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笑话她老人家虚荣,殊不知乡下宴客还有用木头雕刻成的鱼和猪肉块呢,红白事厨子浇上酱汁,来客在木鱼上扒拉扒拉,用筷头蘸点酱汁送进嘴里,就当是吃过鱼了。
陶老夫人又夹了一筷子,年轻时舍不得吃牛肉,年老了牙口嚼不烂牛肉,这道菜正好合乎她的心意。
眼看她连着吃了两道对手的菜,二夫人急了,人在饥饿和吃饱时对菜肴的评价能一样吗?这都吃饱了还怎么评判?
她开口:“娘,我们去尝尝另外那桌的。”
说罢亲手盛了一碗煮干丝递给老夫人。
大夫人瞪大眼睛,原本她不知道哪桌是谁做的,见老二家这态度便明了这多的一桌肯定是高大厨所做。
她有点紧张,舔舔嘴唇,一多一少,自己请来的厨娘岂不是输了?
老夫人一向喜欢二儿媳贴心,满脸慈爱笑容接过小碗,拿调羹舀了一口进嘴里。
这一下笑容就消失了。
这碗煮干丝是将干豆腐丝切成丝状,然后再加各色配料炖煮而成。平心而论手艺很好,豆腐切成了细丝,调料成芡汁挂浆。
可是它做得太清淡了!
芡汁里只加了点素香菇丁,盐都没怎么加,吃的就是干丝本身的清淡。
对平日里出入酒席的食客来说这就是极好的一道素菜,清淡爽口,大鱼大肉间隙吃一碗立刻觉得胃都舒服了,
因此这道煮干丝是麒香荟的招牌菜,食客们解酒解腻都会点这份菜。
可是高大厨忘了,这次吃饭的是一位年轻时重口味年纪大了又常年茹素还味觉退化的老夫人。
陶老夫人摇摇头:“这菜好是好,可我平日里吃吃也就罢了,要做寿宴摆酒席招待客人还是不能这么清淡。”
再看这一桌上虽然满满当当,但都一眼能看到食材本身:清高汤煮白菜、角瓜炒豆干、酱烧豆腐。
她办素寿宴是不想造杀业,但也要看着尽量排场体面,不然叫他们来吃清水煮青瓜白菜,那不是得罪亲戚们吗?
像另外一桌就很合她心意:看不出来原本形状的葫芦、仿牛肉的豆干、还有另外一盘看着像百花盛开的菜肴。
这才是体面呢。
二夫人委委屈屈:“娘,可是您看这个刀工很好啊,豆腐干被切得这么细,也很体面。”
大夫人却指着那道百花罗汉上素:“那细丝不也是豆腐切成?”弟妹明目张胆引导老夫人,让她这个老实人也急了。
大家都看过去,果然一圈圈盛开的百花里头白色部分是豆腐,居然被切得如同毛发一样。
这下二夫人哑口无言,一个是硬硬的豆干、一个是碰一下就损坏了的豆腐,谁的难度一眼便知。
何况豆腐切得比豆干还要细,更见功力。
老夫人尝了尝百花罗汉上素,原来这道菜不单单是好看,滋味也不错,每道菜都浸透了素高汤的汤汁,吃起来肥厚饱满,满□□汁,别提多滋润了。
到这里便可定论了,老夫人放下汤羹:“就挑这三盘菜的厨子便是。”
大夫人喜出望外:“娘,那是我请来的厨娘。”
二夫人还想再争取:“可娘啊,那桌菜少了,这桌菜多呢,约定时辰做菜多也是好事啊,要知道您寿辰那天要二十桌呢!万一上菜慢惹得客人们着急可如何是好?”
老夫人看了二儿媳一眼:“这里头许多菜肴讲究文火慢炖,我年轻时也曾料理过灶房杂务,做这样菜可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成的。”
“再说,我身边丫鬟说厨娘就带了一个不会做饭的人帮忙,大厨带了两个徒弟,本来就不大公平。”
以老夫人平日里对她的疼爱,这话算是很重。
二夫人低下头,彻底不说话了。
这边厢玉姐儿急得热锅蚂蚁一般,不住往灶房院里往外看:“到底有结果了么?”
灶房里已经归还陶家奴仆起火做饭,陶家做了槐叶冷淘,还礼貌请她们也跟着用餐。
玉姐儿摇摇头,只给妹妹端了一碗槐叶冷淘:“我没心思吃。”
旁边的高大厨徒弟冷笑一声:“先吃吧,这样一会灰溜溜败退时至少没有空着肚子。”
“你这人怎么说话呢?”玉姐儿果然暴起,眉毛一竖,双手叉腰,就要吵架。
“管天管地你还管得着我说话?”徒弟吸溜一口吸进一大筷头深绿色的槐叶冷淘,又美美咬了一口蒜头。
“就是!”另一个徒弟也帮腔:“照说我,能混口冷淘吃已经算你们意外之喜了。”
厨子们也有鄙视链,他们这些正经酒楼的学徒当然看不上混迹江湖的野路子厨娘了。
“你们放屁!”玉姐儿叉腰,“我妹妹是全炭场巷,不,宁平坊,不,全汴京城最好的厨子!”
惹得那两个徒弟抚掌大笑:“我不曾见过如此狂妄之人。”
“好了好了。”高大厨呵斥徒弟,“不要喧哗。”
玉姐儿刚觉得这个当师傅的还不错时,就见高大厨倨傲自上而下看了她们一眼:“跟市井小厨吵架,你们也不嫌跌份。”
?
玉姐儿怒了。
刚要冲上去战斗,就听得月洞门外有个丫鬟的声音:“我们老夫人定下用哪家的了。”
第24章
陶家大夫人行事很有章法,寿宴前一天就派了丫鬟去请叶盏去暂住。
叶盏想想,寿宴当日她半夜就要起床,从家里赶过去难免仓促,因此点头应了下来。
宓凤娘一听有热闹可凑,当即也要去:“你娘我这口才了得,万一恭维得老寿星高兴,又像长公主一样赏我银钱……”
叶盏想想忙起来必要有人帮忙,便应了下来:“只一遭,不许贪杯。”
宓凤娘嘴里咂摸了一下,恋恋不舍点头。
既然母女三人都去,索性连叶璃也带上了,不然家里只余她一个女子难免寂寞。
叶大富一方面舍不得妻子离开,一方面又很高兴:“今儿个我也能尝尝一人独享大床是个什么滋味。”
叶盏意外:“大哥呢?”二哥常年住军巡铺和他那些兵士兄弟们住一起,只在家里吃晚饭。
“你大哥从十四五就不在家里住了。”叶大富浑不在意,“说他长大了跟妹妹们住不方便。”
叶盏回忆,果然只记得每次吃完晚饭大哥擦嘴后都会出去,她还当是去冶游,原来都没在家里住么?
所以大哥为了让妹妹们住得舒心,每晚都有家不归?
玉姐儿怕叶盏又要哭,赶紧放下手里绿豆饼去宽慰叶盏:“明明你在外面当奴婢是最苦的,怎么一听我们过得不好就要哭啊。”
叶璃在旁冷静摸摸下巴,总结:“二姐,心太软。”像个小大人。
她随手摸出六枚铜钱以摇钱法起了个简单的卦:“天风卦,他乡遇友喜气欢,须知运气福重添。大吉,我可以去。”
母女四人进了陶家,陶夫人果然热情,没因人多而不高兴,反而让秋心给准备好的客房再加张围子榻。
放下铺盖宓凤娘四下打量:“这陶家果然是厚道人家,怪不得积福人家庆有余,怪不得从商户人家出个做官的。”
床上细苇叶编成的箪席、干净的棉被一应俱全,怕她们受不了暑热,还有竹编的竹夫人;
枣木的衣箱敞开着,里头还放着樟脑丸,方便她们放自己衣物。
梳妆台上摆着冠梳、香饼子、篦子、刷牙子①、甚至还有上等牙粉。旁边地上摆着漱盂子和烘盘。
过一会还差秋心送了茶壶过来,说是从集市上买来一壶雪泡豆儿水,请她们品尝。
宓凤娘咋舌,叶盏笑:“等我以后赚了大钱,咱家人也有这等好享受。”
宓凤娘不信,却不想打击女儿:“乖女,难为你有这份心。”
叶璃随手又起了一卦:“泽地萃卦②,愁疑从此都消散,祸门闭来福门开,大吉。姐姐必会心想事成。”
宓凤娘看见她起卦就头疼:“祖宗,我送你去学时妖,是想让你学点皮毛糊弄人骗钱糊口就行,你钻研那么深作甚?”
玉姐儿不理会那些,仔细给妹妹缝裤子。
宓凤娘看见又大惊小怪:“人人都穿开裆裤,偏盏姐儿不同。”
叶盏不好意思摸摸头,她穿越过来这么久还是无法适应这一点,虽裤子穿在裙子下面,但穿开裆裤总感觉下面凉飕飕的不习惯,索性把□□自己缝起来。
主人家殷勤,叶家人也知道回报,简单洗手后就去厨房准备明天的配菜。
叶盏拿起豆芽、春笋、香菇等物开始熬制素高汤,
宓凤娘划了一根引火奴,用铜火钩拨弄几下,点燃了灶房的火,开始烧火,她厨什么毁什么,但烧锅还是可以的。
叶璃也拿着火夹有样学样,点燃了泥风炉,接过姐姐手里已经装好的砂锅丸子煲,开始炖煮,听说要这砂锅煲要做二十锅呢,今天先把难煮的素丸子、莲藕这些煮熟,明日正式宴席时再摆上粉丝白菜等容易软烂的配菜,这样能加快出菜效率。
饶是有叶家奴仆帮忙,叶盏还是做到了深夜,为着感谢陶夫人款待,她还做了一顿简单的晚饭叫仆人送过去。
大夫人不茹素,叶盏便做了肉菜:有红焖蹄筋、小茴香爆羊肉、双色橘瓣鱼圆。
陶夫人打眼一瞧,这都是精心烹饪的大菜,显然是用了心思。
除此之外,红焖蹄筋炖煮入锅后就不用多管,小茴香爆羊肉爆炒很快,鱼圆容易熟,不会耗费太久功夫,也不会耽误正事。
要是叶盏拍马屁耗费功夫做饭菜给自己吃,把精力都投入今日反而耽误了明日的正事,那陶夫人肯定不会喜欢叶盏,觉得她只会拍马屁。
像现在这样就很好,
既能表达感谢之情又不是一味逢迎,陶夫人觉得叶盏很不错。
秋心也在旁边说叶家人好话:“叶家虽然做了肉菜,但自己一口没吃,跟厨房里仆从一起吃的大锅菜。”
为人谨慎本分,陶夫人点点头,叫秋心给叶家母女三人额外送去一百文的喜钱:“诸位明天也要辛苦,先沾沾我们家老太太的长寿意头。”
随后等丈夫来才开始品尝今日的菜肴。
陶编修看见桌面倒是眼前一亮:“好别致的菜色。”
一对儿女也拍手:“今日有好饭食!”
陶大夫人不由得好笑,她掌家以来为做表率,将家中预算裁减了不少,自然便也简单,每日里不过是两餐。
再加上老夫人茹素,二夫人见到府里上的菜肴里有肉菜第二天必然会在老夫人跟前上眼药,说“娘都在吃素,我们这些做儿女的吃肉,哪里安心得了。”
来回几次就让老夫人心里不舒服起来。她茹素虽然是自愿,但看着儿媳妇大鱼大肉享受自己吃素总觉得让晚辈占了便宜。
时日多了,大夫人便也吩咐厨房,少见荤腥,除了给孩子们的饭食照旧,她和老爷基本不怎么吃肉。
这样才让老夫人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