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二是不是在船上?”
竹清转头看去,一艘船体刻着众多古诗文章的大船缓缓靠在她们的船旁边,二层的小窗全都开了,不大的地儿挤满了一众少年郎,穿红衣的、紫袍的、白衫的,头上戴的玉冠也各有不同,甚麽带东珠的、宝石的、金丝缠绕勾勒的,端得是各不相同。一眼看去,个个儿好颜色,晃得人眼睛都花了。
唯一相同的,便是那堆金积玉养出来的富贵气。
方才问话的红衣哥儿又问了一遍,是冲着同在甲板上的沈二哥儿的贴身小厮问的。
贴身小厮回答道:“回郎君的话,是呢,不过咱们哥儿现下有事,不能与郎君们吃酒唱令了。”
“沈二有甚麽事啊?今个约他出来,居然推了,可是让咱们好生难过。”
“可不是,同窗的情谊,就这般麽?欸,回头让他把那文山墨宝与了我,我就考虑考虑原谅他,哈哈哈哈哈。”
“顾四,你可真是不要脸,这样好的墨宝明明是与我才对,你个写字狗爬一样的人,简直是浪费好东西。”
“你说甚?看招!”唇红齿白的顾四一把勾住那人的肩膀,手成拳头使劲儿往他腰窝上怼。
这般的疯闹自然是动静不小的,这不,沈二哥儿从船舱里出来,一眼瞧见几个相熟的搁那嘻嘻哈哈,满脸嫌弃地说道:“你们有必要恁丢脸麽?生怕别个不知道你们在船上?出去了,我可不认与你们相识的,跌份。”
话虽是这般说,不过他的眼里全都是笑意,显然与他们说笑惯了的。
顾四故作正经地问他,“沈二公子,你在这船上做甚?”
沈二哥儿虽与他们相熟,可是也知小娘子的声誉不能有污,故而这会儿并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实话,反而寻了个由头,一脸认真地说道:“我那出嫁的姐姐回来探亲,想念柳河风光了,我亲带了她来瞧瞧,你们做甚像个多话的鹦哥儿?”
相看这样的事不能随随便便拿出来说,成与不成都有影响的。
一听说是沈二哥儿的姐姐,几个公子哥儿俱都没有了兴趣,草草“哦”了一声,顾四便说道:“替咱们与姐姐道个好,咱们就不进去见了!”
说罢,这通体诗歌的大船便慢慢走远了,人家要陪姐姐,他们总不好没有眼力见儿,巴巴儿地上去。
船舱内的惠姐儿听了一耳朵,见沈二哥儿替她遮掩,便心里松了一口气,手心一松,把那握得皱皱巴巴的帕子放下。
“多谢沈二哥儿。”惠姐儿说,对于沈二哥儿的印象又好了些许,她第一回 见沈二哥儿,觉得他过于貌美,甚为不喜,可是如今瞧着,倒也有几分细心与体贴。
就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
沈二哥儿复又坐到惠姐儿对面,歉意地说道:“吓到你了罢?他们就是这样,没有恶意的,只不过往常与我顽惯了,没恁多规矩。”
惠姐儿摇了摇头,说道:“还好。你与他们感情好麽?”她眉心微皱,实在是有些害怕,沈二哥儿会不会是……
“都是兄弟之情。”沈二哥儿显然知道惠姐儿在担忧甚麽,替她倒了茶,这才坦坦荡荡地问道:“你是怕我喜爱郎君哥儿?”
惠姐儿红了脸,没有料到沈二哥儿居然大胆至此,这样的话都直接说出来。虽觉得羞涩,可是她却竖起耳朵,像只进食的兔儿听风吹草动一般,听着沈二哥儿说的一字一句。
“不怕与你说实话,我这几年因着容貌,也很是受了一些非议,可我的的确确,与哥儿只有兄弟之情。”沈二哥儿的行事做派倒完全与长相不同,可见,以貌取人是不对的。
惠姐儿听了,却没有表态,嘴上说的麽,自然是好听,谁知道背地里的做派如何?她已经打定主意,等相看结束了,回去便让竹清带几个人,好好在这宜州打听一番,看看沈二哥儿到底是不是表里如一。
若是从一开始便是骗她们家的,她自然是可以捏着他的把柄,推拒了这门亲。
沈二哥儿见惠姐儿神态,也没有说甚麽,只与她又聊了一些诗词歌赋,见她对答如流,甚至能提出自个的见解,不由得夸赞道:“九娘子聪慧博识,真乃知音。”
惠姐儿有些诧异,“寻常的哥儿对诗词对不过我,便都恼怒,你好似还很高兴。”
“如此,便可令我醍醐灌顶,有了新的体会,为何要恼怒?因你是个小娘子?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学识从不看男女,只看个人。”沈二哥儿眼睛亮晶晶的,把自个心里的话都与惠姐儿说了。
这番话倒是教姜九娘子内心触动,难得的,她遇见了一个知礼又不迂腐的哥儿。
或许嫁与他,是个不错的选择。
陪着惠姐儿在里头的奶妈妈笑了,哟,沈二哥儿这般妥帖,真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出来的时间不短,不多时,竹清就与姜九娘子回去了。
午膳也是在这个酒楼用,她们丫鬟婆子们也备了宴席,初月让竹清先去用,“竹清姐姐去罢,我伺候九娘子,早去的饭菜更好些。”
“行。”受了初月的好意,竹清去了。
桌上,竹清坐在正上首,刘夫人身边的大丫鬟也只坐在她的两边。
“竹清姐姐喝茶。”刘夫人的丫鬟替她倒了茶,本来该是喝酒的,不过当差麽,以茶代酒。
“我敬各位。”竹清喝罢,动筷,她用了之后,其他人才陆陆续续用饭。
竹清无论是到姜家还是刘家,他们皆是知道她的身份的,现在可不兴甚麽隐姓埋名的事,君不见去哪都要报上家门?
若是她只是个普通的小丫鬟,人家把她放在眼里才怪。
丫鬟婆子们没有恁多规矩,一个个的边吃边聊着,有人问竹清,“竹清姐姐,盛京是不是真的繁华?我嫂嫂去过一趟盛京,回来与我说,与宜州真真儿是不一样的。”
竹清捡了一些特色与她们说了,末了似是不经意地说道:“宜州也不差啊,这两天我也出来走动买礼品了。吃穿用度俱是清雅,这便是与盛京城最大的不同了。可见咱们的大人治理的宜州有多好。”
“不过,来宜州几日了,我还不知道宜州有甚麽好东西,你们都与我说说,我好买了回去,分与同好。”
“宜州的好东西?嗯……旁的倒也罢了,只一样,可是咱们宜州最有名儿的。”
“甚?”竹清挑眉,就见那故作玄虚的婆子用筷箸点了点自个碗里的米饭,说道:“这便是。”
“米饭?稻谷?”竹清琢磨。
“正是,自从咱们老爷在宜州上任,这连年产出的谷子数量比以往更多不说,品相也更好,哪怕单吃饭不吃菜,都能嚼两碗下去。”
竹清用了两口饭,细细品味,的确是发现这宜州米自带一股清香,也不干,水润润的。
这般吃着,就感觉比起商人送去盛京城的贩卖的大米更加好吃。
这也是竹清疑惑不解的地方,要说是江南水乡那些地方,稻谷比盛京城的好也就罢了,但是宜州不是啊,怎么能比得上商人们精挑细选送去京城的粮食还要好?
真是奇了怪了。
还有……“这里的谷物不卖的麽?我在京城好似没有听说过。”
“竹清姑娘有所不知,宜州种地产出来的谷物压根儿不够吃,原本是需要粮商从外头运粮食过来卖的,自从咱们大人上任,粮食产量那是什么高来着?”一个婆子捅了捅旁边的婆子,那婆子立马补充道:“节节攀高。”
“哦对对对,就是节节攀高,节节攀高。到了现在,那可是田地里头卖命的农家也能吃饱,安安稳稳的。”
“可是就这,也只是将将够吃罢了,若是卖,势必是不够的。咱们大人说了,宜州百姓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也合该落在自个的肚里,便不许那些商人们来买粮。”婆子们七嘴八舌的,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官员就这样出现在眼前。
竹清前几天听了一嘴,说是刘大人能做到知州这个位置,也是凭着粮食产量增长不少当作政绩的,故而刘大人很关心粮食,天天出去忙着视察。
且刘大人的后院只有刘夫人一个,一个通房小娘都没有,如此守贞。
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哪个不说知州刘大人是个有能力且顾家的郎君?看上去,这位刘大人未免太过于完美了。
事实真的如此吗?
竹清又问了一些其他东西,不过这里都是丫鬟婆子,知晓的不多,问不出甚麽有价值的消息。
用罢饭,相看也就结束了,两个小辈都没有觉得不好,两位夫人又俱都满意,她们看着姜九娘子与沈二哥儿交换了信物,如此,就成了。
回去的路上,刘夫人搂着姜九娘子,轻轻拍着她的手,“总算是成了,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吃不好睡不好,生怕这次相看有甚麽意外。那样,我如何对得住你,又怎么与哥嫂交代?”
姜九娘子反过来安慰刘夫人,“姑姑,瞧着沈夫人与沈二哥儿都是好的,您不要怕。”
“沈夫人肯这样让沈二哥儿费心,这是给你面子,你往后嫁进去,也切记对沈夫人好一些,有孝心,这样她也会带着你交际……”刘夫人絮絮叨叨了许久,姜九娘子也尽心地听着。
回到刘家,姜九娘子使了竹清进内室,与她说道:“竹清,虽说我与沈二哥儿交换了信物,可是我这心还是有些不安,为着多些了解他,你觉着我要不要查一下他?”
姜九娘子有自个的考量,她怕沈家对她们隐瞒了甚麽,或者是有些问题姑姑觉得没甚麽,但是于她来说会很棘手的,所以她才想要深入了解沈二哥儿。
哪怕他真真是个好的,多知道一些也没有坏的。
“娘子若是想知道,尽管吩咐了人去查一查,那沈二哥儿不是同您说了,他平日里就是去碧海书院上学,下了课,就与几个要好的同窗去诗船上游玩一番,也就这两个主要的地儿,想要打听也是容易。”竹清说,宜州的才子青年们不喜骑马,只喜欢组上几个诗会比一比才学,都有固定的地方。
故而,倒也好问询。
“这事儿旁人我信不过,竹清,劳烦你与我的奶妈妈一起去探听探听,他的性格、喜好甚的我都想知道,他今日如此体贴,我也不想自个落后了。”姜九娘子想了想,又说道:“对了,还有一个,他是在宜州地界考的举人,想必这儿的书肆会有收录他文章的书籍卖,你们也一并买了回来,我好生瞧瞧。”
“娘子放心。”竹清说,随后她与奶妈妈凑到一起,商量如何做,那奶妈妈问她,“竹清姑娘,不知我可不可以带上我的孙女,她也是在娘子院里做丫鬟的,正好我带她走走。”
知奶妈妈想要她的孙女得一份功劳,竹清与姜九娘子院里的人都不熟,不去阻拦,只说,“妈妈老道,自是有自个的道理,按您说的就成。”
奶妈妈听得心里熨帖,瞧瞧这竹清姑娘说话的技巧,她那个孙女与她一般大,可是还是一团稚气,也不知甚时候能长大?
*
她们出府的时候恰好,今日在宜州最大的书肆里有一场诗会,跟来的小厮恭维似的说道:“还是竹清姑娘料事如神,知道今日有诗会,沈二哥儿在那边呢!”
沈二哥儿容貌好,他身边几个也不遑多让,一众出色的公子哥儿聚在一起,轻而易举地就教人看见了。
竹清藏在人群中,眯着眼睛看那个顾四与人辩论,他好似不太擅长法律条文相关的策论,对下去了两个之后,便败北。
顾四不服气,右手手中的折扇敲了敲左手掌心,大喊一声,“沈二,你来!”
今日穿了一袭红衫的沈二哥儿起身,他风华月貌,将那一身环佩香囊都压得黯然失色,方才胜了顾四的人瞧见他,一脸的忌惮。
“又是沈二哥儿,我看过他作的文章,真真儿是好。”旁边一个胡子白花花的老者说,听见他的自言自语,竹清挪到他隔壁,笑得像个不喑世事的姐儿,问他,“伯伯,这个哥儿很厉害麽?我头一回来宜州,都没有听过他们。你且与我说上一说,我家去了好与姊妹们说嘴。”
“哟,他可是有名得紧,从小名师教导不说,偏偏自个天资聪颖,尚未及冠便中举,而且是解元。前头的解元与他比起来,都逊色不少……”老者絮絮叨叨了一堆,就听见小娘子又问他,“那像今日的诗会多麽?这些公子常常这般辩论?”
“怎的不多?且不说宜州文风盛行,单说这些才子们谁也不服谁,所以诗会是隔几日便有的。像沈二哥儿顾四哥儿,除了去学院,便是在书肆或者诗船上唱令对诗,好不快活。”
老者说了一堆,竹清耐心地听着,抽出自个想要的信息,随后看向台上力战群英的沈二哥儿,对他已然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
这场诗会最后是沈二哥儿赢了,那一众少年郎欢呼,单纯地为沈二哥儿的文采而高兴。
奶妈妈问竹清,“他们去酒楼用午膳了,咱们现在怎么办?”别看她年纪大且是姜九娘子的奶妈妈,但是今日出来,她都是听竹清的。
一来竹清机灵点子多,二来,她到底是雍王妃身边的大丫鬟。
“与我来。”竹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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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忙活了一日,在姜九娘子等得心急的时候,竹清她们回来了,先把沈二哥儿的文章诗词都给姜九娘子,随后才仔仔细细说了沈二哥儿。
“既然是这样,他倒也是表里如一。”姜九娘子一边看着沈二哥儿的文章,一边赞了他。
姜九娘子渐渐入了迷,提了笔在白纸上写,又与沈二哥儿的诗对比,一时间自个快活了。
“娘子,刘大人回来了,在夫人的院里,夫人使了人来,请您过去见见呢。”
姜九娘子回过神来,来了宜州好几日了,她还没见过这个大名鼎鼎的姑父呢!
“我这就去,你赏了那个丫鬟,教她等一等,我且换身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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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清姐姐,咱们可以收拾东西了。”初月说,她们还有七八天才启程回盛京城,不过因着个个儿都要带东西回去,今个娘子特意许她们出府采买东西。
“我都差不离收拾妥当了。”竹清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脑子里只想着雍王妃看到那封信了没。
盛京城,雍王府。
雍王妃刚昏天地暗地吐过一场,正没有力气地倚靠在美人榻上,没骨头似的,整个人软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