个人进去当女官,按照尚宫局制定的规章制度,得考试之后才可以。可是马司仪说不当事,她们只是来辅助她的,后面当着当着,那两个人就作了一个小官,成了真正的女官。姑姑,您说她这样做,尚宫也不阻止,以后人人都效仿,尚宫局还是尚宫局麽?”
陆霜玉面色凝重,没想到尚宫局里面的情况已经变坏了,很明显丁香这个尚宫压不住马司仪,马司仪是皇后娘娘的奶妈妈,三个月前才入宫,论在椒房殿的地位,肯定比丁香高。
“我想竹清姑姑了。”青禾说,从前竹清姑姑在时,她们是多麽快乐,也没有这些烦心事。
如今的尚宫局彻彻底底变成了一个名利场。
“姑姑,不说这个了,您快点看看信儿,是竹清姑姑给您寄的。”青禾拍了拍脸,转移话题。
陆霜玉打开信件,半响,发自内心地笑了,“你竹清姑姑有好事提携我。”
“是甚麽?”青禾询问,陆霜玉却没有回答,只跟她说道:“你回去后别跟任何人提起竹清给我寄过信,还有,暂且伏低做小,谨慎些,别被换了。”
“好。”青禾也不刨根问底。她们刚说完没多久,便有人往这边来,靠近门口住的嬷嬷赶忙献殷勤,把领头的宫女迎进来。
“霜玉姑姑可在?”菊儿问道,她与霜玉姑姑也是很熟络,“太后娘娘有请。”
陆霜玉内心已然隐隐有猜测,跟着菊儿去了。
青禾替陆霜玉关门锁门,旁边的嬷嬷腆着个脸过来,问道:“青禾,青禾,你可知道菊儿为何要找霜玉姑姑?”
青禾“呸”了她一声,“管你甚麽事,起开起开,往日我们霜玉姑姑有事,也不见你来,如今巴巴儿地凑近,也不知想甚。”
说起这个,青禾心中一阵儿难过,先前霜玉姑姑还是尚宫局的司仪时,旁人不说讨好谄媚,大多都很客气。可霜玉姑姑被夺了位置,很多人对她的态度就变得微妙起来,哪怕在尚宫局,除了竹清姑姑一手提拔的陈司计、李司修还有马司长以外,其他女官都对霜玉姑姑淡了,没有欺负也没有瞧不起,就是言语间行动上疏远。
霜玉姑姑教她不要难过,这是很正常的事,因利而聚因利而散。从前尚宫大人是她的干女儿,所以齐司乐她们对她客气。但是明摆着,皇后、现在的尚宫以及马司仪不喜欢她,齐司乐她们的做法也是保全自己。
下响有消息传来,那两个被马司仪带过去的女官被贬了,马司仪罚月例一年,连带着皇后也被太后娘娘叫去承乾宫好一顿训斥——霜玉姑姑告诉她的。
青禾窃喜,她帮着霜玉姑姑收拾行李,一边低声问道:“姑姑,太后是不是恼了皇后?”
当时陆霜玉在场,她想了想,说道:“应该是,恼她能力不行,明明有规章制度,偏偏要用以往殿中省的那一套规矩,皇后……”她想,皇后行事越来越偏激,对她不满的就一定要换了,后妃当中,也有两个被她罚跪。
再这样下去,只怕皇后的地位会越来越不牢固,陛下只是不出声,而不是对她的一举一动不知晓。
“我明日就走了,你乖乖待在尚宫局,有事可以与陈司计她们商量,别怕。”陆霜玉交代完青禾,便连夜在太后的安排下出了京都。
直到踏上甲板的那一刻,陆霜玉才回过神来,她这就跳出后宫的斗争了?望着浓重的夜色,她迎着夜风,喃喃自语倒:“我有一个好女儿。”她认竹清当干女儿原是想着有个伴,没成想,竹清倒是给了她一个好大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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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先去大山村还有大水村。”竹清领着六个先生、若干随行人员坐上了马车。
大山村与大水村规模不小,且设有村学,虽然这麽多年了,没有出一个能考上秀才的,但总归是有好学的氛围。
大山村的村长早就领着两个族老候着了,不信归不信,但既然人家来了,还是要迎接。
“山长,这边请,现在正值秋耕,所以俺们大山村的村民没能夹道欢迎,山长不要怪啊。”
大山村的村长岁数挺大了,说话有些大舌头,竹清必须认真听才能听明白他说的是甚,“不碍事,我们也不是来瞧村民的。这样,我们去那颗树下摆桌子,用了午饭的村民们愿意来了解我们的招生消息就来,不愿意的也无妨。”
村长应了,“好哋好哋,那个村学要不要看看?夫子是一个秀才,不是俺吹牛,大水村万万比不得俺们。”
“那就看看。”竹清颔首,正与她猜想的那样,村学里全部都是男孩,粗粗一看,都是七八岁的。
村长介绍道:“都是俺们大山村的好儿郎,读书很不错哋,夫子说俺家的孙孙儿努努力,能考上秀才,喏,这个就是俺哋孙孙,叫有才。”
竹清听了一轮下来,脑子里全部都是村长带着口音的“哋”,她抬手,“好了好了,村子里的女孩子一般在哪儿扎堆?带我去瞧瞧。”
“女孩子?后面哋篱笆墙,妇人们还有小孩子都在那儿,一起纳鞋底,俺带你去。”村长说。
妇人们瞧见了村长,纷纷起身,待听见村长所说的之后,一个个摆手,又瞅了瞅站在最前头的女子,说道:“村长,我们家女孩子可不去读书,男孩可以,我家有五个。”
“你家老大老二不是已经十五岁了麽?已经在说亲了,咋还能去,没听说麽?人家只要十三岁以下,而且还没有定亲的孩子。”
当即,家里五个男孩的妇人就对竹清说道:“能不能让我家老大老二也去?不求甚麽上进,让他们帮着搬抬东西就好,你们书院一个月给他们几十个铜板,管一日三餐就好。”
这些天关于晖桐书院麻烦招生的消息早已经像火一般向四周蔓延,再过个几天,只怕大阳县最偏远的村子也会知道了。但很多人家只同意让男孩去读,女孩子不行。
“女孩呢?”竹清没有回答她的话,反而指了指依偎在她身边理线的小女娃,那妇人低头看了看女儿,见女儿也看着她,眼里似乎有甚麽情绪,是渴望麽?她不清楚,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按照事先想好的说辞,与竹清说道:“我家男人说了,家里就一个女娃娃,留着在家里看门、砍猪草,让她去读书,不消几年又要嫁人,没甚作用。你瞧瞧,我这又有了,到时候少不得让她伺候我月子。”
这家家户户都有女儿孙女,故而她说罢,其他妇人也七嘴八舌附和,“没错没错,孙嫂子说的不错。女娃娃还要洗衣做饭,不然这活计哪里干得完?而且读书认字也没有用啊,将来又不能找到做工的活计。”
“对,倒不如让男娃娃去,读出来还能给姐姐妹妹撑腰,再说了,男娃娃哪怕考不中,还能去当个账房先生,再不济还能出来教娃娃读书写字,多少是份工。”
不说男人们怎麽想,单看这些娘子,竹清就已经预料到,晖桐书院招收女子是何等的艰难。哪怕免费,哪怕不用她们家开销,但是对于她们来说,女娃娃去读书,家中的活没有人干,那就是亏了。
前路艰难啊。竹清默念,但是她已经走了一大段路了,断然没有因为半途的路难行就放弃的。
“欸,请各位听我讲一讲。”竹清抬手,一片齐刷刷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淡定地说道:“你们说女娃娃读书出来甚麽用都没有,对不对?”
“对啊对啊,那不是浪费时间哋嘛。”
“此言差矣。”竹清反驳道:“呐,就拿孙嫂子家为例,如果你家女儿读了书,她放了假到家里来,是不是能教弟弟妹妹?闲暇时也能教教娘亲奶奶,你们出门了,也得会几个字,不至于当睁眼瞎,对不对?”
孙嫂子听了,不自觉地点头,是有些道理。
“这是其一,第二个原因,就是工作。你们说女娃娃读书不能找到工作?又错了,女孩子可能不大适合走南闯北,但是会认字,会才艺,多少富贵人家抢着请她们回家教导小娘子,这可是一等一的好差事。你们觉得对不对?”
孙嫂子再次点头,这下子又多了几个妇人赞同,她们虽然眼界不高,但好歹听说过大户人家里有请女先生的,工钱就不说了,只从穿戴来看,就体面得很,又吃香的喝辣的,提携家里人,别提多滋润了!
“来,我们这里就有一个女先生,之前是被请回家作先生的,毕先生,你来说说成不成?”竹清看向了其中一个女先生,她从京都到大阳县,是很有魄力的一个人。
毕先生往前几步,斯斯文文地说道:“应山长的话,我的确在京都的贵族家里当过先生。”此话一出,抽气声一大片,京都是甚麽地方?
对于大山村的农村妇人来说,就是安州的其他县,她们也还没有去过,更别提青州、宜州,京都在她们眼里,那是一座永远也不可能攀登的高山。
“我爹一开始不同意我去读书,像你们一样,觉得无用。后头我娘亲拿了压箱底的嫁妆,咬牙让我读了。读成出来,就进了四品官家当女先生,教那些小姐才艺。一个月三两银子,外加米粮蔬菜瓜果若干,一年给我做六套衣裳。银子给了家里,两年后,家里就盖了青砖大瓦房。”毕先生学了竹清,反问她们,“你们说,可好不好?”
“好。太好了。”孙嫂子率先说,紧接着全部妇人都附和,恨不得毕先生是自家孩子。
竹清嘴角上扬,毕先生可真会睁眼说瞎话,她的确进了官家作先生,待遇也说得没有错。不过她去读书可不是家里人送去的,而是她爹娘准备把她卖给老头换银子给她哥哥娶媳妇,于是她先发制人,去官府击鼓。后面闹大了,又寻到机会去学堂当个扫地的丫鬟,先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她躲在窗户外边听书。她这般学会了认字还有技艺,后面又闯荡一番,才进了官家。
至于帮扶家里,她不坑他们就算好了,怎麽可能还给银子?
毕先生苦口婆心,劝她们,“你们瞧瞧我现在,在书院当夫子,说出去不仅体面,连读书人看见了我,也得客客气气,不说我是女子,只看我是甚麽身份,多好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