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郊外的庄子里,七个女学生被连夜送走了,有些人见她们收拾行李离开了,不免得一颗心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
“陈姐姐她们走了,这是送到哪儿去?我,我害怕……”
“怕个甚麽,咱们能在这里读书学礼仪,哪怕出去之后要我卖身,我也乐意。享受了庄子的好,就值得了。”
听见有人低声说想要离开,方才说话的就“呸”了一声,“我告诉你,你可别犯浑,咱们签了死契,你莫不是享受了两年好日子,就忘了罢?用不用我给你讲讲律法?签了死契的丫鬟逃跑,抓到之后由主家自行处理,打死还是轻的。”
如此吵吵闹闹一通,直到容西管事挨个查看要她们歇息,她们这才安静了。
*
“竹清,剩下的学生你分一分,着二十个人入宫罢,四散分在各处,让她们跟着嬷嬷好好学一学本事。庄子暂时不必再教人,那些丫鬟都得细细查验过,才能成为学生,倒是不急。”皇后说。现在宁缺毋滥,决不能随随便便就收人。
“是,那其余的是不是要送去铺子里?娘娘想要在北安州开店铺酒楼,她们正好是一个人选,也不怕苦不怕累,最重要的是,她们去哪都无妨。”竹清放下一颗黑棋,看向了太子殿下,“殿下,奴婢好像要赢了。”
“自然,当初给她们签的是死契,甭管有没有父母亲人,她们可都不能因着牵挂亲人就推三阻四,分出多一些人去北安州。”皇后点头,赞同竹清的话。
竹清想了想,那她明日还得出宫一趟,就这麽一分神,棋局胜负已定,她输了。
“殿下好厉害。”她笑着说,太子赢了好啊,她总不能赢了太子罢?
“和竹清姐姐下棋需要精神头,下得很尽兴。”太子开始收拾棋盘,竹清知道他的喜好,也不插手,而是去桌上倒茶水,更换了太子手边的茶盏。
“既然这一回庄子女学开办得还算成功,不若继续再办几个,也好筛选出优秀的学生。”太子慢条斯理地说道,“只是年龄不能太大,太大的就会想着归家,还想着贴补家里。”
他似乎是想到了甚麽不愉快的事,眉毛拧起,眼神中满是不虞,皇后见他这个样子,就轻声问他,“怎麽了?发生了甚麽事?你与母后说说。”
“原也不是甚麽大事,下边有个小县里头的善用馆有些闹腾,一个差不离二十岁的女子做出研究之后申请出去顽一趟,那管事批了。结果她是家去,她回家了就被家人灌醉,把研究说了个七七八八,还被绑着上了花轿,预备着给老汉冲喜。”太子捏着眉心,“等管事知道这事时,善用馆已经被许多平民百姓围了,他们也要求送儿子女儿来,说那儿工钱高,此事闹得很大。”
皇后脸色沉下来,竹清也低头,出了这样的事,往后善用馆可能就不会收用二十岁以上年纪的女孩了。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皇后恨恨地说道,“我记得善用馆里的女孩子不都是不被家里重视,所以送过去的麽?她做甚还要回去?”
“据说是她曾经不受重视,能赚钱了之后就家去让父母瞧瞧,想让他们后悔。”太子见皇后一脸怒火,就转而安抚她,“母后莫担心,那儿县令是我的人,这件事已经压下去了,不会再有人提。”
只是却也让他为难,善用馆与来投奔的人是雇佣关系,他们不肯签死契。年龄小的看不出值不值得培养,年龄大的又不好掌控。好在现在有了庄子女学,往后从庄子上选人充实善用馆,善用馆就慢慢减少从外头雇佣,以确保稳定性。
“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你们消消气。人一多了,总归是甚麽性子的都有。改造织机的不是一个小娘子?先前太子殿下还说她与家中恩断义绝,可见此事不关学识本领的事,只关乎自个能不能立起来。”竹清开口。
太子颔首,说道:“我也赞同竹清姐姐的话,甭说底层的人,就说世家子,不也有私心。只是现在各处的善用馆已经创办得有模有样,往后再进人,就得好好挑选,不必急于一时。”
从前是想着快些有成果,故而人选就放宽条件,现在就不能这般了。
“既如此,竹清,咱们庄子上的女学生也要筛选几次,这才能送进来读书,往后要更为严格。等这一批人都各自有人去处,再选人时你得仔细看住了。”皇后与竹清说完,又和太子抱怨道:“当初我就觉得不妥,那善用馆的人不与咱们签死契,最容易惹事了。”
“母后,那善用馆一开始打着的名头就是收纳有能力的人,而不是随意招工,不然那些有本事的隐士可都不会去。”太子不想在这件事上没完没了地说,就话锋一转,说起了前朝的事。
“今日有道折子,是言官上的,说是我年纪不小了,合该选太子妃,打量我不知道他的心思。”
“这却不急,你只管用你父皇生病的事去搪塞就好了。母后希望你日后大权在握,能选一个自个喜欢的太子妃,而不是为了妥协平衡,随意挑一个。”皇后说道。
“儿臣知道。”太子让皇后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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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竹清第二日又出宫了,照样带上了得力助手菊儿。
“竹清姑姑,我且要感谢你,若不是您次次带我,我就不能得了娘娘的赏赐。”菊儿高兴自己的小金库日日有进账,她低声与竹清说道:“姑姑,昨个娘娘赏我的钗子,她们都没有呢?”
“傻丫头,这话你可别在冬雨她们面前说。”竹清眯了眯眼睛,冬雨就是大宫女,春夏秋冬,名字与从前的暖春等人相似。
“我这几回都带着你,是免得你遭了冬雨她们的眼,她们现在可劲儿往娘娘身上使劲儿,身边容不下争宠的旁人。”
“你可明白?”
意识到竹清姑姑想要考一考自个,菊儿呼吸都放轻了,她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思索了许久,这才说道:“是因着冬雨她们即将出宫嫁人?她们讨好娘娘,想要一份丰厚的陪嫁?”
“这是一部分原因,更要紧的是,你投靠了我,咱们两方恰好维持了一个平衡,如果你常在娘娘身边,而我又出宫去办差事了,你一准会被她们寻摸了错处惩罚。”竹清说。
伺候皇后娘娘的四个大宫女是提拔的宫人,椒房殿里贴身服侍皇后的除了她,就没有哪个是皇后从王府带来的。
她们四个虽然明面上尊敬她,却又隐隐想要压她一头,因她年纪轻轻当了掌事宫女,她们多多少少有些意见。毕竟旁的娘娘宫里作掌事姑姑的,至少四十多岁了。
像年纪最大的冬雨,她只比她小三岁,却要听命于她,如何肯甘心?
“娘娘器重我,时新瓜果蔬菜、首饰衣料通通有我一份,独一份,时日长了,是会招人眼红的。她们明面上对我尊敬,内里如何想却难说。你既然站我,我自当护一护你。”竹清拍了拍菊儿的肩膀,看她恍然大悟,又说道:“等她们出嫁了,是向娘娘提点你,让你当个大宫女,好好压着下边的人。”
当她不知道?春夏秋冬四个报团不说,还拉拢下面的宫女。她最近事情多,这样的事也就不大管,正好借着这个机会看看有多少人是对她不满的。
“多谢姑姑。”菊儿惊喜,她犹豫几下,说道:“有一事我想告诉姑姑,又怕姑姑觉得我拨弄是非。”
“你只管说。”
“小厨房的董妈妈曾经说过您的小话,说您牢牢把着皇后娘娘,不让其他人出头。”菊儿低声说着,瞧了瞧竹清,见她好似没有生气,又说道:“那董妈妈是秋荠的姨妈,与她是一伙的,我觉得,可能是秋荠与她抱怨过甚麽,所以她才那样愤愤不平。姑姑,这是我的一点拙见,您别放在心上。”
“你猜的不错,谁都想出头过好日子,也不是人人都服我的管教。”竹清思索,董妈妈是小厨房的副管事,曾妈妈死死压着她,她又知道曾妈妈的位子是她一手提拔。这董妈妈未必不是看不惯曾妈妈,然后连她一并讨厌上了。
对于皇后娘娘来说,宫人用得习惯顺手就好了,不管她们之间有甚麽摩擦,都不妨事,因为大家心里有数,不会闹到她跟前。
“小厨房有曾妈妈,殿中有你,下边再有一个红花,如此就全乎了。”竹清笑了笑,完全不介意其他人合伙对抗她。
“姑姑,为何是红花呢?我记得在红花之前,还有不少人会日日讨好你,你为何选了红花?”菊儿不解,红花麽,暂且不论品性如何,就说能力,也比不得正正经经从殿中省出来的宫女,她们可都有些手艺活在手上的。
那红花,有甚麽?
“菊儿,你觉得对于领头的人来说,追随她的宫女甚麽最重要?”竹清忽的问道,这又是一个让菊儿沉思的问题。
能力?不对。
会奉承?也不对。
……莫不是,“是忠心麽?”菊儿问,她观竹清点头,又兀自说起来,“红花虽然是后面进来的,本事也不算大,但是她认准了姑姑,便也一直为姑姑做事,从不与其他人混在一起。”
“你很聪明。”竹清赞赏菊儿,她说,“其他人讨好我,却不单独讨好我,她们只不过是广撒网想要一个靠山,红花不同,她还想跟着我学东西。听说她现在也会使银钱让旁人教她各种手艺,甚麽养鸟、栽花、品茗……一个月的月例银子都花出去了。”
红花不仅仅有忠心,也有一颗想要往上爬的心,单论拿全部月例银子出来请旁人教导自个,她就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她的这份勇气,我是万万比不上。”菊儿闻言,也彻底佩服起红花,她说,“我那有几匹适合她的料子,等下回去后,我给她拿过去,让她制几身冬衣。昨个娘娘不是吩咐了宫人要晒一晒衣物,好过冬麽?红花只晒了几件灰扑扑的秋衣,却是不能御寒的。”
“你喜欢,送之前先去我那儿,我也给几匹好料子,她的衣袜都是不够的。”竹清说,虽然绣园会给宫人每人缝制两套冬衣,但也是不够,万一不小心湿了,难不成还穿湿衣服不成?
马车驶出闹市,进入人烟稀少的小路,到了庄子,容西照旧在等她。
“人都齐了?这一批当中较为出色的就算毕业了,等下听从我的安排各自去当个好差事。”竹清一边说一边下马车。
“欸,可是送进宫里?”容西问,“姑姑有所不知,她们今早还在说悄悄话,担心自个的前程。”
“担心很正常,待落到实处,就不会了。”竹清踏进庄子,先是圈出一些名字,让容西抄写,随后又见过几位女老师。
“姑姑,抄好了。”容西放低那张纸,让竹清低头就能看见。
“去叫她们,先送去铺子住几日,之后再采选入宫。下边几个是送去北安州,你把她们唤来,我有要事与她们交代。”如此吩咐一通,竹清已然口干舌燥,菊儿端来茶水。
去北安州的一共有二十个,她们经过培养,见了竹清也只微微紧张,却并不害怕,还能抽空用眼角余光偷瞄她。
“想必容西管事已经与你们说过,今日之后,你们就将离开这里,去往北安州,在各个铺子、酒楼、行店里当管事小娘子,能力足的,当个女掌柜不是问题。”竹清语气微沉,见有个学生欲言又止,她又问道:“有何不解?”
“姑姑,如何评判能力呢?”大家都是一同读书的,年龄相仿,怎麽分出个本事高低?
“跟考试一样,你们去了之后,分成几个团队,谁能率先把手里的铺子盘活,哪个团队就赢了。赢的团队能得到分红,当月有奖励。还有铺子的规模也相应扩大,你们手底下的人也会变多。”见她们过于兴奋,竹清又说道:“你们跟着老掌柜师傅学了这麽久,虽然理论知识足够,但是实践却还是不够的。”
“故而去了北安州,会有掌柜的先带你们一段时间,之后才是你们大展身手的时候。”竹清说,那些铺子是专门做女客生意的。
也是她与皇后说,女客的银钱最好赚,一家老少的采买大部分都是女客做主。
“真的吗?可是我计算比较快,对商事一窍不通欸。”
“你笨啊,那你做算账的先生不就行了?左右咱们都是几个一起管铺子,你不懂的让姐姐们考虑……”
“好了好了,莫要再多嘴,竹清姑姑说的,你们可明白了?记得到了地方之后,多思多想,跟着掌柜的学,不可好大喜功,为了立功就随意摆置铺子,可懂?”容西管事严肃着脸,望着眼前大好年华的学生们,嘱咐道:“莫要辜负竹清姑姑对你们的看重,她为了你们,也是付出了许多心血的。”
别的不说,这个庄子里的摆设布景、学生们的住处、找的先生等等,都是经过竹清姑姑的手。只不过这些学生只用操心读书,所以对这些事知之甚少。
“我也是受主子们的托付,今个主子还有一话要我告诉你们,往后你们闯出了名堂,定有好赏赐等着你们。”竹清说,皇后与她说,如果这些学生真有本事在北安州站稳脚跟,上好的玉石、首饰应有尽有,任凭她们拿。
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由容西管事负责,竹清预备着出门去寻个熟人。
竹清与菊儿挥挥衣袖就踏上马车,待到了路口,正是能遇见摊贩的地儿,菊儿就掀开小帘子往外看去。
“真是热闹,姑姑,咱们等下能去脚店买些吃食啃麽?我馋鸡翅鸭翅了,正巧与我同住的两人今夜守夜,趁她们不在,我自个偷偷吃。”菊儿皱皱鼻子,说道:“她们两个是体面人,嫌弃我从农家来,爱吃那些市井贱食,我吃这些个,便不爱在她们跟前用了。”
“哟,我倒是也爱吃,陪酒香的很,我待会与你同去,买些去寻我干娘,让她陪着我喝上一角酒,好好醉一回,松快松快。”竹清听菊儿这麽说,嘴里就开始分泌唾液,她也馋了。
“我倒是知道有一家,是婆媳俩来卖的,那鸡爪子卤得入味,轻轻一嗦,那肉就从骨头里掉进舌头上。还有她们隔壁,是一对兄妹,卖的正是酸梅酒,配那卤味,能香的舌头都吃掉。”菊儿一脸陶醉,从言语中就能感受到,的确是个会吃的。
“那你跟车夫说一声,让他到那附近,咱们下车去买,我且看看她们的手艺是不是那麽好,值得你如此替她们打名声。”竹清整个人笑得柔和,大约是陆陆续续送走了学生,那边的事一少,她就感觉轻松不少。
“欸,我这就与他说。”菊儿应得快。
市集的喧闹声音逐渐透过帘子传入耳朵,菊儿就趁着这些嘈杂声,与竹清介绍道:“姑姑您看,那是卖糖葫芦的,那是卖灌汤包子的,那李家酸物是专门卖那些酸吃食,甚麽酸杏子、酸青芒,不过太酸了,轻易软了牙根。”
竹清就循着菊儿所指的方向看去,老翁、妇人、小童,糖葫芦、酸物、卤味,甜味、酸味、肉香味,色香味俱全,构成了一副生动活泼的盛世图。
“就在这儿停罢,里头人多,等下不好走的,我与姑姑下车。”菊儿吩咐车夫,那车夫就机灵地寻了个安静的转角,又快步把脚凳拿下来放好。
竹清与菊儿一前一后下了,她又交代车夫不必等在原地,去茶铺喝口凉茶,降降火。
“这是给你的茶汤钱,去罢。”竹清拿出一两银子抛给车夫,得了他好一顿谢。
“姑姑,你且小心点,这里人多。”菊儿在外面护着竹清,若是有人挤过来,她也不恼,只手悄悄摸使劲儿把他们推走。
“那儿就是罢。”走了一段,竹清已然看见了卤味与酸梅酒的脚店,人不少,那摊贩两只手忙得飞起,脚不沾地。
“两位娘子要点甚麽?”妇人问,竹清便说道:“都给我装点,切好。她要的一并算我的。”
“要酒麽?他家的酒一绝。”老妪帮着装,菊儿点了,竹清便付了银钱,就等起来。隔壁那个卖酒的摊子也会问他们的客人要不要卤味,很香。
两方相互招呼,倒也有生意做。
竹清四处看着,忽的,一个脚步匆匆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那男子身形高大,肩宽腿长,腰上别着佩剑,很是有潇洒肆意的风范。
正是一个见过面却不甚熟悉的人——威德大将军。
原是他也就罢了,人人都能逛市集不是?偏偏他不是一个人出行,竹清瞧着他拎着一包东西上了马车,那马车里头还有一人,一袭白袍手持玉扇,微微上扬的眼睛透着算计——正是祁王。
这两个人凑一起,肯定有事,竹清立时就与菊儿说道:“东西且放回马车,咱们去租赁个轿子,有事。”
菊儿观她神色,也不敢耽搁,匆匆忙忙按照她的吩咐做了,待二人上了轿子,菊儿才问她,“这是怎的了?姑姑,咱们这是跟着谁?”
“回去与你细说。”
轿子不敢离太近,到了某个路口,竹清就让停了。远远的,见马车驶入了北大营,竹清脸色陡然一沉,拱卫京城的禁军分为东西南北四个大营,分别由皇帝与两个将军把持,威德大将军把持的正是北大营。
无关紧要的人进出军营,需要皇帝同意,再不济,如何也要过问太子殿下,可她见威德大将军的马车畅通无阻地进入,那些守卫连审查都没有做。
可见威德大将军的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