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清只听了一个大概,便提着太后赏的牛肉羊肉出宫了。少师府已经被收回,竹清这会儿回的,是从前一直住着的宅子,干娘陆霜玉搬进来,竹清偶尔出宫陪她,让她不至于寂寞。
“锅子刚烧开,得先等等,不急。”陆霜玉见她提来了牛肉羊肉,心里欢喜道:“哟,这可难得,外面集市上可买不到这样好的肉。”牛肉更是别想。
“想着干娘爱吃羊肉,我还特意与菊儿换了,我给了她护肤的膏脂,她把牛肉给我。”竹清拍了拍身上的雪,自从回寿仁宫养老,她又开始了从前的制香、磨膏、配药的休闲日子。
她一直以来都用自己所做的膏脂,所以快要四十了,看上去也才三十出头。旁人一瞧,不免心动。就连太后用的一应膏脂都是她配的,甚麽美容养颜、白皙肌肤……各种功效不同。
“对了,鱼籽已经没有了,我叫人去买,还买不到。”陆霜玉说,“你要是想制膏脂,得晚点,这个月是不成了。”她摸了摸脸,一片滑嫩,也是因为用了竹清的美容膏。
“回头有了,多买些,我送给萧扶风还有英山侯,她俩也问我要。”竹清说罢,两人就开始涮菜,鲜羊肉鲜牛肉只下锅子几息,待变了色,沾上蘸料一口吃掉,浑身都爽得颤栗。
“舒服。”竹清眯起眼睛,这般肆意潇洒的日子,正是她想要的,平静、闲淡。
“看你适应得那麽好,我就放心了。”陆霜玉欣慰地说道:“我先前还以为你会舍不得权力与富贵,毕竟从官大人变成姑姑,会损失掉许多东西。”竹清一直在官场,虽然风光无限,但她也不放心,生怕她遭了暗算,被陛下厌弃甚至是丢掉性命。
“没甚麽舍不得的。”竹清把牛肉丸子丢进去,又捞起笋子、鱼丸放进两个人的碗,这才慢慢悠悠地说道:“当在年轻的时候充满拼劲儿,当官大人为百姓们谋福利。这会儿年纪大了,顺利退下来,又能回到太后身边当个得意的姑姑,我还有甚麽不满足的?”
人呐,最怕贪心。
贪恋权势,贪恋底下人给的孝敬,可是这些竹清一概不放在心上,左右她已经享受过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有甚麽好放不下的?
“不过麽,在太后身边,虽然清闲,有时候却也要小心。”竹清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更年期,亦或是因为权力缩小,她感觉太后脾气变差了。
“我这些天总在想,等你将来得空了,咱们去云游天下,我看了扶风的游志,果真处处有惊喜,看得我也想到处走走了。”陆霜玉幻想,在她这个年纪,原本是追求安定的,奈何她有一个好女儿,勾起了她的心思。
“好啊,以后会有机会的,来日我带干娘去边关、去大漠,或者是云州挖菌菇,据说那里的菇子鲜美异常,还有青州的麦子粥,虽然朴素无华,但胜在入口自带一股麦子的清香……”竹清边吃边说,一旁的陆霜玉满眼慈爱地看她,又给她加菜。
半道做成的母女,竟也相互扶持到今日,果真是缘分。
“娘亲不用担心,宫里虽然不平静,但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也不会牵扯到我,等……之后,我就求陛下的恩典,出宫去。”竹清没有说完的话陆霜玉明白,是太后薨逝的意思。
“也好,到那时就再没有牵挂。”陆霜玉点头,太后对竹清是好,但她终究是主子。
“对了,今日宫中……”竹清照常给陆霜玉说宫中的闲事,闲聊中,这一日就过去了。
*
第二日,竹清回去当值时,却发现宫中处处肃穆,来往宫人的脸色皆沉静,不敢嘻嘻哈哈。
竹清寻了菊儿问事,“大公主与三皇子如何了?”
“宣和公主已经能说话了,只是身子虚弱,太医教好生静养,三皇子昨个退烧了,今日一早又烧起来,浑身滚烫。”菊儿低声说道,“有宫女报给太后时我听了一耳朵,说是再不退烧,哪怕不死也会烧坏脑子。陛下这会子在咸福宫,太后过会儿应该也会去。”
“再有,长春宫发落了一批宫人,红花与我说,其中大部分是无辜的,可是贤妃要泄愤,让人打他们板子。”
贤妃能不生气吗?她在大公主之后又生了一个五皇子,但快要周岁时一场风寒要走了他的命。如今她只剩下大公主一个孩子,可不是为了她大发雷霆。
“竹清姑姑,菊儿姐姐,太后娘娘寻你们。”
*
咸福宫内,淑贵妃正捂着嘴,床榻上的小皇子面色潮红,太医正拿着浓烈刺鼻的酒替三皇子擦身,效果显然不行。
“陛下,已经给皇儿喝了药,如果擦身再降不了,可怎麽办?”淑贵妃六神无主,恨不得以身代过。
竹清在一旁悄声叹气,宫中的孩子很难养大,毕竟三岁开蒙上学堂,寒来暑往不断,身子吃不消,底子虚,故而一旦感染风寒高烧,就很难救回来。
“莫怕,太医们在这里,会给皇儿用最好的药。”皇帝安抚淑贵妃,又下令开私库取药材。
第136章 去往福州
“三皇子薨了!”尖利的声音在宫中久久回荡,咸福宫内所有的宫女太监跪地,也齐齐哀痛。
“竹清,配哀家走走。”太后走出了咸福宫,没有上轿子,而是对着撑伞的竹清说道:“去荷风馆瞧瞧。”
“欸。”明白太后心里不好受,竹清并不多说,只小心地举着伞,不让雨雪沾染到太后。
荷风馆呈宝塔形状,共六层,若有早逝的皇子公主,都会在这里进行停灵,随后诵经祈福。
“哀家记得,小五没了的第二日,贤妃追着队伍来了这儿,并且死活都不肯回去,爱子之心啊。”太后抬头,她又没了一个孙儿。
“是。”竹清记得菊儿说过,其实后宫中还有其他妃嫔也生过孩子,皇子公主皆有,但有的一生下来不过几日就断气了,有的难产,母子俱亡,这些孩子是不入排行的。
真正能养住的皇子公主,很少。
雨雪重重地打在伞面上,发出一阵儿沉闷的声音,上边蝴蝶戏花儿的图案都显得暗淡无光,无端端的让人心头泛起难过。
太后在雪中驻足许久,也不知想到了甚麽,竹清余光瞧了两眼,后头跟着的宫女太监们都有些发抖,显然是冷风入骨,冻得难受。
“太后,雪愈发大了,咱们回去罢,仔细您的身子。”竹清劝道,“大皇子现在回了寿仁宫,找不到您,只怕是想您了。”
“回宫。”太后的视线终于从荷风馆那儿收回来,又嘱咐竹清,“回去后记得请大师们抄写经文烧给三皇子,可怜的孩子。”皇帝没了一个孩子,她就没了一个孙儿。
尤其是,还是个机灵乖巧的小孙孙。
因着宫中出了这样的事,所以竹清特意把宫人们聚集起来,好好敲打提醒了一番,“如今临近年关,你们当差记得要小心,都得认真谨慎,里外都不得嘻嘻哈哈,教主子们听了烦心,可懂?再有,但凡遇见了事儿,也别与人起争执,仔细冲撞了……”
宫人们也知道今年非同寻常,旁的不提,单是咸福宫就不得安生。淑贵妃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可还是没保住三皇子,宫中情况紧张,容不得他们放肆。
给他们紧紧皮子过后,竹清就放心了,回了厢房,预备着烤火,可巧菊儿走进来,身后正跟着二等宫女殊月。
“姑姑。”菊儿与殊月皆乖觉地喊道,菊儿还说道:“您要吃酒就唤我给您烫,何必自己动手,这样冷的天,这般忙活反倒是不美了。”
“你伺候太后,我不过略略吃一盏酒暖身,自个慢慢烫着也就是了。”竹清在菊儿的帮忙下点燃了小炉子,殊月平日里不常与竹清说话,眼下却帮着开了匣子,拿里头的花生瓜子出来。
“殊月今儿不是当差?太后娘娘养的鸟儿病好了没?”竹清又问道,殊月是不进内殿伺候的,只在配房照顾太后养的一对凤头鹦鹉。
“回竹清姑姑的话,我刚与冷月说了一声,让她替我两刻钟,等下我再回去配房。”殊月约莫是有些害怕竹清,解释了一句之后便低头,气氛有些冷下来,还是菊儿出来打了一个圆场,“姑姑,殊月有事想要求您。”
“甚麽?”竹清挑眉,自斟自饮,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慢慢地吃着,菊儿与殊月要当差,吃点瓜子也就罢了。
菊儿与殊月自有一番眉眼官司,片刻后,殊月说道:“竹清姑姑,是我未婚夫托人给信,问我甚麽时候能早日出去成亲,原本已经定好十二月中就成亲,可这会儿我连宫都还没有出。”
殊月愁眉苦脸的,“姑姑也知道,我明年才够年龄放出宫,且今年出了这样多的事,我不知如何开口才能顺利地提前出宫,还请姑姑赐教。”
“你是想风风光光的出宫?”竹清一眼看出了殊月的心思,这出宫也有不同。得脸的宫女便能得一副丰厚的嫁妆,红光满面地从这宫中离开。不得脸的,只带几两银子,说不定搜身的时候,这几两碎银都保不住,其中差别不可谓不大。
“姑姑□□,我想要丰厚的陪嫁。”殊月说道,既然说开了,她也就不扭扭捏捏,而是直接解释道:“姑姑也知道我家中不喜女子,送我进宫也不过是想省一点口粮,他们断然不会替我准备甚麽丰厚的嫁妆。所以我进了承乾宫之后,兢兢业业伺候太后,从不与人起斗嘴,就是想安分守己,能太后跟前有个好印象。来日出宫,不至于裹着轻飘飘的包袱便走了。”
出嫁怎麽可以没有嫁妆?若没有,夫家少不得看轻。若有了,也是想要更多的。
“我伺候太后已经有五年了,从小厨房的帮工慢慢做到二等宫女,太后虽然与我不亲近,却也眼熟。只是眼下我不好提出婚嫁的要求,还请姑姑指点指点。”殊月恭敬地给竹清行了礼,又亲自斟酒,说道:“如果能成,我愿意把一半的赏赐都给姑姑。”
这便是诚意了。
不过……“这可是无本的买卖。”竹清笑了笑,空手套白狼啊?殊月到底不了解竹清,一听这话便生了害怕,倒是菊儿跟着笑了,忙说道:“姑姑别吓她,仔细她胆子吓破了。”
“罢了,这事成罢,我且观望几日,若有了好想法,就告诉你,你小心着去做。”竹清应了,嘴皮子上下一翻出个主意,她又能得一些金贵玩意了。
太后对身边的人很宽厚,出宫的都会赏赐贵重物品,贴身服侍的甚至能得一个小院子,可见利益。
殊月也是怕贸然提出来惹恼了太后,一开始想寻菊儿出个主意,但菊儿对于婚嫁这方面没有经验,便找上了竹清。
“谢姑姑。”殊月也麻利,又拿出一个鼻烟壶、一个珊瑚手串并几个精致的小摆件,都是银做的,甚麽跑马、飞鱼、奔兔,看着憨态可掬,教人喜欢。
“这是我这些年攒的值钱东西,唯有这些才能以作报答。姑姑莫要嫌弃,待我来日得多了,再给姑姑。”殊月把东西一样一样摆好,竹清看了看菊儿,“那就收起来罢。”
殊月混了几年进了承乾宫,如今搬到了寿仁宫,却要出宫,看着便是个无意往上走的,故而也拿不出甚麽珍宝。
“都是不错的。”竹清唔哝一句,又吃了一杯酒,渐渐酒气上脸,殊月便不多留,走了。
“姑姑能帮她,果真是心善,再好不过了。”送走了殊月,菊儿亲昵地说道,“这事给了我,我也办不好。”
竹清摆摆手,不言语,而是暗自琢磨,对于三皇子的薨了,太后伤心,如果此事有人有喜事,难免不会惹她不快,到时候别说赏赐,不恼怒就不错了。
不急不急。
*
太后已不管事,常日在寿仁宫的后配殿里礼佛,颇有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
外头有甚麽宴席,她也不参与,推说身子有碍。见时候差不多了,佛堂里停了敲木鱼的声音,竹清端来一碗药,敲敲门,轻声说道:“太后,该喝药了。”
太后身子差也不是借口,这些年她陷在朝堂当中,疲于奔波,整日忧思多虑,底子容易消耗,所以身体算不得好。
得了应允,竹清这才推开门,伺候太后喝了药,又说道:“太后,今儿从福州传来了消息,沈夫人的女儿正准备进京,想趁此机会给太后请安,教太后瞧瞧。”
沈夫人,便是当初的姜九娘子,嫁给了沈家的哥儿,如今一晃多年过去,沈家哥儿已经在地方任上当知州了,想来立了功,到时能升迁回京都。
提及晚辈,太后脸色舒缓许多,“哀家也许久不见她们了,那麽多人,细细想来,竟然有大半已经面容模糊,不记得了。终究是老了,得认命。”
“太后正是好年华的时候,陛下有事便与您商议,淑贵妃有了不能把握的事,也要问您的意见,可见,您耳清目明着呢。”如此哄罢了太后,竹清又趁机会为殊月说了两句好话,“太后且瞧这果脯,是不是味道不同?不是小厨房弄的,倒是底下的宫女想要孝敬太后,故而托了我拿来。”
“她还怕入不了太后您的眼呢,忐忑。我就告诉她,太后最是仁善,宅心仁厚的老太君,岂会不受?”这一通好话果然让太后眉开眼笑,谁不喜欢听好话?特别是底下人用尽心思讨好她,想得她的一个赞,那就更让她心里舒坦欢喜了。
“殊月?”太后念了两遍,“是个沉默的孩子,之前过节有赏赐,偏她像个闷棍,讲的吉祥话也不长,反倒让哀家记住了。”
能让太后记起殊月,竹清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贪多嚼不烂,事情不能急。
“太后若觉得好吃,不若让她多制些,大皇子也爱吃,给陛下送一些去,也好提醒陛下注意身体,别忙起政事来就不管不顾了。”竹清的絮絮叨叨很好地冲散了太后心中难以言喻的情绪,她把自个关在佛堂里诵经,倒好像比不上听竹清说这几句话。
像是三伏天突然喝了一碗冰冰凉凉的冰碗,甜滋滋又解渴了。
“竹清,也只有你敢这般对哀家说话。”太后感叹,像菊儿,四个大宫女,都不敢多言语,生怕逾越。
“太后,宫女们虽然不敢对您说这些,但是尊敬您的心不假,太后别伤心。”竹清如此哄罢太后,便知道殊月的事已经成了一半。
*
“竹清姑姑,姑姑好。”是慎贵人身边的盼儿,在去御膳房的路上拦住了竹清,她左右瞧了瞧,“姑姑,不知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竹清原本是带着人的,见状便让他们几个留在原地等,她与盼儿去了前面一个稍微僻静的地方,如此又问道:“怎麽了?可是慎贵人有何事?”
“姑姑,不瞒姑姑您说,是我家小主,这个月没有换洗,而且人也恹恹的没个精神,起初我们这些伺候的都不知道情况,还是瞧了贞嫔,才发觉可能是有孕了,这不,方才请了太医把脉,小主正正好有了一个月的身子。”说这话的时候,盼儿眼角眉梢都是轻快的笑意,不管男女,总归是有了倚仗。
“那就恭喜慎贵人了。可禀告给陛下了?”竹清说道,旋即她在心里琢磨,慎贵人怎麽不亲自告诉太后,而是让盼儿拦住自己?她想做甚?
莫非……有事相求?
“已经使人去了,太后这儿还没有,主子想要亲自去,就是怕惊扰到了太后娘娘礼佛,慎贵人想请教姑姑,甚麽时候去寿仁宫禀告可使得?”盼儿问道,谁不知道太后已经静心礼佛一个多月了,其中谁也不见,也只有淑贵妃、贤妃与良妃才能进门。
她家慎贵人也不得入。
“你回去告诉慎贵人,等下便去罢,太后预备着起床了。”竹清说道,盼儿得了话,递过来一个荷包,里边装着硬硬的镯子。
等盼儿走了,竹清对远处的几个宫女太监招手,他们快步走过来,“走。”她们是去御膳房领膳的,太后最近食欲不佳,今日御膳房的总管做了太后爱吃的菜,她们就要去领。
御膳房的总管倒也识趣,不单做了给太后的菜,还有给竹清的,他胖胖的脸上挤出一抹笑容,殷勤地说道:“竹清姑姑,这是给你的,你伺候太后辛苦了,合该吃好些。”
寿仁宫的小厨房也有好饭好菜给她,但这回御膳房给的是竹清特别爱吃的菜,于是她就要了。你瞧,只要人得势了,不必说甚麽,自有下边的人讨好巴结。
待回到寿仁宫时,竹清在正殿门口见到了慎贵人的宫女,她想了想,让人把殊月找来,嘀嘀咕咕一番后,便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