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人是惯于伺候他的,恭恭敬敬地听王大珰又讲了一番做官做人的道理,方才弓着身子说道,“义父教训得是,小子年幼无知,竟是一日也离不开义父的高智指点。不过这买活军的确是有孝心的,他们的一些薄赠,不过是聊表心意,义父若是愿意给脸,便收下了也不妨事。”
王大珰在收到黄大人被俘的消息之后,已经尽量收集买活军的信息,初步认可黄大人的判断,但也不免细问,“你此去究竟经历如何,所见可真,又是如何说动他们放你回来的?你且先仔细说来,这些黄白之物,我再行斟酌。”现在他是不会让黄大人把礼物呈上来的,这也是王大珰的定力所在。
黄大人款款应是,他先从自己被俘说起,说到为了追陆平,必入买活军的地盘,然而为了不落下话柄,便索性将计就计,骗得那买活军的健妇将他绑架进去——说到这里,王大珰也不由开怀大笑,连道,“还是你有急智,果然,我就说,你这一身的武艺,如何会被一女子所擒?好,好,子慎,咱膝下这些孩儿们,我就说你是最有见识的。”
因又问起那健妇可有识破,黄大人道,“这便是双方心照了,也是买活军心中尚有大义,他们因治下也有血案,手段十分残忍,本也惴惴不安,毕竟是乡野乱党,如何能有查案的人才?听说我要查案,便有意邀了我去追查。因此孩儿上船之后,倒并未受什么苦,到了买活军治下之后,见其尚有可悯之处,也就请见匪首,说出其中缘故。匪首听闻此图这般重要,也是大惊失色,当下便拨出人手,四处搜索,侥幸被他们在吴兴找到了陆平这反贼。”
“孩儿更苦劝那匪首六姐,令她勿要再行兵刀,此时他们本已占据了衢县、江县,还要再图龙行、三江源,孩儿力陈其中利害,又以性命担保,义父必定能为他们做主,因此才缓住了他们的举动。又急信请义父来主持大局,那匪首谢六姐生性多疑,听说义父风采之后,对义父深信不疑,依孩儿来看,此局非义父不可平!”
真相如何,实际上王大珰并不关心,这几番话是说得真漂亮,他听着连连点头,又问了些细节,倒都很在点子上,如买活军内部是否真由谢六姐做主,还是另有首脑人物,以及这谢六姐的来历究竟是否真正不凡,如传说中一样是神仙转世、无生老母等等。
此时天下间,笃信鬼神的人口不计其数,黄大人这种打从根子上不信鬼神,哪怕是面见了谢六姐,也能在一个照面下便分析她是异世来客的智者反而是少数,他的坚信比很多理应坚定‘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的儒生都要强得多,这就可见一斑了。
而凡是中人阉竖,就没有不信神拜佛的,信仰比健全人更狂热笃定得多,哪怕知道民间这些香教、罗祖教,多数是装神弄鬼,但也难免存了几分忌讳敬重,王大珰听说买活军真正是谢六姐做主,本就已经去了几分戒心——女首领倒不是闹不出动静,但要说闹成建、闯、西一般,那是不可能的,那些都是已在图谋天下的枭雄,而买活军竟是女子做主,可见便是白莲教的又一股变种,和前面几贼有本质上的不同。
既然如此,那便的确是可抚的,不会给将来造成太大的危险,王大珰此时便对买活军的实力有一定的期待了。在他来看,这买活军的能为,高了不好,低了也不好,恰要维持在不高不低,不至于高到真正自立为王,四处作乱,成为朝廷的心腹大患,连累到主张招抚的王大珰,也不能低到一触即溃,压根无法成为说得出口的功劳。
高到足以引起重视,而又无法短时间内剿灭。要让京城里拨下更多的资源来进行招抚,而王大珰屡次招抚,都能有效地阻止其扩张的脚步,把买活军的势力始终限定在某个范围内,而又不至于过分坐大,这才是对王大珰而言最理想的一种叛军。此中文章,说白了就四个字,‘养寇自重’,黄大人其实心知肚明,但却不好说破。
他刚才言明了谢六姐的女子身份,令王大珰释然,此时却要为买活军反过来描补一番,免得王大珰因首领真是女性而失去太多信心。因此沉吟了片刻,露.出迟疑之色,待王大珰几次催促,才低声说道,“义父,此女来历,恐怕的确不凡,说是谪仙,或也不为过。她手中的确是有一些外间未有的好东西。”
王大珰浑身一颤,不由坐直了身子,尖声道,“此话可当真?子慎,民间这些魔教,颇有些鬼蜮手段,你别是被骗了!”
黄大人便返身从门口取了一个小包袱来,王大珰见包袱小,只当他带来的是买活军炼制的仙丹,心中不由怦怦地跳了起来——有敏一代,宫中求仙问道的风气就没有淡过,接连十几个皇帝都有用仙丹的习惯,宫人代代传承,天然便相信世上确有仙丹妙药,服用后可延年益寿。这种根深蒂固的认知,是后世人很难想象的,哪怕是此时还年轻的小皇帝和九千岁,也对仙丹颇有兴趣。若买活军能献上仙丹,王大珰还真不知该怎么处置好了,此物很是辣手,献得好了能一飞冲天,献得差了——若还吃死了人,那就是杀头的大祸!
这可是仙丹!自己若能吃上一枚,再往上献——但已是镇守太监,再一飞冲天,能飞到哪儿去?王大珰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期待了,心下一时很乱,见黄大人取了几个小盒子一一打开,倒都不像是仙丹,反而松了口气,定睛细看,确系从前未有见过之物,一个圆如拳头,材质奇异的物事,表面似乎是无色琉璃,背后镶嵌着一个盘面。王大珰定睛细看许久,忽而惊异道,“这是摆钟盘面?如何能做得这样小?它的摆呢?如何无摆而指针也能走动?”
他夺过这小钟翻覆细看了几次,又豁地站起身来,疾步行到外间,急急查看驿站院中设的日晷——如果不是他们身处驿站之中,恐怕连日晷都难寻,只能去找一只猫,用猫眼大小来辨别时辰,也就是俗说的‘猫钟’了。
此时天下间的时间,实在是非常宝贵的一样东西,能知道摆钟的人,自然是寥寥可数,百中无一,而此时本土最先进的计时工具‘六轮钟’,也是罕见之物,只有少数官署和大户人家陈列,此物是以沙漏作为动力来带动机簧,一座五轮、六轮沙漏钟,半人多高,一人长,一般的平民百姓根本都无处放去,白日用得最多的还是日晷、漏刻,夜里则以更夫、线香、蜡烛计时,所谓三更蜡烛五更香,都是一个道理,这种计时办法很不准确,但此时需要准确计时的人群其实也并不多。
因此买活军治下那些百姓,乃至来云县做生意的豪商如陈老爷,对儿童手表的反馈是不如谢六姐预期的,因他们的时间一向就不准确,此物固然珍稀,但得了它似乎对自己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他们倒是准时了,然后呢?时间这东西,只有所有人都准时才有意义,一个人的准时反而让人觉得格格不入。
对这些人群来说,手表好的确是好,但要说吸引力,还是自行车更强。但在识货的人眼里,那便不一样了,官衙、皇宫,这都是时序极为重要的所在,准时是普遍的要求,这也是计时工具最多、最先进、最精确的地方,王大珰是宫里司礼监出来的,吃过见过,他比黄大人更能知道小钟表的好,而且能够辨认钟面上的罗马数字,从日晷处看过时辰回来,再看了看闹钟,颓然坐在椅上,半晌说不出话,眼神惊疑不定,双唇都有些颤抖,忽而一把抓住黄大人的手腕,嘴唇翕动着低声问,“真是……真是真仙降世?”
黄大人早知他的反应,先摇头道,“便是,也是谪仙,孩儿已多次刺探,此女手中并无仙丹,只有些神异物件是确然的。观其行,与我世之人也确乎迥然不同,孩儿曾斗胆请其出面庇护我大敏江山——此女摇头不答,后经追问,方才自言江山自有气运,降世之后,惟愿庇护一方,并无长志,也不愿喧嚣闹事,免得引来天官天将留心。孩儿观其神色,似乎系私逃下界,因此忌讳重重,虽有神异,却自隐于深山之中,不肯入世。”
又奉上一枚只比指肚略大的幽绿圆盘,连腕带都不似此间物事,黄大人抽掉了背后的一层什么物事,圆盘便亮了起来,黄大人指点王大珰道,“此物叫做手表,上头的文字……”
王大珰自己端详片刻,道,“这和那些西洋物件上的数字有些像,我见过的。”他又看了黄大人写的对应,便可以辨认,来回在两个计时工具之间对比,见手表上连秒数都有,而且和闹钟的秒针走得分秒不差,面色更加苍白,忽然往后仰去,连声道,“快扶住我,让咱缓缓,透不过气、透不过气。”
黄大人又慌忙打扇子掐人中,闹腾了好一阵子王大珰才缓过劲来,他从小中人被选入司礼监读书,成为内监弟子,又钻营到九千岁门下,一路被提拔到如今这个位置,虽是中人,但也远非外间想见的那般贪婪凶顽,自有一番城府阅历,这还是他第一回 失了方寸——从前那些神仙、真人,哪个不是名号打得老高,说到实的,除了那一枚枚金丹,还有些似是而非所谓的异象之外,也拿不出什么。如买活军这般出手就是两件稀世奇珍,怎么看的确都不是此世之物,如此实在的所谓谪仙,这是真正前所未闻,若连那些神仙真人都信,不信这买活军的谢六姐,只怕是难以收场!
可若说要私下去敬拜六姐,这可是比收些小礼物更大的罪名了,收点钱,九千岁司空见惯,便是闹出事来,抬抬手也就过了,而敬拜魔教,这可是极大的罪——除非能将六姐请到京城坐镇,那倒无妨了。若是谢六姐生得花容月貌,倒还正好,不论是封为国师还是纳入宫中,倒也都名正言顺,但买活军基业在此,谢六姐可能进京么?
王大珰想到这里,不由望向义子,黄大人和他心有灵犀,会意摇头道,“六姐对衣食住行极为讲究,有足不染尘一说,她只走一种特造的水泥路,因此买活军走到哪里,路便修到哪里,若是义父有兴,明日可乔装打扮,随孩儿往许县码头一行,见过那水泥路再回到此处,料也不会激起什么风波。”
前来招抚叛军,便是深入敌营也是大有说头的,王大珰倒不忌讳这个,只是越发感到棘手,他处置过反贼,也处置过神仙,也见过许多同僚处理假神仙带着的反贼,可这真神仙领头的反贼却是第一回 见,王大珰现在连说都不会话了,在椅上静静坐着,目光有些呆滞,黄大人只做不见,又取出一瓶流光溢彩的透明琉璃小瓶子,揭开了无色顶盖,冲王大珰轻轻一喷,道,“义父请看,这便是买活军敬献的第三样宝物,此香水精露要比西洋货更加上等,可以留香十余日不散……”
这样的花水,自然是内闺女子的恩物,只是独有一点,便是香气略显尖锐,并非此时推崇的淡雅隽永,这也是此时西洋香水的一种特点,西洋香是以浓烈为贵,而且此物在西洋本地也卖得很贵,到了大敏反而不太受到贵胄欢迎,但此物对中官来说有特别的意义,中官因为肢体残缺,便溺不便,多以香露、熏香遮掩那股子淡淡的异味。
其实这只有在宫廷中是个缺陷,到了外间,成年累月无法洗澡的百姓极多,旁人根本都不在乎,唯有中官自己追求香料,引为风尚。而这本意是为了遮掩狐臭的浓烈香水,对他们来说便是极好的东西,这个礼算是送到了王大珰的心坎上,但他却是魂不守舍,只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让黄大人先别说话,莫要干扰了他的思维。
黄大人见此,心中也是暗笑,不动声色垂手侍立一旁,冷眼旁观,王大珰有气无力瘫在椅上,时不时惊起来把闹钟和表仔细端详,如此重复再三,好半日方才算是彻底缓过来,不知想到了什么,忽而又问,“此次敬献——呸呸呸!神仙人物,怎敢用敬献两个字?你这娃儿也是胡闹,此次……”
他犹豫再三,也不敢说‘下赐’,而是用了更中性的词,“此次赠礼,所有这些东西,是单只有一份么?”
黄大人只听此问,便知道王大珰已经入毂,微微一笑,从容道,“此物在买活军那处虽也十分名贵,但不算极为罕见,数千数百,还是有的。经孩儿建议,这三样礼品中,闹钟和手表都各预备了三份,一份自然是义父的,一份则理所当然赠给九千岁,另一份自然献给皇爷。”
“这香水,则是预备了义父和九千岁的两份,皇爷向来不好此物,用不上它,便准备了另一样稀奇物事,义父请随我来。”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对自行车的展示,至此,王大珰已全然拜服,完全肯定谢六姐出身的确不凡一事,他倒没有试骑自行车——一省镇守,这点定力还是有的,回到屋内坐下,双目精光闪闪,又是一番长考,再开口时,俨然已下了决心,便换出笑脸来,将黄大人的双手紧紧捏在手心,拍了几下,笑道,“好孩儿,不枉义父疼你,你真是不枉咱这多年来的苦心栽培。今次之事,你处置得极好,咱们父子俩既然遇上了这番奇缘,又怎能让它就此错过?好,好,好!”
屋内顿时又上演了一出父慈子孝的好戏,王大珰对黄大人倒没起任何疑心,不过赏功惩过,此子既然立下了如此奇功,自然要再加勉励笼络,说了好一番心腹话,又许了不少富贵荣华之后,这才步入正题,笑道,“好孩儿,为父也知道你的意思了,这四样东西,的确是举世难寻的好奢物,便是京中诸公也必然欢喜,往小了说,咱们就倒腾这些奢物,也能赚个盆满钵满,往大了说,敬献给九千岁,也自有你我二人的好处。眼下便是这么两件事,还要咱们一起参详。”
“第一,你我皆知,买活军兵士凶猛,此物必不能强取,那么便是要做买卖了,咱们倒是肯买,但若是买活军这里出价高了,再转手利钱就少了些,还是要把价格给他压一压是最好的。什么?你说买活军不只是稀罕银子?”
这是王大珰没想到的,他眉头皱了一瞬,便又随着黄大人的说法而豁然开朗,“若能以物易物,那就再好不过了!又比只要银子好办得多——那他们要什么呢?”
这是第一个问题,出于阉党自己的考量,第二个问题却也和那几个县城无关,事实上王大珰现在压根就不关心那几个山坳里的县城,大不了便送给买活军也罢,当做个羁縻军州,只在名义上奉大敏为主即可。
这都是细枝末节了,王大珰现在最慎重的便是第二点,“第二是最要紧的——这几样物事送到京城,必然引来轰动,若再加上她的神仙身份,想要插手的各方人马必然极多,九千岁麾下那四大干将,必然前来勒索,咱们须得先想个法子,莫要让好处被他人占了去!”
这就是大敏,这就是阉党——和西林比起来,阉党已算是能做事了,王大珰也绝非是最贪婪的大监,甚至多数时候都还可说是相当清廉,毕竟他只收该收的钱,并不会主动出击勒逼百姓。但,这就是大敏,这样的机会,这样的人物,一道镇守,所能想到的只有‘莫要让好处被他人占了去’!
黄大人心中如饮冰雪,凉意森森,其实一切全在他预料之中,只是比起从前在认知中夹带的绝望和无奈,此时他心中只留下这么一片淡淡的森凉。
好在,天下间有一处并非如此——总算,天下间有一处,并非如此!
他很快捺下了心中突然激昂的情绪,也跟着一道露.出为难之色来——其实方案早有,他眼看着王大珰一路被引着走到了此处,前路自然也早已描画好了,只是不能如此轻易地奉上,还要跟着再演一会。
这其中的套路,黄大人是最熟悉的,也非常的擅长,他或许不太喜欢,但也并没有别的选择。
但现在不同了,现在他演得更加精湛,因为他在心中已做了别的选择。——虽然算学上比不过小佘,但这天黄大人心情相当不错,他知道自己能为买活军办的事,可比小佘更多。
不管将来如何,至少先赢了一局!
第80章 面见九千岁
王大珰其实的确是个能干的人, 而且很有定力,像他这样的干将构成了阉党的中坚——西林党自然是做不了正事,只会喊着仁义道德, 往自己兜里划拉好处的‘常有理’, 阉党内也有许多滥竽充数, 对上阿谀奉承对下敲骨吸髓,贪婪狠毒的小人, 但皇帝信用阉党还是有原因的, 一来是阉党必然对皇帝忠心耿耿, 二来则是由于阉党的选拔更为开阔,其中到底还有一二成能用之人, 而九千岁固然也有诸多毛病, 但尚识得大体,分得清什么人适合捞钱,而什么人适合做事。
像王大珰这样的人, 便被放在了比较要紧的位置上。也展现出了十足的素质, 譬如说他虽然距离仙踪只有这么一二步之遥了,却还很能克制住自己,没有踏入许县半步, 更没有贸然请见谢六姐。黄大人去见谢六姐, 这是无关紧要的, 但王大珰作为镇守太监,一言一行必须极为注意, 或许他有一日能领皇命与谢六姐论道, 但在没有得到上头进一步指示之前, 他是不会踏入衢县一步的。
黄大人自然力邀王大珰前去见识一番, 但说实在的, 现在要乔装打扮进入衢县也不容易,因为买活军实在是乐于给往来商旅剃头,衢县如今行走的百姓们多以光头、寸发为多,天气又逐渐热了,王大珰虽然没有虱子(他坚称自己没有,黄大人也不会去查看)但带个帽子进城也依然显眼,所以他只在衢县往外修的水泥路上站了站,用心品味了一下‘仙路’的感受,同时对谢六姐的仙人身份更加深信不疑了——足不染俗尘,可不是吗!走过这样的路,还如何在南方泥泞坎坷的官道上行走?按干儿子的说法,这种路‘对六姐而言也只是勉强将就’,这也就是仙人才能有这样的讲究了!
——尽管黄大人如实描述了谢六姐的外形,但在王大珰心里,谢六姐却依然是个面目宛然,周身伴有祥云清风,行动时娇花拂柳般的飘飘然谪仙模样,他心里已固执地认为黄大人之所以只见到了一个健壮的高个少女,那是因为他心不诚,六根不净,慧眼不开,不能得见真容。
在中人心里,断绝烦恼根的阉人自然是清净之体,因此王大珰是蛮有把握的,他觉得自己若是有幸面见谪仙,自然能够望见真容,虽然衢县外来回行走的一些短发健妇都很接近黄大人描述中谢六姐的形象,但王大珰还是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只是耐心地等待着自己的义子从衢县返回。
黄大人的头发还没长好,依旧是寸头的样子,因为要回城,他摘了义髻,形象有些陌生,不过他速度很快,没让干爹等太久,便从城门里出来,奉上了一个荷叶包,“这是买活军的特产小吃炸鸡,虽然粗陋,但胜在洁净可喜,义父随意取用些。”
王大珰深深一闻,果然有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其中隐约可以闻到孜然香味,其余的味道便很难分清了,只是一股极其复杂却又销魂蚀骨的幽香,身旁的行人闻了,都露出馋涎欲滴之色,还有人彼此议论,“为何我们买的炸鸡便没有这样的香料?”
“怕不是要另加钱!”
黄大人解释道,“这是买活军听说义父便在左近,有意款待的仙食佐料,平素售卖是没有这些料的。”他从荷叶包里取了一个小纸包出来,询问地看了一眼王大珰。
这便是两父子相得的证据了,诸多大珰从宫中放到外地之后,很多都还维持着在宫中的饮食习惯——尽量要清净、素味,有些大珰甚至忌五荤,吃净素。这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信仰,阉人很多都虔诚信佛,另一部分原因则是阉人由于生理残缺的关系,若是净身手法不好,出小恭时身上就难免沾染一星半点的味儿,在宫中伺候主子,这是很大的忌讳,所以务必要减少排泄物的异味,这便只能从饮食着手,务求清淡。
再有一点,便是在宫中众监人宫女,多数都是食用御膳房的伙食——实则御膳房最大的功用便是给这些公务人员,包括了外间上值的阁臣等供餐,帝后自己的饮食多由宠幸内监包办,是不会吃御膳房的供给的。御膳房每日要供数千人的伙食,不可能做任何火候菜,多以炖菜、煮菜为主,为了照顾阁臣年岁,口味更是多为软烂,大珰们有些从小吃惯了宫里的味儿,外放后还维持了原有的饮食习惯,外间的珍味并不能够欣赏,但宫中事素来是讳莫如深,又牵扯到生理残缺,阉人更是隐为禁忌,这些个中缘故,非亲信不能得知,许多官员即使被收为义子,也很难知道为何大珰们有这些讲究。
王大珰是上谷人,本地出产的就是太监和枣,凡是出产枣子的地方,日子都过得很苦,因为实在太干旱,种地是很难养活自己的,稍微一个干年,便有大批的百姓不得不卖儿鬻女,而上谷离京城也很近,因此那里的小子闺女们许多都去做宫女和监人,久而久之形成一股宫中的乡党势力,王大珰很小便被返乡的老阉人看中了,想要收他做干儿子——这种干儿子是不必净身的那种,认了老中人做爹,为他养老,也继承一些财产。
宫中阉人千万,真正煊赫的那些往往难以善终,更多的还是攒了微薄钱财,待老迈不堪使用时返乡的,王大珰还不记事便被送给老中人收养,日子只能说勉强过得去,自小也就养成了宫中的饮食习惯,哪怕出宫了也还是喜茹素,厌荤腥。荤菜里只有鹅肉能勉强入口,鸡鸭牛羊一概嫌腥臊,这炸鸡倘若不是买活军的好意,且又兼着谢六姐的天人身份,他是不会吃的,而这调味料,也因为是仙食的关系,愿意鼓起勇气僭越尝试。此时对黄大人微一点头,黄大人会意,打开荷叶包只微微洒了少许,便将纸包照旧包好,塞入身边一个荷包中,挂到王大珰腰际。
这孩子就是心细,而且很知道分寸——王大珰一次吃不了这么多仙食佐料,但可带回家中慢慢吃用呀,哪怕是当药来服也好呢,至少这是真神仙的赐物,按理说要比仙丹更加校验的。王大珰对黄谨更是欣赏了,抽出帕子包了手指,捡起一块鸡腿,又嗅了嗅,倒是丝毫腥臊气息未有,一口咬下,登时是肉汁四溢,满口浓香,半日说不出话来。
虽说饮食清淡尚素,但不代表小中人变作大珰之后,吃食依旧简朴,府中自然聘有名厨,随时细作素点,咸有素八珍,甜有翡翠烧卖、蜂糖发糕等物,虽用荤油但却毫无脏气,惯为中人所喜,王大珰在宫中也是得了意的,御膳房没少做名点孝敬,在江南水乡又镇守了七八年,真可谓是天下第一吃过见过之人,饶是如此,将这鸡腿缓缓吃完,依旧是意犹未尽,犹豫了一下,并未将剩下一只赏赐给义子,而是以荷叶包好,又多扎了一张手帕,自己托在手中,预备等到了驿站再享用。黄谨在买活军治下一定没少吃此物,就不用分他了。
“这是鸡好!”
很难说此物究竟是好在哪儿,入口时先是一团无以名状的油香,撞入心头,犹如攻城大锤一般,仿佛一下就把多年茹素的心防给撞开了,甚至难以分辨究竟是许久没吃荤,所以格外美味,又还是因为仙食佐料的缘故,那面衣酥脆,肉汁香浓,还有鲜香微咸的佐料,咀嚼中唇齿生香,更重要的是毫无腥臊之气,虽然鸡腿硕大,但肉质极细,无渣不柴,丝毫都不木嘴,王大珰在义子面前自然有些架子,不会惊呼赞叹,不动声色品尝完了,迸出四个字,维护自己吃过见过的身份,“此鸡必为异种!虽说作法还嫌简单,但因鸡好,滋味的确不凡!”
接下来要问的便很自然了,“可有种蛋出售?”
买活军的盐糖好,这是浙江道也有流传的,王大珰在义子出事后才知道自己府上早就在吃买活军的盐了,而且卖得还很贵,要三十文一斤,他查看过雪花盐后,便有多买一些回京献给九千岁的念头。没想到来买活军这里赚了一圈,想买的东西种类越来越多,而且其中有些非得大批量采购不可,譬如这种蛋,便要买上数百枚,在自己府里养了一批,验过肉质的确上佳之后,才能再往上献,而玻璃、香水、香皂之物,倒可以先送少许回京城去孝敬九千岁,若是九千岁许可了,再转献皇帝,便很有希望在浙江道增设皇庄,专卖买活军的好货了。
黄大人摇头道,“不卖,因这鸡要吃买活军特别配置的饲料,听说但凡饲料差了一些,便不是这个滋味了,因此买活军是不往外卖种蛋的。”
王大珰也早发觉了,买活军这里的货虽然多,但却都是卖粮不卖种,他昨日也尝了这里的粮,虽然高产,但滋味却是不如平时吃的万年米、珍珠米,况且说了不能自留种,因此他兴趣不大。至于这鸡是否只能吃特制的饲料又或是谢六姐点化过的仙水,这也是一件很难料的事——或许是如此,这世上的确有许多事是说不明白、朦朦胧胧的,王大珰买不成蛋也不太失落,倒是因此对怀里剩下那个炸鸡腿更看重了:若是只有沾了仙气才能养得活,那么这鸡应当对身体也有些说不出的好处,是以即便味道浓厚了一些,吃它也还是很有道理的,不算是嘴馋。
好物这么多,生意是大可做得的,但做买卖要双方都情愿,昨夜黄大人已和王大珰谈好了——除了正当的货殖交易之外,买活军还有一个要求,便是他们希望能自由地和周边的区域做生意,尤其是做一些人口买卖,说白了,便是希望从衢江往回运人的时候,不要再发生黄大人拦路查船的事。
关于这件事,对王大珰来说简直就不值一提,而且他因为出身的关系,对这些活不下去的孩子天然是有一份同情的,虽然王大珰绝不会从自己的荷包里掏出私蓄来周济这些可怜的孩子,但倘若只是支持买活军收买这些活不下去的人口来做工,不必他额外付出什么,那顺水推舟,以此为筹码和买活军讨价还价,王大珰料定了不会有任何后果。
这是大家都只有好的事情——如果买活军愿意收容那些没饭吃的成年流民,那就更好了,那些流民留在地方上也是坏事,朝野上下,光是支撑辽东防线就已经疲惫不堪了,他们还要不断地在各处作乱,不肯老老实实地在本地饿死,阉党们也觉得他们怪惹人烦的,在西林党众臣眼中,这些心中毫无大义,不肯向他们缴纳佃租,还打扰了他们做生意的流民就更可恶了。
既然买活军开的价并不高,而且和他们做生意也不用担着资敌的名义——如果是以前,卖给反贼铁矿自然是资粮于敌,但买活军治下自己就有煤矿和铁矿,而且还会制上等的蜂窝煤,这些蜂窝煤少量地流传到了武林,王大珰欣赏不已,去年冬天以两百文一斤的价格已都用了一冬天了。那么卖给他们煤铁也就算不上什么大事了,做生意更谈不上有任何忌讳。
而且有一点,黄大人没说明白,大家却是都心照的,那就是从中得到的利润可以极大地缓解内库的钱荒,王大珰和黄大人越商议便越觉得此事实在是可以一办,他未在衢县驿站停留太久,只又住了两日,尽力地把衢县经过神仙点化,还能被黄大人带出县城的美食都尝了个遍,到底又偷偷骑了一次自行车,随后便赶紧将轮胎都擦得雪亮,又挪了一匹骡子来,把自行车架在上头,一行人离了衢县,取水路上了武林。
从衢县回武林,那是水陆兼程,饶是一行人不缺马骡换乘,也耗费了二十余日,回到武林之后,王大人不过整修了两日,便又忙忙地收拾了十余个箱子,并指了自己随常带在身边,并常派回宫中请安,和九千岁也沾亲带故,自己最信用不过的一个义子,带着黄大人登船扬帆,往京城去了。
从买活军绑架黄大人算起,再到黄大人动身去京城,几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其中大量时间都花在路上,此时盛夏已过,渐入晚秋,运河水位微降,前行便主要靠纤夫拉运,速度更慢,若不是挂了王大珰的旗子,在有些地段还要抛锚等纤夫挪出人手来,不敢和漕船争道,从武林到京城,一路走了近两个月,这还算是快的。
黄大人每到港口便给王大珰写信,走驿站收发,还比船行得稍微快些,这样他还算能时常收到南边的消息,若无此便利,他到京城时便只能带着两个月前的过时消息,对南边的变化根本一无所知。此时他格外想念曾见识过一次的‘短波对讲机’,不过他也知道,这东西买活军是肯定不会送给皇帝的。
到了京城,先还见不到九千岁的面,而是要四处走人情,为王大珰送礼,将他在宫中的老人脉都照顾到了,九千岁的几个干儿子也逐一孝敬过——王大珰在任上,收别人交来的‘打点税’,此时也要把一大半作为打点税又交给这些人。
给九千岁的那份,自然是少不了的,不过浙江道的变故显然重要性不高,因买活军虽然又占据了两个县,但到现在还没占据州府,也没有冒犯藩王,所以不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没引起太多注意,每逢深秋,辽东一线便是吃紧,要钱要物,九千岁忙着筹措这些,焦头烂额,脾气也不好。众人纷纷指点黄大人,勿要此时登门触霉头。
如此耐心地等了半个多月,黄大人方才得到面见九千岁的机会,此时他的初级班教程都快自学完了,正准备往中级班的教程冲刺,又还要拨时间教王至孝——便是王公公那个中人义子,他们其实本姓都不姓王,都是跟着当时上谷县那个老中官姓。
虽然都是义子,但彼此身份,以及与王公公的关系都是完全不同的,王至孝将来要替王公公摔盆带孝,而黄大人到时候去上一柱香就行了,大家心中都知道其中区别。而既然王大珰想办皇庄,要和买活军打交道,王至孝自然也要先把买活军的一些忌讳学在头里,因此他办事之余学习的态度也很积极,两人一路走来,已跟着黄大人学会了拼音和算学。
好在由于有这些教材的缘故,这样磨人的等待不曾像以前那样愁闷。黄大人和王至孝的关系也非常不错,两个没有利益冲突的聪明人总是很合得来,这一日二人正在做速算24点取乐时,九千岁处来人通告,忙以门包厚贿使者,又一道收拾了十余个大箱子,又将自行车拿红布包起,唤两个手脚轻便勤快的苦力扛了,往九千岁在城中的一处便宅而去。
因东西带得多,又是自己人来请安,便不必在门房苦等,而是被带到了内院一处轩亭歇息,又苦候了两个时辰有余,天色入夜已久,方才被人带到了一处院落之中。九千岁正坐在一张方桌后头,手里以一块麂皮缓缓擦拭着水晶眼镜,见到二人入内,方才笑道,“来了?倒叫你们好等。”
他说话语气颇为和蔼,瞧着并无半点凶煞之气,但偏偏便是此人,名震朝野,对付西林党的手段酷辣无比,京畿一带,其名可止小儿夜啼。王至孝和黄谨丝毫不敢怠慢,都是大礼参拜下去,口中给千岁爷爷请安。九千岁微微一笑,将手抬了抬,道,“起来罢,赐座——王至孝,你来说说,你干爹又在之江惹了什么乱子?上个月之江道来的折子倒有四五成都在说什么买活军的事。”
九千岁从小并不识字,入宫后虽然进学,但只能说粗通文墨,但此人记性极强,虽然王至孝一年不过拜见数次,但对他仿佛却依旧很是熟悉。王至孝和黄谨战战兢兢在脚踏上半跪半坐着,都是恭谨至极,不敢有一丝轻佻,王至孝先从陆平取图说起,再说到黄谨追查陆平,诈入福建道,在买活军手中带回了陆平,此事王大珰早已飞马密奏,九千岁已然知悉大概,却依旧听得仔细,颔首笑道,“好,好,这差事你干爹办得很好,可那买活军又是怎么回事呢?如何又攀扯上了他们?这两件事搅和在一起,倒是有些麻烦。”
这指的便是朝中弹劾王大珰擅离职守、插手军事的奏章,此时二人早几天也已尽知,王至孝忙要说话,九千岁却对黄谨道,“黄谨,这是你惹出来的事,便由你来说罢。你干爹还说给我带了些好东西来,敢在信里夸口,必定是不俗的,乘着这会子有些功夫,都给我看看,免得收入库房,再想起来也不知是何时了。”
又仿佛半开玩笑一般地道,“若是东西不好,王知礼可没什么好果子吃,他那个镇守太监,只怕也就当到头啦。”
第81章 九千岁吃不了辣
以九千岁的身份地位, 别说是给他惹来不大不小的麻烦,哪怕是什么麻烦没有,只是凭他一时不悦, 比镇守太监更大的官儿也是说拿就拿,怎能不让人战战兢兢, 畏惧非常?哪怕就是演, 也要演出这份又敬又怕的味儿来,如此方能显出自己的忠心识趣。二人闻言, 忙都做出提心吊胆的模样,黄大人更是在声音中加入了些许颤抖, 直到打开了随身捧着的锦盒这才逐渐似乎进入状态,“千岁爷请看, 此物便是买活军敬献的第一样宝物……”
实则他心里压根丝毫不慌,九千岁凶名虽盛, 但对‘自己人’却一向是照顾有加,若是王大珰在此,他江湖义气上来了, 两人嬉笑怒骂, 只怕是无所不至。不过是自己和王至孝的身份和九千岁差距太大, 不得不摆出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加以敲打而已。宫中诸珰早已将九千岁的性子给琢磨透了, 这才能对症下药地讨好,若是没有丝毫了解,也坐不稳镇守太监的位置。而黄大人更在谢六姐的茶话会上学会了不少新鲜的‘视角’, 他心中对九千岁眼下的需求是很了然的, 因此并不觉得此行会有什么失败的可能, 能取得多大的成功,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以九千岁的忙碌程度,时具定然是极其重要的,闹钟和手表,一式两份,果然引得他惊为天人,连连赞叹,反应和王大珰几乎是如出一辙,疾步起身,往内屋走去,并示意二人和他一道进去,里间果然有一具摆钟,顶天立地地放着,只是一座钟便几乎占了小半间屋子,这亦是九千岁权势滔天的例证,此物哪怕是宫内的几具也没有这样华美,定然是镇守太监从私港物色来孝敬九千岁的。
在各地的镇守太监,一项很重要的工作便是搜寻珍玩,呈现御前,这是他们晋升献媚的捷径。其实他在历代的权宦中已算是相当清廉的了,至少就黄大人所知,九千岁日常起居之处,在宫外也不过就是五六处,占地也均不大,连西林党人也以‘小廉小忠’来骂他,但身居其位,九千岁居所不说囊括天下珍玩,但要说有什么他没见过的宝物却也不多。
因此,黄大人也不敢将这两样东西放在箱子里,只怕真如九千岁所说,收进库房一年半载就想不起来了。此时见九千岁出神,便知道今夜已是十拿九稳,心中暗自嘘了口气,面上依然战战兢兢,小心解释盘面的数字含义。
九千岁一声不吭,双目在闹钟、手表和摆钟盘面上来回盘旋,默数了一会,突然长出一口气,道,“我数得了,这钟比摆钟准——这摆钟的长针走到左上50秒时总有一顿,是机簧生锈了,日积月累,便和闹钟要差了一刻钟。”
原来他连如此细微之处都有留心,黄大人倒是吃了一惊,暗道九千岁上位,果然自有过人之处,并非只凭了奉圣夫人的裙带关系。与其说是凭借坊间那不堪传闻得了奉圣夫人的青眼,倒不如说他才干过人,被奉圣夫人物色来做了皇权的代言人。
此时朝野之中,西林党和阉党、浙党、楚党各自牵制,可谓是党派林立,反而皇帝隐身其后,仿佛对朝政毫不关心,一意木工。而权阉则乘虚而入,借机把持内宫,引诱皇帝耽于游乐、荒嬉后宫,自己则倒行逆施等等等等——
凡是对本朝历代政治有所了解的读书人,都能看出其中反复的套路,朝中总是要有一个奸坏的权臣来为皇帝搞钱,一批受到打压的忠臣清官则咬牙度日,凭借自己的一身正气誓要和奸臣周旋到底。
这种说法是受到朝野上下一致认可的,即皇帝信用的便是奸臣,而皇帝打压的便是蒙受冤屈的忠臣。但黄大人是锦衣卫出身,他对朝中大臣的糟烂污一清二楚,也知晓皇帝的无奈,在黄大人看来,对皇帝来说,能为他搞来钱,滋润一下朝廷财政,把钱从该收的地方收上来,花去该花的地方的,便是能臣,至于忠奸,反正一体捞钱,没什么区别。——这里的捞钱除了指收受贿赂、打点之外,也指接受投献、隐田、诡寄,使朝廷损失了本应获取的税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