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清认同,如果不能科举,对于女子们来说,最有前途的工作莫过于当私家的女先生,不愁吃穿。
显然,村妇们也是这样想,要是自己的女儿孙女也当了先生,有面不说,最关键的是能帮扶家里,直接就改变了几辈子人耕种的局面。
“你们要是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不妨回去再商量商量,我也是京都来的,可是很清楚,那些贵族官宦家很缺女先生呢,请都请不来。”竹清说,见她们意动,就不再劝了,过犹不及。
“我们招生的地儿就设在村口的大榕树下,你们想好了只管带着孩子来报名,有不懂的,也来问。”
待这样说罢,竹清就沿着原路返回。
毕先生快步,到竹清身边低声问道:“山长,只怕其他村子的人也是这样想的,女儿读书无用。”
“都预料到了,只能慢慢周旋,磨到他们松口。”竹清在树下站了站,看见几户人家探头探脑,似乎是等着旁人家的情况。
不多时,便有人来了,是一个婆子,身边跟着好几个壮汉,以及身后一长串的孩子,男男女女都有,着实浩浩荡荡。
“村长村长。”婆子老远就开始叫喊,嗓门大,近了便更加吵耳朵,她大大咧咧地说道:“山长,这是山长对不对?那天晖桐书院放鞭炮,俺在场。认识,这是山长,你们快叫山长好。”
后边的七八个孩子不敢反驳自家奶奶,不齐整地喊了,随后她又说道:“山长,村长,这是俺家需要报名的孩子,你们看看,都是十三岁以下的,一个超过岁数的都没有。”
“王婆子,你家这就决定好了?”村长惊奇,晖桐书院哋事反常,连他都在观望,不敢第一时间让孙孙去,不然出了甚麽事,可怎麽好?
“决定好了,你看,俺几个儿子都来了,他们都同意。俺瞅瞅,俺家是不是头一个?头一个!这往后俺家孙子孙女读书,肯定也是头一个。”王婆子竖起大拇指,逗笑了这里的人。
“王婆子,你这个决定太深明大义了,往后你家可能出几个秀才举人,一家子兴旺……”竹清拉住了王婆子的手,天花乱坠的夸,直把王婆子夸得羞红了老脸。
几个孙子孙女已经在报名了,王婆子不去打扰,便与儿子们说道:“听见没有?山长都说俺们错不了,定是错不了!”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像是为了说服儿子们,她的声音有些大。
显然,她也不是没有顾虑的。
待八个孩子都报好名字,竹清从夏衣手上接过一个竹编篮子,上边用麻布盖住了,她掀开,露出里头的东西,边说道:“你家是第一个报名的,我们书院准备了两斤猪肉还有两个猪脚,送给你们。”
“给俺们的?”王婆子声音有些大,几个庄稼汉眼睛都瞪大了,更别提孩子们口水都要流下来了。
他们家人多,三餐仅仅够每个人吃饱,肉那是逢年过节他奶奶才舍得割一点回来,和上白菜包成饺子,每个人吃几个,就算是荤腥了。
两斤猪肉,那得是过年才有的“富裕”。
王婆子觉得篮子烫手,把它推回去了,又兀自懊恼,等看见竹清又推回来,她就笑得见牙不见眼。
“给你们的,前三都有,后面就没有了。”竹清这一做法算是提高他们的积极性,不过若不是提前商量好的,即便想要这肉,火急火燎也没有用。多少暗中观察的妇人咬碎了银牙,马上回去唤当家的。
“村长。”不知何时,角落里多了两个孩子,两个都很瘦,面黄肌瘦,像麻杆撑起了衣裳,风一吹,衣裳就跟着飘。
“是清风清云啊,你们来干甚麽?”村长问,竹清问道:“他们是……”
“他爹在清风五岁时没了,那个时候他娘怀着青云,气急攻心难产,也去了。没人带,两个便是俺们乡里乡亲帮着带大的。一晃这麽多年过去了,清风十六岁,青云十一了。”村长说着说着忽然了然,“清风小子,你莫不是带妹妹来报名的罢?”
瘦巴巴的小子点了点头,轻声细语说道:“青云不小了,俺想让她学些字,往后出来,也是个斯文人了。”
他也是想明白了,妹妹这样跟着他甚麽时候是个头?倒不如去书院,若他们不骗人,妹妹岂不是吃到福气了?
第120章 开学
“可以吗?俺的妹妹,能去书院读书吗?”许清风小心翼翼地问竹清,淳朴的脸上是无尽的忐忑。
“可以,毕先生,给她作登记。”竹清点头,又把一个竹篮子递给许清风,“这是你们的。”
许清风呼吸都放缓了,说道:“谢谢。”不知多少年没有见过肉了,他平日跟着大山村的叔叔去搬抬东西,可也赚不了几个钱,更别说买肉。
或许是因着有肉,又或许是终于下定决心,紧接着又来了一户,这回男女老少皆有,瞧着应该是倾巢出动。
但也就是这一户之后,就再没有了人。王婆子一家往回走时还被人拉过去,仔细询问,“王婆子,你不怕他们把你家的孩子带去甚麽地方?俺看那规矩,又是一个月回家两天,又是平日里不得时常看望,这要是孩子出了甚麽事,那可怎麽是好?”
“对哇,你瞅瞅她们,从京都来的,保不齐到时候把孩子带去京都,教你一辈子看不着。”那老婆子一边说一边紧盯着篮子,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了。她就一个儿子,也只有一个孙儿,不比王春花家里人多。要是孙儿去了读书,被人欺负了都找不回场子。
当然,她心里还有更深一层的顾虑,万一小孙孙去读书,读出了名堂,你说要不要他继续?这要他继续,往后顾不了家里,顾不上她这个奶奶,那她得哭死。所以,一定不能让小孙孙去,只能留在她身边。
“她们不就像那人贩子,把人带去书院,又不许咱们探望。再说了,从来没有听说过赔钱货能与男儿一同上学的事,她们这是第一回 ,那万一男孩喜欢上别家的赔钱货,你说,这可怎麽处理?”
王婆子看得可准,“呸”了她们一声,“这怕甚麽,她们要是骗人的,哪儿还会这般大动静?像那人贩子,都是不做声,生怕你找着他。俺王春花不怕孩子喜欢谁,只要堂堂正正,那就没问题。”突然,她冷不丁反应过来,“欸你们听见没有,我能说四个字的词了,堂堂正正!”
“俺们都要堂堂正正,不能净做那不上堂的事。”意有所指。
窜出来的几人都被她无语到了,看着王春花像一只斗胜的大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带着一伙人回家。
在大山村坐了一天,只得八男八女报名了。比起大山村差不多一百个孩童,这点子数量压根儿不算多。
“山长,大山村的情况恐怕还算好的了。”毕先生眉头微蹙,说道:“如果是那种村长就不相信我们的村子,恐怕一个学生都招不到。”
不是所有的百姓都相信官府,自从十来年前的那一次大规模的失败的轮作之后,百姓可不知道政策是先帝下令的还是当今允准的,他们只知道,因为官府,他们那一年差点饿死,收获也亏了。
他们不相信官府,自然也就不会相信她们书院,毕先生开了一个玩笑,“该不会我们书院到上课之前,都只有这十六个学生罢?”
“怕甚麽,十六个就十六个,把他们教育好了,出一个状元郎,你还怕我们书院没有名声?只怕到时候报名的学子挤都挤不下。”另外一个女先生也笑了笑,“他们这是等着看结果呢,结果要是好的,再让孩子来。”
“但是一步晚步步晚。”邹先生说,他捻着胡子,说道:“我今日看不少的孩子正正好十岁左右,等到这一批孩子科考出了成绩,他们就正好不符合我们招生的年龄了,那种有些许天赋的孩子就泯然众人也。”
“没法子,人家爷奶父母都不同意,我们总不能把孩子抢过来?”
几个先生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夏衣忽的拿着一个包裹进来,对竹清说道:“山长,有您的东西,北安州寄过来的,这还有几头羊。”
“先生们都辛苦了,明日挑一头肥嫩的羊烤炙了,骨头熬汤,让我们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碗。剩下的就养着,看看能不能生小羊,羊肉价贵,如果我们能自己养,便也能隔三差五吃上羊肉。”竹清说罢,先生们都喜笑颜开,谁不想吃好点呢?
她们到这原本也很焦虑,但是看着山长逐步把书院建立起来,如今又养羊,生活那是越来越好,她们也就更加有盼头。
“我特意预留了一片空地,离学舍学堂最远,便把羊养在哪里,同驴子一起。”竹清嘱咐夏衣。
萧扶风给竹清寄的是羊毛衫,还有几瓶护肤的霜液,再就是烤的干干的牛肉干,用来磨牙最好。
竹清分了一些给先生们,随后把东西收好,如今她也住在晖桐书院,倒也方便。同时,她收到了一封加急的信件,说是她干娘在路上了,预备还有个四五日就到大阳县。
竹清琢磨着给她干娘安排一个好住处,干娘年纪大了,住的地方最好通风透气,能照到阳光,阴暗处可要不得。
*
翌日,竹清带着先生们前往大河村,首先看见的是一条大河,哪怕进入盛夏,大河的水位依旧很高,没有下降多少。
与大山村不同,大河村没有村长相迎,也没有村民搭理她们,走在村子里,村民们会避开她们,只在暗处偷偷摸摸地观望。
“村长在不在?”毕先生询问,被拉住的妇人赶紧挣脱,“不在不在,村长事情多,哪里能随随便便出来。”
“山长,大河村不欢迎我们,总得有个缘由。”毕先生说,哪儿她们一来,村民们就众志成城反抗她们的?要麽有人带头,要麽有人与他们说了甚麽。
“别急。”竹清安抚了他们一句,随后挨家挨户敲门,大部分都直接把门关上,少部分就是不搭理她们,淡淡地看了她们一眼,便把她们赶出来。
“王婆子在麽?”竹清走到一户人家前,昨日听王春花说过,她有个妹子嫁到了大河村,竹清无法,只能找人探问探问。但她又不能直接找王婆子,省得她家被排挤。
“甚麽事?”王婆子家在拐角,她听到了姐姐的名字,防备的神色消下去,左右看了看,飞快地与竹清嘀咕了几句,然后像方才的那些人一样,“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山长。”毕先生低低唤了竹清,“我们还问吗?”
竹清摇摇头,“不必了,都回马车上。”待到了马车上,她把事情告诉了先生们,毕先生当即怒火中烧,“这起子可恶的人,是谁跟村长说我们不怀好意?如此污蔑我们晖桐书院,简直是岂有此理。”
问题就出在这里,有人与村长说他们晖桐书院包含祸心,让孩子们去书院免费读书不是甚麽好事,教他千万不要让村民们信她们。
如此,村长便临时开了一个会议,严厉禁止村民们把孩子送去,不然就除名,不再是大河村的人。
“王婆子说她不知道是谁,只知道那几个人连村长都不敢得罪,好饭好菜的招待。”竹清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只是还不确定,她与夏衣低语几句,又说道:“已经午时了,先生们莫急,先吃了干粮,我们去下一个村子。”
在偏远一点的小麦村,不止村长出来迎,连同几个已经掉光牙齿的族老也杵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前头。
竹清等人刚下马车,还不等竹清说话,村长就立马说道:“是山长麽?俺们是小麦村的,俺们同意孩子们去上学。”
小麦村是个只有两百多个村民的小村子,孩子的数量也不多,符合要求的男孩女孩加起来一共二十三个,饶是如此,也是书院目前为止招收到的最多的人数。
先生们给孩子做登记,竹清就在一边与村长闲话,“村长不怕我们是坏人?”
“坏人,坏人。”村长自嘲地笑了笑,指给竹清看,“山长,您看看,俺们小麦村的人也只是刚好吃饱,孩子们身上的粗布衣裳都是哥哥姐姐剩下的,再用补丁缝缝补补。要是让俺们自个供孩子上学,恐怕没有人能供得起。”
大阳县富庶,可是也不是家家户户都富,小麦村便是那穷的地儿。竹清漏眼瞧了瞧,孩子们干瘦,有的鞋子都不穿,光脚在泥地上跑来跑去。有鞋子的,那鞋子已经灰扑扑,看不出甚麽颜色。
“村长不必担心,我们书院会给学子们免费发放学子服还有鞋子,一日三餐都是不花钱的。不让你们经常探望,是怕你们打扰了先生们教课……”村长配合,竹清自然也和气,便详细地回答了村长的每一个问题。
村长眼睛已经不大看得清楚,也不认识字,便侧过一只耳朵,认真地听,不住地说好。
“孩子们交给你们,俺们不会去打扰,要是他们不听话,山长只管打他们,他们皮子糙,经常打惯了的。”村长唯恐孩子们被退回来,白白浪费了这样的好机会。
“你们男孩好似不多?”竹清问道,就粗粗一看,小麦村的女孩子要比男孩子多。
村长解释道:“俺们村子穷,地也不好,都是不长东西的下等田地,耕田也得不了多少粮口。爷们便带着男孩子外出打零工,多少得一些银钱。那码头包吃包住,就是辛苦了一些,不过都是男儿,辛苦就辛苦,左右家里能轻松一些。”
许是见竹清等人好接触,那些留守家中的妇人都站在门口看,一些甚至走到村长附近,低垂着眉眼听竹清说话。
竹清瞧了一圈,除了身体有疾病的男人,小麦村里几乎全部都是女子,年长的死气沉沉,一副麻木的样子。年青的灰头土脸,神态已经逐步向年长的妇人靠近。
“你们妇人在家里做甚麽?小娘子呢?”竹清问村长,村长知无不言,回答道:“都是料理田地,也不麻烦,埋下去等着种子长就行。女孩们就喂鸡喂鸭子,到山上砍柴,有时去后山设几个陷阱,看看有没有兔儿小猪,如果有,那就是赚了。”
但竹清观她们的脸色,估摸着后山也不是个富饶的地方。她心里有了想法,只不过还要回去细细地想,如果能按照想法做下去,就能聘请这些妇人还有女孩替她干活。
再等等,等到干娘到了大阳县,她就能与她商量,届时又另有一番事业。
“山长,都登记好了。”毕先生低声说道,“还有一事,我们规定前三的人家能得一个篮子,但是他们是一起报名的。这该如何解决?”
“这里有几户?”竹清问。
“报名的二十三个孩子,来自十七户。”毕先生说,“给谁都不好。”
“猪肉每家一斤,再买一些时蔬,现在就去。”竹清说,这般算下来,价格也不多。
从小麦村出来,天已然擦黑。
“没成想小麦村倒是与大河村完全不一样,一个积极配合,一个却避着我们,真是两个反面。”毕先生叹气,“大河村……也不知他们日后后不后悔。”
“小麦村都那个情况了,不如赌一把,兴许真的能改变生活改变子孙后代。”先生们纷纷讨论,还没见过比小麦村更穷的村子,家家户户男丁都不多,人气稀疏。
接下来几日,陆陆续续有几十个孩子报名,男女皆有,不过算下来,还是男孩多一点。
夏衣办事的速度很快,晚上竹清刚准备安寝,她就回来了,与竹清说道:“主子,查到了,在十日前,有四个男子曾经去过大河村,我跟着其中一个,亲眼看见他与文德书院的山长一起喝酒交谈。再细查,就是文德书院的山长让他们去警告大河村的村长,不许他们的孩子到我们书院。”
“他们大河村很多男童都去文德书院读书,因着大河村从前出一个举子,风气不同,男孩们读书也勤快,有一个在文德书院读了七年,考中了秀才。我查了,那秀才恰好是大河村的村长的大孙子。”
“难怪那天去大河村,一路上没见到多少孩子,原来都去了文德书院。”竹清沉思,文德书院的山长为何要这样做,其实也很好理解。
文德书院主意招收贫家子,而且是经过挑选的有天赋的孩子。她们书院大张旗鼓到处招收孩子,不就是跟文德书院抢生源?
“我猜他不止跟大河村的村长说过此事,应该还联系了其他的村长,不过大河村是直观受到了文德书院的照顾,而其他村子没有,所以不听他的。”竹清喃喃自语,“文德书院,真是好样的。”
她可没有甚麽同理心,不就是竞争麽?谁怕谁?再说了,晖桐书院不管有没有天赋,一律先收进来,那文德书院却不是,其实双方的方向不太一样。
“主子,他们跟我们玩阴的,要不要我去套文德书院山长的麻袋,给他一个教训?”秋衣愤懑。
“不必,既如此,凡是站在文德书院那边的村子,咱们暂且先不招收学子,等新入学的学子们沉淀几年,再齐齐考上秀才,他们就知道哪个书院好了。”竹清说,这是一场持久战。大阳县就他们两个书院,谁能留下,自是凭借自身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