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晖桐书院的学子们经过澡堂子好一顿搓洗,一个个白净了不少,穿上学服一瞧,竟也有了一丝文气的气势。
先生们在第一堂课先是教他们认自己的名字,再之后便是认学堂墙上的名句。慢慢地教导,也让他们学会了不少。
问题自然是有的,譬如就有两个孩子围在一个稍大的男孩身边,叽叽喳喳地说道:“狗蛋哥哥,你不是要与桂花姐姐成亲的嘛?为甚麽能来书院读书?先生都说了,有亲事的不能来。”
那时竹清正好路过,看着那个叫狗蛋的孩子一脸紧张地左顾右盼,似乎有些心虚,声音略微拔高,反驳道:“俺没、我没有,已经不作数了,我奶都去了桂花她家,说我们又不是正式的结亲,就算不得了。以后你们可别提起这件事,知道麽?不然我回去告诉你们的爹娘,让他们打你们。”
被吓唬了一通,两个孩子果然有些害怕,连忙说“不敢了”。狗蛋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奶奶说了,往后他就是读书人,像桂花这种在村子里长大的农女,配不上他。他以后,是要娶官小姐的!
狗蛋没有发现身后站了两个人,一脸窃喜地离开了,竹清叹气,身边跟着的英山伯便说中了她内心的烦躁,“觉得不值?如果是我,我也会怀疑自己,觉得自己做的不对。”费尽心思办书院,结果却让这种人读书,想想都不值得。
“也不完全是。”竹清摇摇头,说道:“对于那个桂花来说,说不得还是一件好事,这样没有担当爱慕荣华富贵的人,以后可能误入歧途,实在不是一个好夫君。”
“嗯。你如果不喜欢他,倒不如三个月后就让他退学,就说他态度不端正。”英山伯提议,她也看不惯狗蛋这样的人,实在是可恶。
晖桐书院第一个学期是三个月,从十月份到十二月底,这期间势必要淘汰掉一些不合格的学子,像狗蛋……也可能在列。
“我这几日都在看他们上课,能真正安下心来学习的,不过十几人,剩下的,要麽无所事事,要麽就是无法集中精神,尚且不明白读书的重要性。”竹清有操不完的心,有时候怒其不争,有时候又觉得这也正常。
“再等等罢,他们在家里就是割草放牛,哪怕晓得读书呢?都是长辈耳提面命,他们才有所了解。”英山伯说,晖桐书院的学子最小的才七岁,懂甚麽?
不过比起三四岁便启蒙的世家子,他们的确跟不上。
“欸……”唯一让竹清觉得欣慰的是,毕先生曾经与她说,有一个七岁的女孩子天赋很不错,作词作曲皆有灵气,好生培养着,以后也能出一个先生了。
下响,陆霜玉来寻竹清,“我物色好了店面,作一家胭脂铺子完全不是问题,就用你手上的那些方子。”
“好,铺面设计要按照我的想法,您看看,有隔间,能给每一个贵妇做按摩甚麽的……”竹清拿出图纸给干娘看,其实就是相当于现代的高端美容院,服务一定要到位,让贵妇们觉得上档次。
“第一次开,我们缓着来,目标人群是县令、县丞的夫人还有富商的夫人,她们肯定舍得花钱。”竹清与干娘嘀嘀咕咕,完善了这个赚钱的计划。
她伸了一个懒腰,说道:“到了这儿,才没有那麽多束缚。”在京都时不管做甚麽事都要顾及陛下与太后,生怕做错惹了他们不快。到大阳县就没有这些想法了,按照自个的想法来,她也赚些银钱。
间接的也帮一些妇人找到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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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崔令意有同样遭遇的是上官晚澄,她收到母亲的信,说自个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家等不及要办喜事了,因着他祖母病重,需要冲喜,母亲问她何事归家完婚。
“澄姐姐,这可怎麽是好?你要走了麽?”上官晚音问,“可是要是咱们回了京都,怕是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快活了。”她们今日上课,还压了那些男子一头,策问题是澄姐姐答的最好。
上官晚澄拧眉,心里有了决断,又还没有下定决心,心完全静不下来。过了半响,她说道:“我写信给母亲,如果能延缓婚嫁时间就最好不过了,倘若不能……”她也不知该如何躲避,出身上官氏,受了那麽多年堆金切玉的富贵日子,她总不能随随便便跟父亲说她不嫁。
这不是她想不想的问题,而是她嫁过去,是联姻反过来促进家族兴旺的。事关家族荣光,由不得她自己胡作非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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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天逐渐转凉,竹清叮嘱了她干娘要穿多一件衣裳,又笑着说道:“晚点咱们吃锅子,我让夏衣去集市买了羊肉还有牛肉,够咱们吃个尽兴了。有两头羊生了小羊,往后我们还能吃羊肉锅子。”
“诶,这日子,够舒坦。”陆霜玉眯着眼睛,由着竹清给她梳头发,待竹清说好了,她睁开眼睛一看,一个油光锃亮的福云髻就出现在铜镜前。
“不错,你的手艺一如既往的好。”
“可不,没忘。”竹清又麻溜地替自己收拾好,两人一同出了院子,可巧碰上英山伯,她神色激动,不知有甚麽喜事。
“我正在等你们,可久了。”英山伯嗔了一句,又不等两人问,便迫不及待地说道:“三日前,陛下封了明文长公主为璋王,震惊朝野。”
“陛下封了自己的姐姐为王爷?”陆霜玉诧异,若是封的是兄弟,倒也无甚,可是长公主,是女子,也难怪朝野震荡。
“果真麽?”竹清问道,“原因呢?该不会,与万花典有关罢?”
英山伯拍手,“不错。万花典之后,明文长公主不是代替陛下出访被灭的两个国家麽?陛下直接说璋王对大文扩充领土有贡献,所以封了她为王爷。不过,下圣旨之前,陛下应该没有提前知会朝臣,所以世家们都反抗,请陛下收回成命。”
“只怕又要起风波了。”竹清说,陛下能强硬地下旨,就表明他手中掌握的权力已经到了不需要看朝臣脸色的程度。但这不代表朝臣们会轻易接受陛下的这道旨意。
“是,甚至有古板的言官打算撞死在陛下面前,以求陛下收回旨意。言语间说明文长公主是女子,不可封王,只要赏赐金玉宝石便算了。”英山伯嗤笑,“他们这是在害怕,害怕自己的地位不稳当。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为了维护自己,何曾站在高处想过陛下的用意。”
“或许,他们正是因为明白陛下想做甚,心中为此恐惧,所以才拼了命的反对。”竹清说,既得利益者当然不希望有人染指自己的权利,女子的地位一旦得到大幅度的提高,他们现在所享受的一切待遇,都将消失一大半。
“不独是朝臣们反对,我听说,还有一些女子反对,都是世家的主母。”英山伯叹息,“她们长久在内宅,早已经把一颗心栓在夫君、孩子还有家族上,却从未考虑过自己。”
“我从前,也是这样的。”
没有从那种大家族中脱离出来时,她也曾犹豫过,痛苦过。但是当她成了英山伯,成了能彻底掌控自己未来的女子,她才发现以前委曲求全的做法有多麽愚蠢。
“会改变的。”竹清安慰英山伯,很明显,女子的地位在一步步提高,不然那些男子也不会反应激烈。
这条路已经走了很远,哪怕还没有看到终点,也不应该回头。说不定,明日就能到终点,或者是后日……
竹清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办事的动力更加充足,她在大阳县,也合该作出一番事业。
第122章 北安州游学
秋闱一过,碧桐书院有四名学子考中举人,有两个名次靠前,同县的文德书院也不差,有两人得中。
这麽一合计,光是大阳县,就有六个考中了举子,这个数量比其他县要多得多。
碧桐书院放了炮,又向派发了糕饼果子,连林县令都到了书院亲自向竹清庆贺,乐呵呵的模样恍似喝了酒。
天支院一下子少了四个学子,他们预备着过了新年就搭伙一起去京城,在那儿领悟一下京城风景。
十一月,竹清与陆霜玉在成华县开的胭脂铺子正式开张,等挂了红灯笼张了红纸,旁人就晓得,这里又多了一家铺子。倒是没有放鞭炮,只请了几个小娘子与妇人,都是培训了一个月,只为了贵妇人们服务的。
在靠近集住区域,还另外开了一家面向平民百姓的铺子,里头胭脂价格不贵,便宜不说,制作也比他家的要精致。
有了挣钱的铺子,竹清终于放松了一下,趁着两日假期,又带着女学子还有干娘一同前往正在修筑的大坝那里游学。
陈学恒与上官晚澄瞧见了已经修成的一部分大坝,心情终于好了些许,“可不算闷了,那几日见天儿地看他们炫耀,烦都烦死了。”
一开始她们也为同窗高兴,苦读十几载,终于中了举子,可是他们当中正有一个往日里油嘴滑舌喜欢惹事的,当着她们的面,很瞧不起地说道:“我进京参加殿试,说不得就中了进士。你们在这里读那麽久,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不能科考,还是早日家去嫁人,不然成了年老色衰的老姑娘,可就没有人要了。”
当时女学子们都气得不行,陈学恒反驳他,“你这是不满甚麽?我们要是能考试,还有你甚麽事?别忘了,你可是妥妥的最后一名,就这,还好意思炫耀?别忘了,在书院里,每回考试你可都考不过我们。”
“你这般打压我们,是因为比不过其他举子,才在我们面前寻找得意麽?真是让人不耻的小人行径,你快些远离,免得脏污了书院。”上官晚澄也与陈学恒站在同一战线,齐齐骂得那个举子面红耳赤,羞愧地拂袖而去。
可骂过他一场并不能让女学子们的心情好一些,像陈学恒等人还好,但是后面晚来的官家小娘子们便犹犹豫豫,想着要不要家去了。
他讲得也不错,她们不能科考,又何必在书院里读个三年五载?
竹清正是察觉到了底下的风起云涌,才提前安排日子,把她们带出来。她们站的高,俯视下去,能清清楚楚的看见如同蝼蚁般的服役汉子,他们或搬或抬,又或者是几个人合力拉车。
大河之水滚滚而来,他们很渺小,但是在这一刻,又显得那麽有力量,以至于一行人都看得入了迷,舍不得走了。
“山长,我们不能多瞧几下麽?”
“既如此,就不下山吃东西了,咱们野炊,这儿没有树木,也不怕燃了山火。”竹清拍板决定,旋即让人准备烧烤的各种材料,让小娘子们自己动手。
陆霜玉看了她们一会子,与竹清低语道:“她们身上的骄矜之气倒是少了,可见在书院里读书,磨了性子。”这里的“她们”说的是官家女子,她在京都时见过其中的一两个,那时她们可不像现在,能席地而坐,也能任由烟火气在自己身边飞舞。
“干娘这话算是说对了,要是她们到这里一点改变也没有,那岂不是显得我与先生们废物?”竹清言笑晏晏,“我倒是希望,她们能在碧桐书院读久一点,哪怕多个半年,也是不同的。”
她已经知道了上官晚澄家中催她回去成亲,一旦回了京都,她必不可能再回来了,现在所学所知,都成为过往。
哪怕再不甘心,也只能认了。
但上官晚澄似乎不想就此认命,她给宫中的太皇太后写了信,还托竹清寄回去。后头才与竹清说了实话,她没有打算退婚,只是想借太皇太后来压一压未婚夫家,晚一些成婚罢了。
如果到了成婚之前,她依旧只能在书院读书,那就算她命里无福。
“干娘,寒假快要到了,到时候你和不和我们一起去北安州?我答应过她们,带她们去看看边防,戍边也经常考的,她们必须亲眼所见,心里才有数。”竹清解释完,又有些担忧地说道:“干娘您的身子……昨个不是还膝盖疼?”
“老毛病了,不碍事,一起去罢,我也没有见过戍边。”陆霜玉把手搭上膝盖边,“都是积年的老病痛了,是当年刚进宫时,被教导嬷嬷罚跪,寒冬腊月,我在雪地里跪了两刻钟,发了一场高热,腿也落下了病。”
那个时候觉得不容易,可一年一年的,竟然也熬过来了。尤其是有了竹清,日子变得鲜活,也就不觉得难熬了。
“好,那一个月后,我们一起去。”竹清说,她搓着手。如今愈发冷了,不似北边的风霜雨雪扑鼻,南边的雨夹雪能侵入骨头里,由内而外的冷。
待竹清等人结束了两日假期回到书院后,毕先生就来寻竹清,“不少村子里的村民都想往我们晖桐书院送孩子,山长,我按照您的吩咐拒绝了他们,言明得等到明年。”
“嗯,不能松口,不然他们就觉得我们书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反倒不利于书院打出名气。”竹清也能理解村民们为何突然变卦,实在是书院的伙食太好,顿顿有肉,哪怕是早上,也有肉包子,还有豆浆油条,都是舍得放料的,可不得胖。
这读书是需要时间才能看出成果,但是长胖,一个月就能分出不同了。旁人家去晖桐书院的孩子个个变白长圆,由不得其他人心动。
码头上,王二王三正带着清风搬麻袋,这是个吃力气的活计,清风这样的小身板,累的够呛。
不过今日,他脸上一直带笑,浑然不觉得累,一上午过去了,领的工钱比往日多两个铜板。他珍宝似的把铜板放入麻布缝制成的荷包中,再把荷包牢牢藏入怀中。
“清风小子,今儿有甚麽喜事?瞧你高兴了一上午,怎麽了,有喜欢的人了?”王二笑着替他仨个抢了饭菜,递给清风时还交代他,“好小子,大口吃,这才是俺们爷们儿。”
王三顾不上别的,连忙扒拉起饭菜,狼吞虎咽般吃了好几口,才缓下来听哥哥与清风说话。
“谢谢王二叔。”清风懂礼貌,想了想,说道:“不是,俺是高兴妹妹在晖桐书院读书,前几日她回来,脸上有肉了,也长高了。她还与我说,能吃到红烧肉,蒜泥排骨,好些肉菜。”说着,他咽了咽口水,连忙吃了两口粗米蒸出来的饭。
说起这个,王三也顾不得吃饭了,连忙附和道:“可不是可不是,那日俺儿子女儿一回来,俺差点认不出来,乖乖,脸圆了一圈。伙食竟然这般好,他记性不错,还与俺说每日都吃了甚麽。”
烧鸡烧鸭都是寻常,在他们入学第十日,还得了羊肉,那可是羊肉!羊肉价贵,不是他们这种小百姓能吃得起的。
“这回老大可要别扭了。”王三嘀咕了一句,他们家是兄弟多,正是一多才有烦心事,像大哥,自觉是长子,有时也不听娘亲的话,如送孩子去书院,他就说孩子还小,先不送去了。
他的孩子都九岁了,还小?不过娘亲念着这是老大家的独苗苗,也不逼他。但是像他还有二哥家的孩子,有一个算一个,全部送去了。
“俺早就与你说了,听娘的,总没错。”王二一抹嘴,已经吃完了。清风慢慢吃着,闻言也点了点头,听王奶奶的,总没错。
像这种家长里短,发生在不少的人家,也有到书院门口撒泼打滚,想要送孩子进来的,竹清教人一律打发了,又言明撒泼的父母容易生出撒泼的孩子,再不讲道理,他们的孩子就不收。如此,才止住了那些不甘心的人。
“山长,这有收支需要您批。”毕先生领了一份单子过来,“按照您的吩咐,每个合格的学子都能得一份年礼,一斤猪肉,两斤干果,三斤花生瓜子。”
“嗯。”竹清看了看,一共有四十一个人合格了,她一边批一边问毕先生,“不合格的可以安排退学了,在假期前一日,跟他们说明。”因为是头一回放假,所以假期比隔壁碧桐书院的学子们早了十日。
“是。”毕先生点头,又问了好些问题,待得到竹清的允准后,才敢去办。
雨噼里啪啦打下来,惊到了一片的人,学堂里,学子们张大了嘴,一个尖嘴猴腮的学子蹭的一下站起来,不可置信地问道:“先生,您说甚麽?俺、我怎麽会被退学?”
毕先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说道:“不然呢?从你们进学堂的第一日,先生们就已经告诉过你们,不合格的人不能留下,下个学期,还要再筛选一次,你们可别放松了心态。”
“至于你,王狗蛋——”毕先生拖长语调,“骚扰同学,考试不合格,背后诋毁先生,桩桩件件,可有冤枉你?你也不必装无辜,车夫送你们回去时,我们先生也会陪同,把你们的卷子与及格学子的放一起,保管让你们的亲人都明白,我们书院可不会随意退学学子。”
言下之意,就是王狗蛋被退学,的的确确是因为自己的问题。除了他,还有其他被退学的懵了许久,来了书院两个多月,他们早已习惯这里的生活,天冷了也每日能洗上热水澡,还有顿顿不缺吃食,偶尔还有糕点,学舍里也很暖和。
他们不再长冻疮,有积年冻疮的学子还能去领冻疮膏,生病了也有书院为他们抓药熬药,不用他们花一个子。
可先生突然说,他们不能再读了?
“看看你们的字,狗爬一样。进书院那麽久,却一点长进都没有,现在就由各自的先生领回学舍收拾行李,书院给的学服、书籍、洗漱用品等等,这些都不能带走。”毕先生说罢,那些面临退学的学子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期望先生能收回决定。
因着是第一回 有学子被退学,竹清便也跟着去了大山村,这个村子有三个学子被退学,其中一个便是王狗蛋。
上一回两日假期,孩子们就按照先生的交代与父母亲人说了今日归家,故而村头的大榕树下站了不少人。在看见驴车的时候,一个脸上挂不住肉的婆子拔着声音说道:“俺家狗蛋肯定是好学生,上回他回来就说了,先生教的都能听明白,这回回来,肯定错不了。”
“看把她能的,就狗蛋那德行,俺看够呛能学好。”一个嫂子小声嘀咕,都是一个村的,谁不知道谁啊,狗蛋那种没心肝的人,怎麽可能头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