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没有。辛苦你们了,快进来喝碗凉茶歇歇汗。”谢茉热情地打开大门。
编筐用麻绳束缚在板车上,进门后,两人便忙着卸筐:“放哪?”
谢茉朝墙根指了指:“搁墙根就成。”
说完,她见两人揩了一把汗,二话不说就开始卸筐,于是去书房揣上烟,再端出凉茶给他们。
两人干活利索,没一会完活,一边和凉茶,一边问谢茉:“要这么多大编筐干嘛?”
谢茉还在思忖说用来种菜是否妥当,余光正扫见端着田嫂子挎着针线篮站在门口。
想一想和田嫂子比邻而居,自家院子什么景况很难瞒住,现在含糊说谎很不明智,便把自家打算简略讲了两句。
田嫂子视线逡巡一圈院子,说:“咱们院子大小一般大,可你们家多盖了两间。”
她指了指洗澡间,伸手比量着说:“再在院子种菜确实没地下脚了。”
谢茉赶忙接话:“是吧。这筐挪移就比较灵活了。”
“对。”田嫂子所有所思,“我回去合计合计,家里院墙和屋后墙的夹道,看能不能也多种点。”
家里小子们一个比一个能糟,院子种的那点菜根本不够,她还得三不五时去农贸市场买。
那两个男人听到这里,胸脯子不由地挺了挺。
他们虽然吃不上商品粮,但每个每户都有自留菜地,夏天时令蔬菜尽够的,不过种花家身上刻印着种田基因,谁又会土地少呢?编筐种菜,以前只是没朝这方面想,这会儿两人都在心里忖度回家试试。哪怕多种几株辣椒也是好的,吃不完晒干还能做成干辣椒、磨成辣椒面……
谢茉完全多虑了。
荆条在农家人眼中不金贵,费些功夫罢了。再者,除了荆条,还能用其他更常见的东西代替。
思路打开了,余下的办法多的是。
聊到熟悉的领域,两个老乡的不再拘谨,觉得跟这吃商品粮的军属们距离都近了。
他们热心传授一些种田技巧。
谢茉遣词造句听着文气,气质也跟他们平日接触的人很不一样,但她态度始终诚恳自然,一看就是出自家教良好的家庭。
两个老乡十分熨帖,大地方来的文化人好声好气向他们请教哩,豪情顿起,一个老乡拍胸脯说:“要是有不懂的,尽管来找我,我来给你种。”
谢茉笑着点头,道谢。
两个老乡离开军区,边走边聊。
“这干部家属没我想的下巴颏瞅人。”说话的老乡上回没去集市,“很看得起咱们老农民,好茶好烟招待着。”
说着,他隔着烟盒闻了闻烟,又珍惜地揣回兜里。
另一个老乡说:“也有用那眼梢看人的。”
这时期已经形成对农村人的有色眼镜,优越感、偏见这东西根深蒂固,上下几千年从未消除过。
“是啊,去一趟城里都不敢跟人搭话。谁让咱寒馋,上不了台面哪。”
“那……人刚才这女同志就很大方亲切,不嫌弃咱。”这个老乡一边哼哧哼哧拉车,一边说,“这叫啥来着,支书开会常说那词……叫,叫……”
“贴近群众。”
“对对,就是这词,贴近群众!”思路被打开,这个老乡又说出个“高级”词汇,“那些眼比天高的,是脱离群众。”
“脱离群众,忘本呢。”
谢茉不知道两个老乡在离开后这么赞扬她,还复习了俩词。她正跟田嫂子指着编筐聊天。
“要往里填土吗?我帮你。”说着,田嫂子就放下篮子,一副迫不及待撸袖子帮忙的样子。
谢茉赶紧伸手阻拦:“嫂子,不用。等明诚回来,他会弄。”
田嫂子微怔。
杨建国在家四个翘脚大爷,拨一下转一转,家里吃喝拉撒都是她一个人张罗,那块巴掌大的菜地自也是她照看,农村姑娘种点菜跟玩似的,她之前没觉出怎样,但小谢估摸是不会。
“没事,我种菜是把好手,你稍微搭把手,一会就干完。地里这点事,卫营长可没我摆弄得明白。”田嫂子笑容自信。
卫明诚刚搬来这会儿没学周边邻居在院子里种菜,而是加盖了厢房。她起先还纳闷,听杨建国说卫明诚是城市兵后,瘪瘪嘴不再多话。
谢茉笑眯眯:“他说他会干,就留给他。”
田嫂子问:“菜是你想种的吧?”
谢茉点头:“是。”
田嫂子暗啧一声,想那卫明诚一张腊月脸,竟是个媳妇迷。
再想想之前在大门口,卫明诚对她说的那一番话,什么天太热不想媳妇烟熏火燎做饭,怕她受罪。她又瞅瞅谢茉白莹莹,细嫩跟葱管似的手指,卫明诚定是不舍得让这双手提土沾灰。
“你男人还真是一点粗活都舍不得让你干。”田嫂子这回的语气瞥去酸气,透出羡慕和揶揄。
谢茉不想跟人拿他们夫妻俩打趣,便弯腰勾住田嫂子的篮子,扯住她袖子把人往屋里带:“外头热,咱们去屋里说话。”
田嫂子嘴唇翕动,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被谢茉一扯,便识趣的住了口。再者,她今儿上门是来道谢的,小谢有见识有文化思虑妥帖,那事要不要顺道问问小谢的看法?
“那丧德败坏的玩意,要是真把我梅梅毁了,枪·毙他百来回都不够。”两人在堂屋坐下,田嫂子一脸感激地朝谢茉道谢,“小谢,嫂子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才好,要不是你,梅梅后半辈子可能就完了。”
谢茉摆手:“遇上了,哪能视而不见。”
又聊两句,田嫂子心不在焉地应和,针悬在鞋底上迟迟没下针,谢茉看得好笑,索性说:“嫂子,有事?”
田嫂子扯扯嘴唇,纠结三两秒后,还是开了口。
第094章
探身朝谢茉耳畔凑了凑, 眉头锁着,压低的声线中噙着焦愁:“梅梅昨儿这事……就算她没怎么着,但……听着的人可不保准信, 心里头不定怎么寻思……”
谢茉霎时了然。
人言可畏。
谢茉对这四个字深有体会。田嫂子的忧虑她明白。
人们的想象力是无限的,特别沾上桃色, 一句话能被口口演绎成一篇鸿篇巨著。
无论哪个时期, 舆论对女性都是苛刻的。直到谢茉生活的后世, 不少女性被欺负后仍不敢去报警,多数选择忍气吞声,就怕事情传扬出去,遭受世人异样的眼光。
即使田嫂子不特地来叮嘱这一遭, 如非必要,有关此事,谢茉必定对外保持缄默。
谢茉认真注视着田嫂子, 温声坚定道:“嫂子放心, 我自不会朝外头说。”
田嫂一愣, 见谢茉误会, 便急道:“你为人咋样嫂子清楚,那些镇日碎嘴嚼舌, 见识没二两重的拍马都赶不上你, 哪用我多嘴。嫂子还能不信你。”
实际上, 田嫂子来之前还真忘了嘱咐谢茉不外传这一茬, 她仿佛下意识便认定谢茉不会多嘴。
她对了。
谢茉眉梢轻轻一抬, 没接这话头,而是笑问:“那嫂子意思是?”
“小谢……”田嫂子低头在鞋底上扎了一针, 她的声音夹杂在“嗤嗤拉拉”的穿线声里,“我在说小郑……小郑是老杨手底下一个连长, 正跟梅梅接触着。”
“梅梅那死丫头,她说这事她不瞒小郑,全部告诉小郑。”
田嫂子抬头盯着谢茉,捏钢针的那只手松了紧紧了松,从表情到动作,浑身透着一股忧虑的焦躁劲儿。
谢茉安静听着。
“这不是没事找事吗?”田嫂子说,“梅梅跟老杨都说,领导处理这些事的时候会顾忌梅梅名声,估摸着就私下处理了……也就经手的领导知道里头的事,领导们嘴都严实,传不出啥不好的话……”
田嫂子忍不住倾诉起来。
“小郑现如今瞧着不错,但谁又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他对这事到底啥看法,男人在这方面大多小心眼,小郑会不会多想挑拣梅梅?俩人是不是就吹了?”
“梅梅这丫头就是个死脑筋,缺……”
更多的指责,田嫂子咽了回去。
心疼侄女。
昨天梅梅失魂落魄地迈进她家门,差点被门槛绊倒,一见着她,叫声“姑”,梅梅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一瞧便知道这是遇上事了,着急忙慌把几个皮猴子赶出门,攥着梅梅的手到了里间私底下说话。
弄明白啥事,她气个倒仰,偏偏梅梅还不同意她的提议瞒着郑有为,十成的怒火一半转化为焦虑。
好一番争执,到最后姑侄俩谁也没说服谁,好说歹说,这不省心的丫头才点头同意缓两天再说。
谢茉安定的姿态舒缓了田嫂子的情绪,讪讪笑笑,她说:“我是真相中小郑了,小伙子人不错,跟我家梅梅很相配。”
“嗐。”田嫂子说,“小谢,你说嫂子顾虑的对不对?”
田嫂子自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智慧。
她这是典型的“先捞怀里”再说的眼前派,出事了就瞒着,内心深处其实藏着“耍无赖”的心思,先把婚结了再说,万一败露再哄,人却是跑不掉了,毕竟这时代人们对离婚没啥概念。
完全没顾及婚后生活质量。
属于思维误区了是。
谢茉思忖片刻,没直接否定,反问道:“嫂子为田同志千思万虑,就想她往后日子顺遂,对吧?”
见田嫂子忙不迭点头,谢茉继续说:“世上没不漏风的墙,假如俩人婚后郑同志得知这事,因现在的隐瞒心生芥蒂,影响夫妻和睦,岂不得不偿失?”
田嫂子说:“那他要是现在介意,不是连婚都结不成?”
“要是他介意,对于这样拎不清,满脑子封建残毒思想的男人,那我不认为对方是好的结婚对象。”
田嫂子面带迟疑:“真要告诉他?”
谢茉顿了顿,没打太极:“要是我,我会说。”
话至此,谢茉不方便再置喙。
她赞同田红梅的做法。本就毫发无损,遮遮掩掩倒像是受迫害一般,彼此坦诚是一段良好婚姻的开端。
再者,如今个人思想可与前途挂钩。郑有为作为组织、军队重点培养的干部,思想一定比寻常人开阔包容,田嫂子种种思虑,在谢茉看来泰半多余。
“我梅梅又没被怎么着,他要敢嫌弃我就去找大领导反映反映!”田嫂子劝不住侄女,又觉谢茉的话有理,口风一时松动起来。
现在,她心里轻快不少,对谢茉的感激涨潮般汹涌上来,余光瞄见手里的鞋底。
“小谢啊,你三番两次帮我们,嫂子真的……”田嫂子抓住谢茉的手,紧紧攥了攥说,“要不我跟你做双鞋吧?你穿多大码?喜欢什么样式?我大多数样式都会,不会的多瞧几眼也八九不离十。”
谢茉赶忙婉拒:“前些天才新做了两双,我不缺鞋穿,嫂子可别费那功夫。”
田嫂子还想再劝,辉子正推开院门喊她回家,说大哥把二哥鼻血打出来了。田嫂子一面跟谢茉道别,一面骂骂咧咧脚不沾地朝家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