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竹清到了城东的码头,这里大船小船等着安排靠岸,船上下来不少人,她站在高处踮着脚观望,待看见某一个身影,就猛地朝前跑去,激动地喊道:“干娘。”
陆霜玉摸了摸她的脸,说道:“欸,好些时候没看见你,感觉你都瘦了不少。还黑了一点,嗯,真的黑了。”
“天天在外面跑,哪里能不黑。大阳县的日头毒着呢,干娘站过来一点,伞遮不住。”竹清教车夫搬行李,随后扶了陆霜玉上马车。
竹清掀开车帘,与陆霜玉介绍沿途的风景,又细细讲了现在办的事。
“不容易啊。”陆霜玉肯定地说道,“你要办成一番事业,必得摸索前行,也许身边的人都不理解你。”
“干娘理解我就好。”只听陆霜玉一句,竹清就明白,陆霜玉懂了。
“我既然来了,定要帮你。有甚麽事我能做的,只管安排。我身子骨还硬朗,许多事都能做。”陆霜玉可不会认老。
“干娘,书院的确有事需要您做。不过另外一事,我也想与干娘商讨。您说,我们开个店铺,搞生意如何?”竹清说,从前在太后眼皮子底下,自然不好经商,一来太后会有意见,二来,未免教人抓住把柄。
可是在大阳县,天高皇帝远,她也该经营点小生意,为自个赚些养老钱了。哪儿会有人嫌钱多?
“之前我在这儿没有信任的人,如今干娘来了,我的计划才好展开。正好就地聘请女子替我们打工,也算帮了她们糊口。”竹清说,她计划在青州的成华县开店,先试一试。
“这倒是不难。”陆霜玉颔首,她与竹清在宫里这麽久,手里握着不少方子,甚麽菜式、胭脂,都能开店铺。
说罢这个,竹清又与她说了好些关于晖桐书院的事。
九月底,只剩下最偏远的一个村子还没有到访,竹清这回带上了干娘,一同前往在山上的赵李村。
“山长,这路好陡峭。”毕先生拧眉,马车晃得很,她们连交谈都不行。
“忍一忍,快到了。”竹清说,赵李村人少,她们也不必待很长时间。
赵李村是大阳县所有村子里人数最少的,仅有五十六个人,老少占了一半,剩下的青壮年一般外出打工,整个村子荒凉得可怕。
她们在赵李村没有招收到一个孩子,没牙的老婆子倚靠在门口,眼神望着远方,似是在与访客说话,也似是在自言自语,“孩子都带走喽,哪里还有孩子?都不回来了,一年才回来两次,呵呵呵……”
赵李村的青壮年都拖家带口,只余下老头子老婆子在家里看门,可想而知,竹清她们只待了一刻钟就走了。
最后一共招收到五十七个孩子,三十五个男孩,二十二个女孩,数量不算少了,起码超过了竹清的预期。
“孩子们的身形都量下来了罢?交到布庄,让他们开始制学子服,还有开学之前我们要安排车夫去接人,我,毕先生……咱们分别带一个车夫,让他们认路,往后就可以接送孩子。”竹清安排好,又询问他们有没有意见。晖桐书院一共有三辆,六辆驴车,每一辆驴车都配有一个车夫以及两个护卫,护卫就是书院的护院。
零零碎碎不少事情,等所有事情处理妥当,竹清这才歇下。
*
开学的前一日,无数人家都睡不着,有孩子去书院的,娘亲奶奶帮着查看东西,如王婆子,絮絮叨叨地说道:“快看看有没有漏的,虽然山长说书院甚麽都有,但是也不比自己家里,那些牙刷子毛巾子得带着,都是用惯了的……”
村尾,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舔着嘴唇,回味刚刚的那碟子猪脚,有些不安地问哥哥,“俺去了,以后还能见到哥哥麽?”
正在擦拭灶台的少年没有丝毫犹豫,点头说道:“肯定可以的,要是超过了一个月,他们不让你回来,俺就去告县令大人。”
“王婆婆说,山长与县令大人相熟,要是县令大人不听你的,你怎麽办?”
少年转身,到妹妹身边坐下,搂着她的肩膀,无声安抚妹妹颤抖的身体,说道:“那俺就去告知州,俺特意问过村长,县令大人比不得知州老爷官大哩。”
他其实也慌张,不知会不会害了妹妹。但是他真的没有任何法子了,妹妹跟着他有了上顿没下顿,明明十一岁了,却跟王婆婆家八岁的虎头一样高。
去书院,不说读书,能吃饱就成!
“哥哥,俺月底能回来,到时候如果有馒头,俺就不吃,带回来给你吃。”
“好,说不定有肉呢……”
两个相互依偎的小孩各自畅想,冲散心中的不安。
第二天,也是十月一日,大山村的村长穿上了簇新的衣裳,那可是逢年过节才舍得穿的,昨个翻出来,又烫了烫。
“叮叮当当——”村长的儿子敲着锣鼓,一边大喊道:“都起床都起床,有孩子上学的都不要错了时间,到时间啦到时候啦。”
清风领着妹妹等着,老远便看见了驴车,说是驴车,但三面都是木头做的车厢,那车帘子,用的都是好布。如果不是驴子拉车,说是马车也不差甚麽。
“上车上车,我核对名单,排好队一个个上,不要挤。”陆霜玉拿着名单,挨个对了。
第121章 公主封王
今日所见所闻给来自乡村的学子们超乎想象的震撼,头一回坐上四面不透风的车,头一回用香皂洗手,第一次穿上合身的崭新的学服,第一次一日三餐都是有肉的……
太多太多了,足以让学子们一下子就爱上了书院。
眼见着他们兴奋不已,竹清在会议上说道:“既然喜欢这里,那就要努力学习,书院有书院的规章制度,第一年是会让态度不行的学子退学的。”
如此警告过后,她又说了入学需要注意的事项,随后散了,入学也就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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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日有消息传来,又有两个小国愿意献出国土归顺大文,大阳县的百姓们喜气洋洋,仿佛这事与他们有切身的关系。
竹清看着邸报,说道:“这下朝廷的官员就不够用了。之前那些无事待安排的同进士都已经派任完了,若这两个国家也需要派任县令知州,那陛下可能开恩科,甄选进士同进士。”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陛下划分州县时,一个州划分了三十多个县,所需的官员也随之增多。
“你的意思是,陛下这个举动,与他想要女子科考有关系?”陆霜玉不确定地说道,她不了解陛下,也不了解陛下的手段。
竹清点头,“看着是这样,不过我也很久不曾猜测到陛下的心思,他越来越像个大权在握的帝王,心思深沉,不好琢磨。”
“我之前在京都时发现,富贵人家的小娘子们跟以往一样闭门不出,倒是那些平民百姓,家中女儿经常出门走动,有些很有能力一个月能挣几两银子的女孩儿,甚至当家做主,敢训斥老爹。”陆霜玉说,她感慨道:“出现了耕田、织衣的工具,男子能干的活她们也能干了,再有织衣,这样的精细活也不累人了,可想而知,她们地位应该不同了。”
大户人家最守规矩,怎麽可能因着几种推动发展的工具就让小娘子出门谋生?倒是百姓们目前要糊口,所以也比较容易打破规则。
“希望一切顺利。”竹清说,也不知何时才能听见女子科考的消息,只怕近几年还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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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清当着两个书院的山长,日常事务自是很繁多,有时候刚处理好了晖桐书院的事,隔壁碧桐书院的堂长又寻过来,有事让她吩咐。
“碧桐书院怎麽了?可是有学子闹起来?”竹清问堂长,“昨日我还听说有学子趁着放假去了青楼,他不是家里有妻子有儿女的了麽?别告诉我他去青楼只是看看?打量我是那种好糊弄的人,他可有警告过了?”
一连串的问题砸下来,堂长听完就心觉不好,他原以为山长忙碌,应当还不知道这件事,没成想她心里门清儿,如今还问起他来了。
“回山长的话,赵福运已经被学长逮回来了,现在正关在戒室,我亲自去训斥过他,想来他也知错了。”堂长说,赵福运身上有秀才的功名,且才十八岁,正是好岁数的时候,运气一上来,考中举子、进士也有可能。
“只是这样?”竹清轻飘飘地反问,短短的四个字听不出她的情绪,但堂长自以为了解她,知道她或许不满了,便赶紧找补,“我不敢擅作主张,所以过来问山长,该如何处置。”
“喔。”竹清想了想,说道:“重要的不是他去青楼,而是他有妻有子还去青楼,到时候闹出事来,怎麽处理?告诉他,他下课后都去抄课文,抄最近先生教的那本书,一百遍,要拿来给我过目。”
“一百遍?山长,这个惩罚会不会过重了?他即将考秋闱,现在最要紧的事——”
竹清停下脚步,打断了他的话,“甚麽是最要紧的事?既然要考秋闱,为何他还去青楼?别跟我说只是消遣?哪儿有学子去青楼消遣的?就是他自己不务正业,他能考上麽?”
堂长被问的哑口无言,最终也不想替他求情,而是顺着山长的话,说道:“是,山长所言极是有道理。”
“还有,警告警告所有学子,如果再有人敢去赌场青楼,发现了,一律在书院内张贴名字。”竹清摆摆手,让堂长去传话。
她有段时间没有关注过碧桐书院了,这会儿进来一瞧,便察觉有些学子心散了,倒是女学子们态度一如既往的认真,尤其是在藏书馆的崔令意,放假了就在这儿待一天。
“不累麽?”在崔令意抬头转脖子时,竹清突然出声,崔令意立马站起来,回答道:“山长,我,我不累。”
“我喜欢读书。”她发自内心地说。
过了一会儿,她又有些沮丧,神情闷闷不乐,似乎有甚麽苦恼的事。
“有事?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当这个聆听者?”竹清说。她走到崔令意身边坐下,低头看了看她面前的几本书,甚麽《博物志》《一州之内》《云游见闻》,皆是拓展视野的书籍。
崔令意欲言又止,最终低声说道:“山长,我的父亲教我回家成亲,不让我继续读了。”
“为何?你都升入地支院了,不让你读?”
“是,他说读那麽多书,我又不能像男子一样科举,所以他觉得无用,让我早日家去。”崔令意苦恼,内心激烈斗争一番,掀开遮羞布,与竹清说道:“山长,其实我当初能来碧桐书院,还是因为父亲想要我在这里搭上一些权贵子弟,后面见我没有动静,不想让我读,还是我骗他,让他再等等,我会搭上他们的,他这才让我继续。”
提及这些手段,崔令意整张脸都红了,对于她来说,这样的做法无疑是让她可耻的,但是为了她自己,她又不得不这样做。
商人重利,竹清想,如果崔令意本身的价值比她婚嫁要高,那她父亲肯定舍不得让她嫁人。
“他给我找的未婚夫,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人,不过是他家里有些钱财,所以我父亲才肯推我入火坑。”崔令意冷嘲,“我一个姐姐嫁给了官老爷作小妾,生下孩子一命呜呼,小侄子不过三岁,也没了。还有一个姐姐,被我父亲做主,嫁给了商会的会长的儿子,长媳妇不好当,她蹉跎自己,上回她家来省亲,我发觉她竟老了十来岁,与我浑然不似同龄的人。”
竹清察觉到崔令意的害怕,她伸出手拍着她的后背,又听见崔令意彷徨无助地问道:“山长,您说我该怎麽做,我不想回去嫁人,可是我违背不了我父亲。”她如今花费的银钱都是父母给的,外头的产业纵然是她的,也被父亲派人看管起来,她一现身,保管被抓住。
“这事不好办。”竹清说,她能用身份压崔商人,但是这般强压,他的气肯定明里暗里撒在崔令意身上。
再说,古代把孝道看得极重,崔令意如果敢不敬她的父亲,名声就容易毁了。
“你们怎麽在这里?”闲来无事在书院内溜达的英山伯走进来,见了崔令意通红的眼尾,又放轻声音,“可是有难处?”
竹清长话短说,“她父亲教她回去嫁人,这孩子不想回去,想留在书院读书,又没有法子。”
英山伯一听,便也坐下来,“这可不好办。”哪怕书院强行把崔令意留在这儿,但是总不能管她一辈子,再说,万一她父亲去告官,书院也是不占理的。
“我记得你读书极其用功,在女学子当中排第五,是麽?”能凭借用功就超越那些小娘子,崔令意是有些天赋在身上的。英山伯有自己的小心思,又问她,“离开了书院,你日后想如何做?”
崔令意不解她的用意,老老实实回答了,“在书院读完书,我就去边关走一趟,回来也经商,当个游商,终身不嫁,自有我一番天地。”可目前的难题是,她要如何躲过嫁人这一关?
“不错,有志气。”英山伯满意了,上上下下打量崔令意,越看越觉得她好,便问道:“你可愿意做我的干女儿?认我为干娘,往后我对你的事自然可以插手,你父亲便也管不到你读不读书了。”
竹清也明白了英山伯的打算,如果崔令意有了一个身份贵重的干娘,那对于她父亲来说,她的价值自然比嫁人要大的多。
崔令意呆了一瞬间,“认您作干娘?”她知道英山伯的身份,正是因为知道,才觉得这很难以置信。她不过一介商户的女儿,如何能得到伯爷的赏识?
“愿不愿意你直说,同意了,我们便摆上几桌,请些见证者来,那就名正言顺。”英山伯说罢,崔令意微微瞪着眼睛,应了,“我愿意,干娘在上,请受我三拜。”
当即,崔令意跪地磕头,结结实实三个响头,英山伯拉起她,嗔怪道:“你也是,额头疼不疼?我看看。”
“得了,现下我可就是个碍眼的人了。”竹清把背靠在椅子上,玩笑道:“你们亲亲热热,可把我忘记了。”
“不敢忘。”英山伯轻柔擦拭掉崔令意脸上的泪痕,“你可要当个见证,过几日我请喝酒,你一定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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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家,听闻了英山伯的结干亲的要求,崔商人内心狂喜,脸上的笑容更加慈祥,对崔令意说道:“你多出色,能得到英山伯的垂怜。”
他原本想着再纵然这个女儿一两个月,到年底,不管她愿不愿意,都不许她去书院,在家里好好装扮,预备着新年与人相亲。
不曾想,竟有这样的意外之喜,能攀上一个伯爷,可比嫁给其他商人的儿子有益处得多。怎麽选,那定是不用想。
“我们家自然是愿意的,难得她入您的眼,不知结亲是个甚麽章程?可需要邀请好友?我这里有三五相识,也是亲的,要不要邀上以作见证?”崔商人询问。
“不必了,见证麽,我这边有,再请几个先生,还有她相熟的好友,便好了。”英山伯端起姿态,淡淡地扫了崔商人一眼,说道:“令意要读书,过于隆重的操办未免让她分心,简简单单就好。”
“欸,是这个道理。”崔商人应了,看向崔令意,又状似责怪道:“你瞧瞧你,在书院有了好友也不请回家来顽,是甚麽好友?得空请她们来。”
“也不是甚麽大身份,有几个是京都来的小娘子,家中是在京都当官的。”英山伯替崔令意回答,轻描淡写间,倒愈发让崔商人不敢怠慢。
“原是这样。”崔商人不言语了,这倒是没有听女儿说过,有此等关系,竟也不利用上?
几日后,认亲的席面一开,英山伯与崔令意就有了这辈子也无法挣脱的关系,竹清很欣慰崔令意能继续上学,在她看来,若是崔令意能一直保持好学的态度,往后前程自然不会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