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的人,大都怕见领导,再是宣传“为人民服务”“人民的公仆”,也很难扭转他们早便认定的“官”这个概念,他们对“官”心存敬畏,于是敬而远之。
如此,却方便了谢茉扯虎皮做大旗。
果不其然,这一通输出,直接让姜大花听傻眼了。
她没什么文化,连小学都没读过,只在公社扫盲班认识了几十个字。
谢茉这一开口,比她们村书记说话更有水平,跟个大干部似的,她心里不由地便自动矮了三寸,整颗心惴惴的。
姜大花脑子宕机,人也卡壳了。
另外三个老师一边旁听谢茉和姜大花的对话,一边互相交换着眼神,她们还有啥不明白的,姜大花孩子就在这里,她又护短,凡是她家孩子与其他孩子闹矛盾,姜大花都是教训别人家孩子,现在她家孩子俨然成托儿所里的一霸,都这时候了,这小霸王还朝卫营长爱人身边的两个孩子龇牙咧嘴呢。
虽然姜大花也被其他挨打孩子的家长找上门吵闹过,甚至互相上手厮扯过,但从未惊动过上头领导。
这会儿所长不在,她们又对泼辣又爱胡搅蛮缠的姜大花也颇有怨言,本不愿搅和进去,乐得看热闹,但谢茉一提向军区领导反映情况,她们便不能袖手旁观了。
“嗐,也不是啥大事,就不用惊动领导了吧?”一妇女讪笑着出来打圆场。
“对呀,要是有误会说开就好了。”
“是啊,咱自己能解决的问题,不要去麻烦了吧?”
领导真要追究起来,她们这几个见识不理,不劝阻的,也得吃挂落,因此她们都不想事情升级。
这里头不知牵扯多少人情往来,谢茉又不是不通人情世故、愤世嫉俗的刺头,并不想掀桌砸锅,她只想这些老师认真负责点,改善一下行为方式。
于是,她软化面色,就势说:“因为家长抽不开手,又信任老师们才把孩子送来这里,倘是孩子不听话老师教训一下没关系,但不问缘由上来就甩巴掌,孩子家长知道了能轻易了了?谁家父母不心疼孩子?闹不好要结怨的。”
“男人们上了战场是要互相交付后背的,那比亲兄弟也不差什么……为了这点事平添膈应,是不是不应该?”
战友情那是相当坚固可靠,各位军属自是深有体会,越想谢茉的话越有道理,不由地声讨起姜大花。
“大花这事你做的欠妥当,阳子是你儿子,你护短大家理解,可你得讲道理啊。”
“公安断案也得听听两边都是咋说的,你啥都不说就打人可不对。”
“所长批评过你几回了,你得改啊。”
姜大花听到同事们都开始讨伐她,她下不来台,脸色忽青忽紫,又想起别的孩子家长找上门后,自家男人对她的指责,她撑不住破防了,于是一把扯过“花生”男孩,即她儿子阳子,扬起巴掌就扇,边打还边骂骂咧咧,比如“都是你惹事”、“我打死你旁人舒心,我也舒心了”。
面对来拉劝的人,姜大花也一概不听,还说“我打自己孩子别人总说不着了吧”之类的话。
谢茉无语了。
不是因为姜大花的阴阳怪气,而是对她打孩子的行为十分费解。
她这时候打孩子是为了示威还是示弱?
明明是自己做错了,为什么宁愿打孩子也不反思认错?
还是她认为孩子是她出错的根源?打打孩子,让孩子哭嚎一阵儿,她便无错一身轻了?
谢茉不理解,且大受震撼。
还不等谢茉回神呢,姜大花抄起嚎啕大哭的儿子就走了,留下一院子“呜哇哇”脆嫩的哭嚎声。
三个老师忙着安抚跟风哭泣的孩子们,谢茉则把紧紧抱着她不放的小妞妞,和被小妞妞不断唤着的“辉子哥哥”一起领走了。
当然,谢茉跟老师们报备过了。
谢茉推上自行车,把小妞妞放在后车座上,“辉子哥哥”就和谢茉一起步行。
谢茉拿眼不动声色扫视两眼迈着短腿,努力跟上她步伐的小男孩。
虎头虎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裤子膝盖处缝着补丁,小背心倒是没补丁,但该是洗过多遍的缘故,领口松垮瞧不出正形了。
谢茉判断,这孩子上头至少有一个哥哥。
待瞄见他侧脸益发醒目的手指印,人孩子没事人似的,谢茉却情不自禁地暗暗叹了口气。
如今的孩子大都皮实。
她刚想开口问问辉子是哪家的,便察觉这孩子三不五时就斜她一眼。
孩子小,藏不住情绪,谢茉很轻易便分辨出,辉子看向她的眼神还挺复杂,好奇、排斥、敬慕……情绪超载,小小的眉头慢慢拧了起来。
谢茉瞧得有趣,便装作没发现,下一瞬却猛地转头,恰恰抓住辉子再次睇过来的视线。
小男孩愣怔一会儿,像被烧着屁股的猴子一般两肩一蹦,眼睛“咻”地逃开。
谢茉禁不住笑出声。
“你笑什么?”辉子瓮声瓮气,不服气地问。
谢茉笑眯眯地说:“想到一个故事。”
辉子扬起狐疑地小脑袋瞅着谢茉。
谢茉丝毫不慌,问:“想听吗?”
辉子抿紧嘴,小妞妞则是个贴心小棉袄,立马拍手捧场:“想听~”小奶音拖得长长的,特别乖萌。
谢茉忍不住揉了揉小妞妞细软的头发,在一明一暗两双渴盼的眼睛注视下讲起来。
谢茉讲了一个小朋友发现坏人,回家告诉家长后,把坏人打跑的故事,顺势告诉两个小朋友在外头遇上坏人坏事一定要告诉家长。
小妞妞乖乖应下,想了想说:“回家告诉叔叔,老师坏,老师打辉子哥哥。”
谢茉含笑鼓励。
辉子偷偷窥探谢茉一眼又一眼,表情变幻纠结半晌,小声嘟囔:“你、你人还不赖……可我还是讨厌你……”后一句话相当没底气。
谢茉轻轻挑眉,也不生气,反而微笑问:“嗯?为什么?”
辉子小眉头能夹死蚊子:“都是你,我爸妈总吵架。”
五六岁的孩子,已经能懂大人的许多话了。提起隔壁新媳妇,他爸妈就会吵架。
辉子讨厌爸妈吵架,一吵架他妈不是打骂他们兄弟三个,就是不做饭。所以,辉子不喜欢谢茉。
不过刚才谢茉维护他,骂走阳子他妈,他又很开心……
一时间,辉子小小的脑袋瓜里塞满线团。
谢茉恍然,就说辉子看着眼熟,原来是眉眼里有几分田嫂子的影子。虽住隔壁,但谢茉没跟杨家几个孩子近处打过照面,远远望见两三回,可也没看清眉目模样。
低眼看出辉子一脸的纠结和口是心非,谢茉笑了:“没关系。”
说罢,弯腰伸手拍了拍小男子汉的肩膀。
辉子跟放下什么沉重包袱似的,小小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
小孩子的注意力容易分散,前一秒一张脸皱成包子,下一秒就被树枝上蹦来窜去的鸟儿吸引,乐淘淘地捡石子投掷。
送小妞妞回家,只大军小军在家,小哥俩正在一人拿了一个包子边啃边戳蚂蚁窝。
谢茉停牢自行车,把小妞妞抱下来,进了院门大敞的小院。
小院还算齐整,种了两垄蔬菜,都是常见蔬菜,像是长豆角、茄子、黄瓜。
部队住宅统一建设,相同级别的人家院子大小格局相差不大,略略扫一眼,谢茉没多瞧。
“谢阿姨,你怎么来了?”
“是啊,还带着小妞妞。”
哥俩不怕生,跑过来跟谢茉打了招呼,听说谢茉专门送小妞妞回家,又围着小妞妞问怎么提早回来了,小妞妞讲不清楚,辉子帮忙不上,左一句右一句倒也把事说明白了。
大军小军跳脚挥拳愤怒两句,凑近辉子瞧他脸上巴掌印,小大人似的拍肩道谢,听说辉子还没吃饭,进屋就给辉子拿了个大包子,临走前还问谢茉吃不吃,谢茉笑着拒绝,于是另一个包子便被大军塞进小妞妞的怀里。
羞涩地跟谢茉说了声“谢谢”,大军见妹妹挨着谢茉,就又跑去看蚂蚁乱窜。
小军、辉子一溜烟小跑过去凑热闹。
三个男孩不时一惊一乍地欢呼出声。
谢茉打湿手帕,给小妞妞擦脸,随意般问小妞妞:“小妞妞喜欢去托儿所吗?”
这会儿的小妞妞像个小脏孩,扎起的小揪揪散了几绺,小脸上蹭了几块灰黑,一双小手能把一盆清水染混。
小妞妞乖巧任由谢茉清理,含含糊糊回答:“小妞妞不喜欢……可小妞妞喜欢辉子哥哥、红英姐姐、甜丫……有坏孩子抢玩具,打人,老师凶凶,吓人,小妞妞害怕……小妞妞不想去了……”
谢茉赶忙搂住小妞妞,轻声哄:“小妞妞别怕,坏人被吓走了。”
“小妞妞给婶婶叔叔说老师凶,有坏孩子吗?他们怎么说?”谢茉把小妞妞收拾干净,又问。
小妞妞努力组织语言:“婶婶说小妞妞要到那里,才能找到辉子哥哥他们,跟他们玩。”
谢茉低垂眼睑,掩住内里闪动的情绪。
顾青青爱孩子的人设在她这里彻底崩碎。
不愿带孩子,便将孩子丢进托儿所,了解孩子在托儿所里受欺负,老师还偏心护短后,不去解决问题,反而听之任之,毫无作为,继续把孩子送去。
自以为婚姻稳固后,就没动力维持爱孩子的形象,开始想法子甩脱手了。
谢茉心疼地揉揉小妞妞脑袋:“那小妞妞再给叔叔讲讲,叔叔那么厉害,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办法。”
她一个外人,所做始终有限,希望吴解放这个亲叔叔了解情况后,能做些什么吧。
谢茉不能久呆,小妞妞便由两个哥哥带:“以前在老家,都是我们带妹妹玩。”
大军、小军拍胸脯保证,没啥不放心,谢茉颔首,临走又叮嘱小哥俩和留下不愿回家的辉子把今儿的事给叔叔、爸妈说说。
见三小孩儿应下,谢茉便骑车走了。
一路疾行回家,谢茉瞧瞧天色,晌午已过,塑料提篮里的五花肉面上已不新鲜,如今天热,谢茉担心即便放进地窖,待到傍晚这块肉会发臭,索性直接切块焯水,再搁进地窖。
收拾完后,谢茉简单地拍了根黄瓜,又煮了一碗酸辣粉。
酸辣粉的调料是谢茉上一世在网上学的,葱切小段、酸碾碎末、再加一汤匙辣椒面、一点白胡椒粉、适量盐糖,用猪油热炝,加入半碗热水,放入红薯粉条,再酌量添加香醋、酱油,搅拌均匀,一碗酸辣滚烫的粉便成了。
谢茉吃得汗流浃背,但去洗澡间冲洗一遍后,好似全身负累都被水流冲走,别提多舒服轻松了。
洗完澡照例去午睡,一觉醒来已四点过半,开始炖煮红烧肉正好。
至于主食,谢茉虽中午吃过酸辣粉,晚上还想吃。
可红薯粉条只有一小把了,不够她跟卫明诚俩人的分量,谢茉便又拌了一盆凉面。
凉面的拌料类似上头酸辣粉的调料,只少了白胡椒粉和热水。
面条过了一遍刚出井的沁凉井水,愈发劲道爽弹,再加上开胃料汁,谢茉一连试吃了三口才放筷子。
刚把凉面放到堂屋饭桌上,卫明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