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茉把田嫂子送到门口。
刚才起的急了,脑袋有点眩晕,谢茉扶住门框缓了会,回屋给自己冲了杯麦乳精。
这麦乳精是卫明诚跟自行车一起带回来的,被她当成乳品饮料三不五时喝一次。
上唇刚沾蜿蜒,“咚、咚、咚”院门被敲响了。
谢茉好歹喝了一口,放下碗走出去。
抬手用手背拭嘴角时,忽然想起一桩旧事。
她小时候那会儿还流行吃好东西栓门,或者藏起来再迎客的习惯。
她刚跟奶奶回家,和附近孩子渐渐玩到一块,有一回她睡过午觉去找小伙伴玩,平时半开的院门却从里栓劳,她听见说话声,便莽莽撞撞拍门喊人,发觉这家大人面色不对,孤儿院长大的孩子最会看人眼色,她回家给奶奶一说,才明白怎么回事。
从那之后,找人玩时,见到门内里上栓的就默默走开,如果实在有事,便站在门口把来意讲明,绝不进人家院门。
回头瞟一眼搁在桌沿的麦乳精,谢茉唇角禁不住上提。
小时候会感到委屈,如今反而只剩理解。
都是穷闹的。
谁不想慷慨大方,没那条件罢了。
一边不着边际地扩散思维,一边打开门。
田红梅正站在门口:“谢茉,我来找你。”她拎着一只碎花布包,满满登登,瞧着压手。
谢茉把人迎进门,视线不着痕迹在田红梅周身游走了一圈。
她比昨天要精神,虽面色憔悴,眼底青黑,但眼里光彩凝聚,整个人像一株颓败池塘里挣发新绿的荷。
她神情坦荡,毫无畏怯,就这么大大方方,肩背挺直地站着。看起来心绪未受影响,且已整理好情绪。
谢茉弯唇敛回视线。
迈入堂屋,田红梅瞧见桌上的麦乳精,垂眼瞅了瞅手里的布包,不知想到什么“噗嗤”笑出来。
“他们没蒙我,你果然喜欢喝麦乳精。”说着,她手伸进布包里掏东西,一贯麦乳精、一盒饼干、一盒巧克力。
谢茉阻拦的手因她的话顿在半空,讶异发问:“谁告诉你我喜欢麦乳精?”
田红梅瞅瞅谢茉,又瞧瞧那碗麦乳精,她揶揄一笑,压低嗓音说:“这件事咱们军区知道的人可不少。”
谢茉:“嗯?”
稍稍卖了一个关子,不再掉谢茉胃口,田红梅便细细说起原委。
原来她那回给卫明诚稍提了一嘴想买麦乳精可镇上的供销社没货后,他便回头托人帮忙带两罐,谁料“所托非人”那人嘴巴大,一不留神就露了出去。卫明诚自己个独过时,可从没倒腾过麦乳精,媳妇来军区就寻摸,那肯定是买给媳妇的。
哎呦,这疼媳妇的劲儿噢,可是惊掉不少人下巴颏。
田红梅故作疑惑:“难道我弄错了,卫营长还真是买给自己喝的?”
谢茉脸颊起了点火,为田红梅的打趣,更因为可能给军区众人留下的“馋嘴”假印象。但看着田红梅频繁眨动的眼睛,就竭力平心静气,端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反问:“他不能喝?”
田红梅见她八风不动,不由地歇了打趣的心思,记起来意,稳了稳心神。
“昨天我去找领导时,他、王大江已经去找领导自首了……最后处理结果领导们还在商讨。当时真恨不得一枪崩了他,可我现在却不想了……这辈子我都不会原谅他……他是为祖国、为人民流过血的……总之,部队他是呆不了了,总要在监狱呆些年。”
不看表情,单从叙述中就能了解田红梅揪成一团的思绪。
谢茉安静聆听。
空气一时寥落下来。
半晌,田红梅回神,扯了扯嘴角,换了话题:“我今天去找郑有为把事给他说了。”
谢茉微愕挑眉。
见状,田红梅笃定:“我姑都跟你讲了?”
谢茉微笑不语。
“哼,她拦着不让我说,我索性先斩后奏了。如果郑有为真像我姑说的那样,早撇清关系早好。”田红梅停顿一会儿,嗔笑说,“幸好他比我姑拎得清。”
谢茉没想到她这么干脆,不禁高看一眼,于是多问了句:“定下来了?”
“嗯。他人还不错,对我也还成。”说到郑有为田红梅心情肉眼可见明朗起来,瞟一眼麦乳精,想到姑姑私下对卫明诚的新称呼,幽幽感叹道,“不敢跟卫营长这个媳妇迷比,郑有为学到一半,我就知足了。”
媳妇迷?卫明诚?
谢茉忍住笑,一本正经道:“那是我们感情……”
话没说完,蓦地听见门口有脚步声,谢茉扭脸望去,卫明诚正站在屋檐下。
第095章
天光在他英朗立体的五官投下一片淡影, 显得五官愈发深刻,只一双黑阗阗的眸子隐在那片暗影下,落落来的目光沉邃难辨。
想来, 刚才的话又被他听个正着。
谢茉一抿唇,抿直一个劲往上跑的唇角, 顺带咽下好险没忍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这句惊问。
轻咳一声, 她招呼道:“回来了。”尾音抑制不住的上扬。
沉凝的空气渐要流动。
岂料, 田红梅却掉起链子,兴许是作为背后说人的那个更心虚,在看到卫明诚的一刹那,她转向谢茉, 脱口惊呼:“他、他都听见了?! ”
心照不宣的遮掩就这样被掀开。
两人的话前后交叠,谢茉根本来不及打岔。
尴尬的气氛如同决堤的洪水,横冲直撞, 原本宽阔的屋子顿时逼仄起来。
谢茉错愕一霎, 而后笑意徐徐涌满眼窝。
这一笑, 她那双美妙的杏眸里像落了漫天霞光, 眼睫颤动间,似活了一般将一室尴尬抖散, 让乌云退了, 河冰碎了, 洗炼的轻风一点点吹皱卫明诚古井无波的眼眸, 还吹弯他静默的唇角。
卫明诚垂眸看向谢茉, 幽深的眼底浮上温柔笑波:“嗯。你们聊。”
话毕,他侧侧头, 朝田红梅略一点头,抬臂把军帽挂到廊檐下的挂钩上。
他姿态松弛自若, 仿佛感受不到氛围的怪异,如同每一个下班回家的问候,稀松平常得让人想到“岁月静好”这句愿景。
谢茉笑容愈盛,目中隐现神光。
反倒是田红梅,直到卫明诚的身影在视野里消失,她才把屏着的那口气长长吐了出来,压低声音道:“我刚才那不算坏话吧?”
卫明诚在人前一贯端严,特别在女性跟前,更是素来持重少有笑模样,她这话随不带恶意,但调侃意味十足,依卫明诚从前言行推断,多半会引起他反感。何况,“媳妇迷”这一称呼颇有微妙之处,男人该是不喜的。
因此,田红梅心下难免发虚。
她一边说,一边斜着眼角一眼接着一眼地朝外瞥,生怕再被卫明诚抓个正着。
谢茉见状好笑,反问:“你说呢?”
“我没旁的意思,就是想说你们夫妻感情好。”田红梅讪讪辩解。
谢茉慢条斯理“嗯”了声。
田红梅抬手拨了拨发丝,像是把不自在拨落在地,转眸对上谢茉,见她眉目散淡柔和,突然没头没脑的郑重说道:“对不起。”
谢茉略一思忖,莫名便懂了田红梅没头没尾的话。
想起两人不愉快的初见,她眼梢一扬。
田红梅剖白道:“头一回见面,我为当时的莽撞和坏心思道歉,我那会明明在生卫营长的气,却避开他,反去给你添堵……”
“那时候心高气傲,见他对你春风细雨的模样,又想到自己在他那受到的种种冷遇,下不来台不说还遭人嘲笑,先头还以为他天性冷清,到头来却错得离谱,跟让敲了一闷棍似的,脑子发热,就冲动了。”
顿了顿,她正色说:“不论如何,均是我的错,对不起!”
见谢茉不搭话,面色倒还成,田红梅勒紧的心弦微松。
将才卫明诚仅朝她稍点头,神情不咸不淡的维持礼貌,可一转向谢茉,他五官棱角忽然就磨平了,那眼神尤其显著,简直快沸腾冒烟了。
这一切变化,他自己可能都没发觉。
这犹如天渊般的区别对待,田红梅现今全无较真介怀的心思,只剩羡慕和祝福。且见到谢茉夫妻俩,让她对未来生活隐隐期待起来。
谢茉恍然。
她那时候还以为田红梅对自己的贸然敌意出于失位者的嫉妒,却原来是失面子的迁怒,由此可见,卫明诚于田红梅来说,并非爱慕对象,更像择优目标,话说回来,卫明诚秋霜般待人态度,如何热乎的心思都得降温。
倏地,她记起俩人初见,他虽从朝阳中走来,但眉眼却未染上煦色,锋利的眉眼、冷峻的眼神,如同一把待出鞘的利剑,比对方才的春水流淌似的神色,谢茉的心陡然塌了一块,松松软软。
谢茉弯折的眉眼鼓励了田红梅,暗暗替自己鼓劲,田红梅惭道:“还有看露天电影那次,我的态度很冒失无礼,对不起。”
不知想到什么,尾音落地,田红梅面上掠过厌恶、冷沉。
这显然和她话意背道而驰。
谢茉面露思疑。
田红梅赶紧释疑:“当天王大江一直纠缠我,说倘使跟他结婚,他愿意给我当牛做马,还说了其他不着四六的话,我被烦得不行,劈头盖脸大骂了他一顿。我掉头就走,他还在后头扬言,说我会后悔的,呵,为了他这样的混蛋,我怎么……”
话音戛然而止,她瞪圆双眼喃喃:“……难道他就是那时候起念逞凶的?是我骂得太狠了吗?”
谢茉提醒:“你是受害者。”
田红梅回神:“对,无论怎样,都不是他挑战军纪国法的理由。”
重新振奋,她的语调神情越发真诚:“上回在梧桐树下你就帮我说话,早该正式给你道声谢,但委实没脸凑前打搅,这次你等于把我从泥地拉上岸,再顾忌面子不来,就是白眼狼了。”
“早就悔不当初了。”田红梅认真道,“谢茉同志,我为以往浮躁轻率的言行道歉,为你不计前嫌的援手道谢。”
“能不能给我个重新介绍自己的机会?”说罢,直接朝谢茉伸出手:“你好,我叫田红梅,在咱们军区文工团工作。希望以后有荣幸能和你做朋友。”
言语殷殷,神态敬小慎微。
谢茉轻轻挑眉回视。
既无深仇大恨,也没夺夫之恨,认真计较起来,只不过是几句龃龉罢了。而且当时对方还被自己怼得颜面扫地,落荒而逃。仇怨,那时候就差不多报了。
不过,谢茉不敌视田红梅,但也无法立马跟她成为朋友,只是旁人主动递来的善意,谢茉也不会随手拍碎,于是她只模糊了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她没拒绝,田红梅已经非常开心。
笑容中带着不自觉的亲昵,好似经过昨天一遭,她对谢茉产生了类似雏鸟情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