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不受贿,西林中的君子们或许是有一些可以做到的,但要说不受投献,这是绝无仅有,因西林君子多有功名,而有功名的读书人如果不接纳亲友的投献,他在乡中的名望将会立刻荡然无存,说是千夫所指都不过分。甚至连家人都要和他断绝来往,没有一个西林君子会这般不爱惜羽毛,倘有,那他也便很快就不是西林君子了。
因此在皇帝看来,西林、阉党,反正都在捞钱,从付出的成本来说,或许还是阉党省一些——阉党的银子多是通过勒索,作为现银沉淀下来,就譬如是存在他那里,待到日后用不上他,想换人了,抄家时来取,他自己无儿无女,花能花得了多少呢?而西林党交游广阔,君子众多,譬如阉党得用者十余,而西林党的人数成百上千,每一户收纳的隐田数目叠加在一起就很惊人了。
而且,朝廷损失的这些农税并没有化成银两固定下来,而是被兑换成了无形的‘声望’、‘人脉’、‘乡望’,这东西只对西林君子本身有用,对朝廷来说一文不值。提拔一个只有嘴上功夫与清廉二字的西林君子,实在是很赔本的买卖。也就勿怪历代皇帝都喜欢信用阉党了,至少阉党无疑是要比西林能干多了,西林说要收商税,只是说说而已,收是收不上来的,阉党说要收商税,便是当真可以收上来银子的,三不五时还能通过构陷、污蔑,把朝野间的大商户搞了那么一个两个,赚个几十万上百万的银两来花花。
自然了,如此一来,阉党自然是普天之下知名的臭不可闻,仿若头顶生疮脚下流脓,从官到民,个个厌恨,但黄大人也不知晓若是信用了西林党,送往宣大辽东的钱粮该从何处来,西林党众正盈朝那段时日,各地的贪污受贿丝毫也没有少,京城发出百两补给,能有十两到宣大就很不错了。反倒是阉党上位之后,看在九千岁随意残害大臣的凶残名声的份上,各地官僚不敢再雁过拔毛,百两补给里,能有个二十两到辽东——这里哪怕阉党吞了八十两呢,对皇帝来说也不失为是很可喜的进步。
若能看穿皇帝和阉党之间真正的关系,便该知道这么一点,九千岁和皇帝的关系实在密不可分,他就是来为皇帝干脏活的,而九千岁此时的权势,并不来自于奉圣夫人,也不来自于皇帝对朝政的懈怠,只来自于一点,那就是他搞钱的能力。不管他多么凶焰滔天,又害了多少无辜忠臣,残害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只要九千岁还是宦官中最能搞钱的一个,只要皇帝还在位,那么他便很难被旁人搞下去。
从这一点来说,买活军和阉党之间就存在了天然的结盟基础,九千岁光是闹钟便看了许久,他的视角还和王大珰不同,精研半日,倒并未上手拆卸,而是提出了两个问题:1,买活军手中有多少存货;2,此物能用多久,怎么校准。
闹钟在最上层的人家自然是有市场的,这毋需多言,此物如此轻巧,比摆钟不知要贵重多少,一座摆钟,此时没有个五千两银子是下不来的。在黄大人来看,闹钟不卖个一万两银子都是小觑了天下宗室豪族,他好在是锦衣卫出身,消息极为灵通,而且离京以前曾因缘际会翻看过一些绝密卷宗,见过九千岁盘点各地豪族的结论,当下给出了一个他和谢六姐研究过后,自认为最合适的数目,“两三千数,怕是有的,此物在买活军中虽然珍稀,但并不太罕见,谢六姐常以此赏赐麾下心腹。”
两三千枚!
九千岁的呼吸立刻粗重了起来,一只手不觉便抓紧了椅背,他闭上眼沉吟了片刻,缓缓长出一口气,对黄谨说道,“好,你很好,你干爹也很好,不愧是我们厂卫干将,没给老子丢人。”
他是成年入宫,此前江湖泼皮的习气并未尽退,此时极度兴奋之下,又带出了从前的口癖。九千岁手中还把玩着那闹钟,又凝视了半晌,方才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这个家不好当,每年到了年底,便觉得精穷,库里能跑马,实在是搜索不出银子了。可辽东处又一直写信来要……怎么办,只能到处去找钱补上,你们莫看我平日光鲜,心底实在没有一刻是不焦躁的,刁毛的,穷得要命,没有钱,没有钱呀!”
“朝廷没有钱,宫里没有钱,钱都在何处?我心里清楚得很,就在这四九城府中的银窟里,那些王公大臣、世宦人家,哪个不是富得流油?撮弄着西林党那帮傻子为他们呼吁奔走,火都烧上房了,他们坐在屋里还一毛不拔,老子瞧着他们那样就恶心透顶,这帮人都该被点天灯!熬出的油那都没有一滴不是民脂民膏,实在可恶至极!”
且不论事实如何,在九千岁心里,显然对如今外朝官场印象极差,黄大人和王至孝壮着胆子附和着他痛骂了外官一场,九千岁大感畅快,喝了声拿酒来,自己要了些夜点,又赏了黄大人、王至孝一桌上等夜席。
于是众人重回厅里,底下人手脚也快,眨眼间便捧了两个大看盘来,放在八仙桌正中,又搬来高几,置于三人身侧,这便是三人各自一席的表示。——因三人身份有异,口味不同,便各自领了一席。虽说九千岁起家也是青皮流氓,但如今不是心腹,恐怕也不能和他共桌痛饮,如此已是难得的殊荣了。
如今敏朝宴饮,绝非众人共聚一桌,大呼小叫、大醉而归,只有乡野人家、地痞流氓、绿林好汉才会共聚而饮,凡是有些身份的人家,喜庆宴饮便都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社交文化,一般来说,凡举宴,三四个时辰已是必要。从正宴未开席时,便已在偏室用茶,长桌上供奉茶点,此时必须要略微垫一垫,开宴后,众人谈笑中由主人逐个敬酒,引入席内。此处的‘席’多数都是一个大高几,二人为一席,若是大宴,光是主人寒暄引席便要耗费许久。
此后方才是上菜,而遇到珍奇主菜,每上一道,来宾还都要开发赏钱,期间谈笑、敬酒、听戏、品茗,活动极多,而八仙桌上还要有时鲜果品摆成的精致看盘,这种堆叠的果塔是不吃用的,所吃的在宴后另行呈上,因此还有不少果农专门栽培中看不中吃的‘看果’,在京畿一带人数不少。
如此奢靡风气,已成自然,虽然是深夜便饭,厨房仍临时以黄州蜜橘拼了两个金灿灿的大看盘,也可见九千岁虽然满口清廉自许,但平日用度之奢实在过于王侯。这黄州蜜橘产地在之江道,只有动用快马,才能送到京城,而九千岁随意用个夜宵竟也要耗费一小筐来做看盘!
王至孝和黄大人未入暮便来了别院,虽然也有些点心垫肚子,但也不敢多吃,此时都有些肚饿,又知道九千岁对自己人来说,其实颇为宽和,且喜见至情至性的一幕,便都甩开了腮帮子尽力吃喝。别院厨子亦自然不同凡响,虽说用料并不特奢,并无驼峰鹿唇等物。但一道溜牛辗便是外间极难见识的异味,这牛肉只略加抓芡,又以滚水稍烫,洒了一层薄薄的胡椒粉,看似作法精简,入口时软弹而不失嚼劲,胡椒异香满口,肉汁鲜美。不论是胡椒还是如此新鲜的牛辗肉,都绝非外间随意可得。
黄大人尝了两口,心里也是赞叹,又觉得比起买活军那处的味道似乎还是少了些什么,不够鲜美刺激,微一犹豫,便自怀中掏出一个小包,往盘里抖落了些许粉末。不料却被九千岁一眼看见,笑道,“可是嫌淡口了?你这是走惯江湖的人,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包盐,哈哈,我从前闯荡江湖时,也和你一般,否则到了荒郊野外,连口咸饭都吃不上。”
他以宴席待客,自己却不过是三味咸点,一碟青菜、一碗素面,一壶黄酒,此时一边吃酒,一边还在把玩黄大人献上的那几样珍玩,时不时举起香水瓶,只开了一点小缝深深嗅闻,显然很喜爱这香味。又不时问些价格、数目,以及买活军的特产,来历等等。黄大人固然也把自己向王大珰交代的那番故事照搬了过来,但显见得九千岁对谢六姐的谪仙身份并无多少信服,也并不在乎,除了有意向买活军收买奢物之外,其余事情上他的态度尚不清晰。
对政治人物而言,表态的确需要慎重,否则便成了喜怒无常。黄大人这点耐心还是有的,并不患得患失,不过他知道自己面见九千岁的机会并不多,能共餐的机会更是极少,以他本心来说,却还想以买活军处的美食来诱惑九千岁,以便为将来在北方或许能推广西红柿、高产稻等打个埋伏,这就是故意卖的个破绽,见九千岁问,忙起身回话,说这是买活军赐下的仙食佐料,王大珰用了十分不错,只是因为饮食上有所忌讳,是以不敢献给九千岁云云。
虽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但九千岁有时江湖习气尚存,闻言哈哈一笑,欣然道,“娘个裘的,难道老子还怕你下毒不成?不必如此做作,给我也洒些,王知礼把这东西引为珍物,每餐都只肯用一小洒,打量我不知道呢?”
来觐见这样的大人物,事前仔细通气是必然的,否则两面说辞不卯,会引来更多的麻烦。黄大人非常清楚,王大珰压根没准备把仙食佐料上报,因为所得极少,而且献用佐料粉末是忌讳的事——献奇果、鲜食、美酒倒是无妨,但佐料是很容易动手脚的。不料九千岁竟连此事都了如指掌,此时谈笑间随意说出,便大有无所不知、莫测高深之相,令人真不由得生出了战战兢兢、不寒而栗之感。
不过,黄大人也是厂卫出身,知道此事无非便是厂卫在镇守太监处也有内应而已,九千岁也远非无所不能。面上自然是惭愧不已,连声告罪,又将自己所用的小纸包献了上去,口中说道,“此物为花椒、胡椒、孜然等十余香料磨制,其中还大量加了一种海外奇物,名唤番椒、番灯笼的,和茱萸一般有辣味,请千岁爷爷留心。”
九千岁笑道,“咱就好这一口辣的,从前在宫外时,茱萸烤鱼我是最爱吃的。”
说着,便将佐料捻了两大撮撒入面中,取了调羹来搅了几下,先喝了一口汤。起初还不觉得什么,片刻后只觉得口中微微生疼,仿佛从喉咙一路烧灼了下去,呛咳了几下,几乎喷出火来,不由大为惊骇,怒目圆睁,捂嘴喝道,“好贼毬,竟如此凶猛!”
第82章 皇帝被坑了
“嘶——好痛快, 好痛快!”
今年的初雪来得比去年还早,仿佛才刚过了中秋,一场细雪便悄然笼盖京城。蓟辽战事未歇, 民夫们还在驿道上一脚雪一脚泥,挨饿受冻地往前线运军粮,今年毫无疑问会有更多人冻饿而死, 但无论如何, 这一切反正碍不着小皇帝什么事,宫中的事依旧一切照常,下了雪, 那便正合赏雪烤肉吃。
宫后苑澄瑞亭外,架起了几个黄铜制的小支子,下头是烧得通红的银霜碎炭, 支子被烧得滚热, 又刷了一层清油, 发出吱吱的声响来,几个小中人站在支子跟前, 热得满头大汗,还蒙了一层青布做的口罩,小心翼翼地翻动着支子上滚动的芫荽拌肉, 时不时别过头去,避开这呛人的滋味——芫荽是宫中常食用的香料,倒不是芫荽味儿冲鼻, 而是支子上翻滚的少许红色细粒,散发出呛人的气味, 这滋味闻着实在是呛鼻, 有些人还忍不住要打喷嚏, 但却是正在亭内大快朵颐的皇帝的新宠。自从九千岁进献以来,半个多月,竟是一日都离不开它。
“来、来,吃,吃。”
宫后苑中,亭台多为敞轩,到了冬日,则四处垂下厚实的棉帘避寒,其中又燃起火盆取暖,可谓是温暖如春,宫人不断来往,捧入鲜果蜜饯、温酒热菜,均为九千岁敬献。敏朝皇帝吃敬献是由来已久的传统,历来是各宠宦轮流从私蓄中包办饮食,而如今皇帝的饮食,自然是九千岁包办。因此这些吃食要比御膳房上等得多,虽说今日是吃烤肉宴,但伴着上来的小菜锅子也都样样精美,陪坐的皇后和二皇弟对辣味的接受度较低,但将新鲜的牛羊肉烫在清汤锅子中,刚一熟便捞出沾着麻酱,也吃得津津有味,都凑趣笑道,“今日得尝异味,沾了兄长/夫君的光了。”
在宫中生活,固然富贵荣华已极,但也处处受到限制,饮食起居远不如在外自由。也就只有皇帝能想吃点小烧烤可以办到了,皇后贤良淑德,再不会自己生事,而二皇弟平日也是敬谨恭顺,绝不出格一丝,他们身边的宠宦也没有九千岁这样的能为。这些事皇帝心里还是清楚的,因此他很照应家人们,一再地劝他们尝尝拌了番椒的烤肉,“吃呀,入口辣,吃习惯了味道好着呢。”
又让人送来酸汤预备着解辣,指着白瓷汤碗对妻子炫耀,“你可知道这汤看着为何红兮兮的?便是用了你后苑摘的那小灯笼做的,我问了黄选侍,她是彩云人,说是彩云道的确有用酸果入肴的,这红灯笼果便是海外的酸果,一个种,都是看了怕人,食之无毒的。”
由于这一餐中有好些佐料都是宫中自己出产的,皇帝觉得很新奇,兴致更高,便逐一为妻子和弟弟介绍起来:自从百多年前,西洋传教士入华之后,带来的许多植株便被收入了西苑、宫后苑,而买活军遍寻不得的辣椒,在西苑里就种了一片,取的是它火红的模样,这些年来若有人进献不同品种,都会积到那处去。
还有洋灯笼,也是如此,在西苑种了一片,皇帝踏马西苑时,也曾在苗圃中留心过这种可喜的小物,他对这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一向是很喜爱的,即位数年以来,不论是奇鸟异兽,还是这种海外的珍种植株,都是有意收集,并且以为其分门别类地编纂目录,划分豢养园地为乐。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各大宠宦着意搜寻献宝治下,西苑中着实是收集了不少海内的珍种,只是从前发挥不了任何作用,皇帝也只有略微的印象,而这一次当九千岁告诉他,原来番椒和番灯笼都可以食用时,皇帝才会如此热心,立即就尝试了起来。
当然了,关于被毒害的顾虑是从不曾存在的,皇帝的伙食由亲近太监包办,便可完全说明此点,历代皇帝都坚信,比起大臣,太监才是对自己最忠心,最不希望他们死的那种人。他们几乎也都是对的,九千岁想要毒杀皇帝实在轻而易举,但这么做对他的好处为零,毫无疑问,皇帝的死也是他的丧命钟。因此和外间传言,九千岁和奉圣夫人经常以‘大补之药’对皇帝下毒不同,他们对皇帝的身体极为上心,满天下地搜罗滋补药物,还时常苦心劝诫皇帝,请他留意身体,不要在冬日出去骑马,免得受寒。
这种叫番椒的东西,和茱萸一样,味道辛辣,食之口腔微微刺痛,只觉得十分刺激,但缓过了这股劲儿之后,又觉得脸红耳赤,有一股很难言说的欣快,反而让人胃口大开。众人对这东西的接受度各自不一,皇后只吃过一次,辣得流泪,便怎么都不肯再吃了,而二皇弟虽然也深具戒心,但对番椒烘干磨成的粉,还是有些喜爱的。
唯有皇帝,自幼便喜好茱萸,对这辣椒的功用大为喜爱,立即下令西苑明年要扩植番椒,并且还慷慨地挖了十余株养在花房里,让那个叫黄谨的锦衣卫带回江南,赏赐给那个奇人谢六姐。再有些金银财宝等物,也算是稍微抵得过她献上这般奇物的功劳了。
既然吃着辣椒烤肉,便免不得谈起这个蕞尔之地的所谓买活军,这也不仅仅是辣椒的缘故,宫中来了一样新奇物极得皇帝的欢喜——唤作自行车,让皇帝竟连木工活都放下了,这也自然引来众人的注意,皇后和二皇弟都到乾清宫看过了这个‘自行车’,也都啧啧称奇,只觉得不似凡间之物,二皇弟甚至也试着骑了一把,进退如意,除了在青石板上不免有些颠簸之外,简直是再奇巧不过,而其中的工艺大多都难以理解,机关巧妙,绝不似山区出产,这也不由得让他们对谢六姐的来历更加的将信将疑了。
在九千岁的解释中,谢六姐只是一个运气较好的海盗,和海外有贸易,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一些洋货,对外便装神弄鬼,以谪仙自许而已。这么说当然是很说得过去的,因为此时的敏人对海外几乎毫无了解,而海外也的确有一些敏朝没有的东西,譬如摆钟,此时便是海外贸易的大头,所以推诿给海外、洋货似乎也没有什么破绽。但皇室中人不管怎么说还是有见识的,他们此前就见过许多洋货,道理上认可九千岁,情理上则以为这些东西都要比从前的洋货精致得多。
皇帝这种一向爱好鲁班锁、小机关的巧性子,对自行车更是爱不释手,到手已经半个月了,仍忍住了没有拆开,因为他研究过诸多‘关节’,知道难以复原,并且还三次传召献上此物的锦衣卫入宫陪伴,当皇后问起自行车现状时,他更是兴致勃勃地表示,如今他已经可以拆下辅助轮了,骑得还很稳当,按他的估量,骑着此物从宫内到玉泉山也要不了一个时辰。
“拆是不能随便拆的。”他解释说,“那个黄谨说了,这种锁住构件的机簧叫做螺丝,要有特制的螺丝刀才能拆卸——只能等他回江南后看看能不能从买活军那里换一个回来了。”
说到这里,皇后有些欲言又止,而二皇弟也有轻微的尴尬,因为此时的皇帝正做着很不妥的表态:他对买活军占据了大敏的土地完全没有一点意见,也并不准备加以干预,只要买活军时而献上一些新鲜玩意,他就准备放任买活军继续这么壮大下去——甚至还赐给他们一些番椒!
都不用传扬出去,即使在家人心里,这也是昏君的表现。但皇后是内眷,祖训不得干政,而藩王在这些事上比女眷还要更敏感,二皇弟也不能直言劝诫哪怕一句,只能以行动婉转地暗示。不过皇帝在不想听的话上一向表现得很迟钝,他毫无察觉,抄起一块子新鲜发烫,微微蜷曲了起来,被料酒、雪花盐、雪花糖腌制过,又伴着芫荽碎和辣椒末烤熟的牛肉,又熟练地捻起一片紫苏叶,将牛肉卷在其中,轻吹一口,塞进嘴里大嚼,没口子地叫着好吃,才刚咽下,又喝了小半杯滚热的荷花仙露酒,不由就叫了声,“好爽快!哈哈,快吃,冷了就糟蹋了。”
他比九千岁架子要小,三人共了一张圆桌,菜色随吃随换,皇后进了些锅子便都饱了,二皇弟壮着胆子又尝了一次烤肉,辣得连喝了三杯酒,但这一次辣完了之后,似乎也觉得唇舌间麻酥酥的兴起了一阵愉悦,便又吃了几块,皇帝越发喜欢,一边吃一边问二人,“买活军带来的算学题,你们都做了么?有些题目倒是出得蛮有意思的!”
自从皇帝即位以后,一向是深居简出,外间颇有些离谱的传言,譬如他和其父一样身体宽胖,性格愚钝,只喜欢做木工,言下之意,是个好昏君的材料。但实则皇帝今年不过二十出头,平日里很喜欢骑马,身强体健,虽不说雄姿英发,但也绝非颟顸之辈。
他喜欢做的也并非是简单的木工活,而是喜爱设计机关,如鲁班锁、九连环、如意锁等,还有藏了重重机关的书匣桌具、模型小屋,这些没有一定的聪明才智是根本无法入门的,甚而皇帝还很喜欢设计建造房屋,也是如今国势日蹙,内库实在是没钱了,否则难保他不会在宫里大兴土木。
凡是喜欢造屋子的,一定喜欢数学,也喜欢计量,买活军送的一柄铜尺就很得皇帝的喜爱,但他更喜爱的还是买活军献上的《趣味算学一百问》,其中很多题目都耐琢磨。那辆自行车之所以现在还没被皇帝设法拆掉,便是因为他花了很多时间来看买活军的扫盲教材,这东西不是买活军送他的,而是黄谨设法从买活军的治下带出来的,皇帝收到自行车那批献物没有多久,便向九千岁索要买活军的更多资料,九千岁便把黄谨送来的几大箱子物事全搬到了宫内。
买活军的扫盲教材,教授的字句和算学都很粗浅,而且文字白字为多,并不能引起帝后的警觉,哪怕是九千岁看了也不过付诸一笑,皇帝几人学习这些,不过是为了看懂算学题。皇后回说,“妾驽钝,未曾做懂几道题目,倒是前日来乾清宫时,得闲翻阅了送来的话本,也不知是不是他们收集了江南传说,自己编纂的本子,叫做《蜀山剑侠传》,倒还颇为引人入胜。”
皇帝并不爱看小说,黄谨送来的书本他粗略翻阅了一下,都在拣算学和物理相关的东西看,闻言微微有些吃惊,“他们还送了话本子来么?”
二皇弟要比兄长更吃惊一些,据他所知,嫂嫂一向谨慎,是很少看这些杂书的,闻言不由脱口而出道,“我说第一册 怎么不见了,原来是被贵人拿走。”
皇帝忙笑道,“好哇,好哇,你们两个最谨慎的人竟背着我偷看,我倒要瞧瞧,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奇书,难不成又是一本《石猴传》不成?”
他是个急性子,正好众人也吃得差不多了,忙带着妻子和弟弟一道回乾清宫去盘点献书,又笑道,“你们要看也没什么,只是要藏藏好,免得被外头知道了,又生事端。”
如今外朝隐隐也知晓了皇帝又沉迷于新一批的南方献物,只还没有确切地听说都是什么东西,便以外间一向的做派往下三路去猜度。说是九千岁从南方寻回的淫物,而朝中也有些奏章在隐晦地劝诫皇帝要勤于朝政等等,而皇室三人都知道,倘若被外朝得知他们竟然私看反贼献书,不论书上说的是什么,那都要比皇帝沉溺于淫乐更可怕得多,外朝的奏章势必要将乾清宫淹没。
而哪怕是最循规蹈矩的皇后,其实也对外朝这么插手私生活相当的反感。在他们来说,皇帝学反贼的数字,只是为了能看得懂算学题,话本子也终究是话本子,难道真能移了什么性情去?成年人对自己的娱乐生活都有相当的主见,没有谁喜欢被别人指指点点。因此保持低调,此时便是几人共同的认识。
这批书册,因为是反贼的进贡,所以看守得格外严格,就安放在西暖阁皇帝的小书房内,这样便不会被中人宫女们私下盗窃了去。《蜀山剑侠传》分了十册,皇后刚看完了第一册 ,说的是李氏父女斩妖除魔、寻仙问道的故事,她认为谢六姐或许自诩出身峨嵋,方才会作传为蜀山扬名,为自己正位。至于此书,在皇后来看,虽然故事云山雾罩,但说事还算明白,情节也还跌宕,“打发打发,消闲消闲,不无可取之处,妾请取第二册一观。”
至于二皇弟,他看得快,已看到第五册 了,在他来看,文字便嫌过于白话,不够雅驯,但胜在情节跌宕起伏,场面大、曲折多,仙法写得天花乱坠,颇为可观,不像是市面上的流俗小说,来来回回总是些奸夫□□谋财害命的艳清戏码,令人不齿。此书中三英二云俱都迥异俗流,令人心折,是一出真正有仙家身份的故事,因此二皇弟嘴上不说,心里对谢六姐这个谪仙是有些信的,实在是文字之中,仙气飘飘,难以掩盖之故。买活军进献这般的故事,或许便是在委婉地诉说自身来历。
买活军进献的书册在礼物中占比其实不算太多,除了趣味算学一百题、趣味物理小实验之外,便是十册《蜀山剑侠传》、十册《斗破乾坤》,皇后和二皇弟都嫌后者名字粗俗,暗含挑衅之意,并未取阅。皇帝之前也未曾留意,他因为去年吃了一枚金丹之后,连着肚痛了好几个月,直到如今对于仙丹、仙道都没有太多好感,听说《蜀山剑侠传》又是说寻仙问道,便不去看,而是拿起《斗破乾坤》,口中笑道,“我是个粗人,先从粗的看起,瞧瞧这本说的都是什么,难道是记载了什么强身健体的武功图谱?”
说着便翻开看了起来,买活军送来的书册纸张都颇大,且是双面横印,和原本书籍的排版既然不同,好在皇帝看《趣味数学一百题》,也看得习惯了,更明白了为何要这样排版。此时随意一捞,先看到标题——竟非对仗,也不是诗句,而是四字。“三年之约?”
往下看了几行,眉头便略微皱起,只觉得文字比白话还要更白话,粗俗不堪,而且十分脱离实在,绝不是此时的谈吐。虽不至于看不懂,但也有些不舒服,难怪妻子与弟弟都没看下去。
因有个三年之约先入了眼,便想着先看看这三年之约说的是什么,便不再看了。此书字不大,又是双面印,皇帝看得很慢,一时间西暖阁竟无人说话,三人各踞一案,偶尔响起翻页之声,倒多出了几分少见的文墨书香。
一夜无话,翌日,皇帝晏起,起身后旁事不问,急招锦衣卫黄谨面圣,黄谨赶入宫中时他才刚吃完早饭,一见黄谨来,便将手中的《斗破乾坤十》,恶狠狠地扔到他脚下。
“怎能如此过分!”皇帝眼下一对青黑,神色也气恼无比,恚怒地喊道,“竟敢将,将,将这未完之作拿来献我!”
“下面呢?下面为什么没有了?”虽然黄谨极为愕然,但皇帝压根都没有注意,越说越气,竟有些委屈,“熬了一夜,就想把故事看完,可看到第五册 就嘀咕着,这十册之内怎么能完得了哇?想着你是个大忠臣,断断不会将未完之作来坑害朕,因此看了下去,可下面呢?第十一册呢?三年之约才过去一年半,怎么连三年之约都没写完!青莲地心火刚要炼化就没有了!”
一个故事说到一半,下头便没了,读者的感觉大概是全天下最幽怨的情绪了,原本黄谨是早就要南下回武林复命的,是因为皇帝喜好自行车的缘故,被留在京中随时询问些买活军的事,这下可好,当即奉命飞马南下,连年节都不能在京城过,皇帝严令,除了和买活军的奢物买卖之外,最要紧的还有一件事,那便是要把《斗破乾坤》的后续给带回来,不管百册也好,千册也罢,总之,若是没有从谢六姐手中讨到全本,那么他就要小心自己的脑袋了!
第83章 双面间谍
时值冬日, 大运河北段已经有不少区域上冻,这些年来冬日天气越来越冷,由这一点便可见一斑了, 北方的运河上冻得越来越早,冰层也很厚实,纤夫们每日在河面上凿冰, 累得浑身大汗, 一头栽在冰窟窿里,再也起不来的并不在少数,但这冰又是非凿不可的, 秋后运来漕粮的漕船若不能及时回去,惹出的麻烦比这几条人命更大。
黄大人飞马赶路时,从岸边的驿道时不时便能看到河工民夫聚在一处, 咿呀呻.吟者有之, 训斥鞭打者有之, 活脱脱的人间惨象,奈何此事他压根无法置喙, 只能强做不见,一路逢驿站换马,也是冬日, 北方的驿道都冻硬了,速度要比之前快得多。这一回不过是走了两旬,便回到武林官署, 先请见王知礼,又和他密议半日, 将双方交易的章程定下, 这才有空回府邸中暂歇几日, 待镇守太监府做好准备,再动身去衢县一带。
黄大人父母早亡,自幼是依附叔父居住,由叔婶出面为他应承了一门亲事,因此倒也并无高堂需要奉养,他来浙江道供职也有三四年了,自然将家眷从京城接来。不过平日里公务忙碌,至今膝下犹虚,尤其今年,两夫妻聚少离多,春末黄大人被俘后,盛夏返回武林小住了半个多月,便又急匆匆北上,又是两三个月未曾见面。黄太太心疼丈夫在外奔波,打点他洗了澡,又看着厨子做了一桌家传的小菜出来,坐在一边陪丈夫吃些小酒,二人说着些家常话儿。
由于回了一趟京城,自然也抽空回了一趟家里,黄大人、黄太太家中都是世袭的军户,祖上两三代也都颇为得意。黄大人和黄太太说着此次回家的新闻,无非是什么兄弟又生了几个孩子,又或者有些幼儿夭折、老人过身等等,所幸兄弟姐妹辈都还平安,也就有些或升职,或寻了营生的变化。
这些消息,哪怕是同在一城,若没有特意使人来报信,也是难以得知的,更何况是隔了千山万水?就是黄大人,一年也不过和叔父通几封信而已,托人带信,哪怕是走驿传,一来一回也要几个月的光景,在路上还很容易弄丢了信件。是以古人重远行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亲戚间所谓的常来常往,三不五时要互相打发人请安,其实也是起到一个通报近况的作用。黄太太听了,不免嗟叹一番,又问黄大人,“今年你极忙,东奔西走,又黑又瘦的,和个大马猴似的,这次好容易从京城回家,料能休息数月了罢,难道还要去南面么?”
黄大人去年是为了追查倭寇走的,一走大半年,其中的事态变化本为绝密,上回进京时,事也未必就成,因此黄太太是丝毫不知的。此时见妻子说起,便道,“是了,说到此事,之前送回家的书册,你自学得如何了?那些拼音如今都能识得了吗?”
黄太太道,“看是都看了,不明白你叫我学这些是什么意思。依稀学了一点,现在半年过去,也忘得差不多了。”
她是军户出身,此时军户的女孩儿,和外间的习气还是有些不同的,第一点便是不裹脚,习武的也多,百多年前戚将军的夫人便是如此,武艺上相当来得,甚至有传言收夫为徒,黄太太也是从童子练起,练了一身的功夫在身。她又是头一号的能人,不说文韬武略,但除了武艺之外,毕竟也识了四五千字,虽说不能吟诗作赋,但一般的白话是毫无问题的,这在军户女眷中已算是非常难得的了。
也是因此,家里才把她说给黄大人,这么大的本事,这么大的主意,若是换了旁的人家,那不是一进门就闹翻天了?就黄太太这脾气,是真敢拔刀和人对砍的,可过日子哪能没有龃龉呢?也只能给她寻一门家中没有公婆压着,夫婿又有能为,能镇得住她的亲事,才好平安度日。
虽然是盲婚哑嫁,但夫婿选得好,过门之后,黄大人夫妻倒颇为相得,这门亲事说来是黄大人有些高攀,他还是借着黄太太娘家的关系,和阉党走得近了,才将自己的世袭百户真正继承下来,未被叔父家夺去——这些事说来都是一本烂账,叔父叔母对他也的确有养育之恩,在情理上说来,黄大人根本无法和他们抗衡,这世袭的位置本来就要被叔父袭去。也是黄大人运道好,恰在那时被岳丈看中了,得了黄太太娘家撑腰,才将百户的位置继承到自己身上,而在锦衣卫内领了实职,生发出一些家业来。
在锦衣卫中做事,又得了上官的青眼,是不会缺钱花的,尤其是年中王大珰从衢县回来以后,往黄家赏赐了不少钱财,黄太太也忙着置办些家业,学习的时间的确不多,黄大人点头道,“学过就好,这些内容都很粗浅,你自然是会的。此次我在家不能待太久,最多十日就又要动身南下,你在家也别耽误了,抓紧时间复习一下,我带回来那几个箱子里有些买活军的话本子,你可抽空看看——到时你我一起去衢县,从此我们便住在那里了。”
半年多了,消息再慢也传到了武林,众人都知道衢县被买活军占了,黄大人作为厂卫要去衢县探听消息还在情理之中,怎么连黄太太都要跟着去,这就有些费解了。黄太太为丈夫剔鱼刺的筷子一顿,匪夷所思道,“难道是要我和你一起扮了什么渔夫渔妇去探听——”
她觉得这很不合情理,但说着也有些隐隐的兴奋,黄大人失笑道,“说什么呢,你在家把脑子都给闷坏了么?我是被他们放回来的,自然面孔都识得了,怎么还能诈托旁的身份回去?”
黄太太才想到这一节,便先放了筷子,专心听黄大人解释道,“你若真看了那教材,便当也能想到,买活军是当真有些能为的,他们手里光是雪花盐、雪花糖,还有蜂窝煤,便都是如今武林城里卖价高的好东西——刚进来时我瞧着炉子里填的也是蜂窝煤,还换了他们新的制式炉子,可是南边送来的?”
“正是呢。”黄太太便想起来和黄大人说这事,“那天忽然来人送信,让我们去码头运了两车回来,足足五六百斤,这东西可贵,一斤起码都要三十文,这里便是百多两二百两的好大人情,也没说是谁给的,只说是给你的配额。我也云里雾里,想着往义父府里孝敬些,不料义父不收,还又赏了几百斤,说是他们今年也得了许多,和我们的份是一船来的,我倒纳闷了好几日!”
“随煤,还送了两个特制的炉子,倒是造得刚好,三个眼连珠,恰好填三块煤进去,清洁无烟,比什么最上等的银霜碳都好。”黄太太指了指墙角,“在我卧房里放了一个,还有一个送到你书房去了,倒是还没开封。至于那些煤球,我也分了百斤出来,往城里你那些老弟兄们手上都送了些许,有些过冬艰难的,也送了些银两周济。”
锦衣卫在各处都有耳目,在本业之余,为厂卫提供消息,因此厂卫才能如此耳目灵通。这些线人们也并非个个宽裕,有些几代人的老关系,除了官府给的赏钱,也要各地衙门自掏腰包,或和黄家一样,从私囊中加以贴补。这对他们来说九牛一毛,但对线人来说,或许几斤碳便能让他们在邻里间被高看一眼,有时得了额外的方便。除此之外,作为阉党当红的厂卫干将,黄大人一家不需要,也不便去和同级的官僚们走关系,只需要抱紧王公公的大腿便已足够。
虽说黄太太的外貌不太出众,性格在时下来说也不那么主流,但黄大人对这个妻子实在是十分满意的,举杯先谢过妻子考虑周到,方才又道,“是了,那是买活军送来的。我被他们俘虏了以后,从中穿针引线,撮合了……”
他往北面上方指了指,黄太太轻抽了一口气,本能张望着四周,黄大人也压低声音道,“撮合了几笔交易,倒是也算是建了些小功劳,只是不便张扬罢了。如今我是奉命去衢县坐镇的,方便两面传话,既然如此,你自然要随我去,这是一,二来他们也对京城提出了,除了我之外,并不信用旁人,是以要在他们那里留一人质,以便在我外出时钳制我,你也知道,我无父无母,止有一个你,因此他们也指明了让你去衢县甚至是临城县居住,以此来要挟我。”
黄太太不料自己竟成了人质,一时间双目圆睁,但她亦是个最伶俐的人儿,见丈夫眼色,心中一凛,思忖了一番,便慢慢靠到丈夫怀里,低声道,“你我夫妻同命,你去哪里,我自然相随,这些外头的事情,我也不好细问,只一句话,你现在深入敌境,亦是身处嫌疑之中,心中要谨记精忠报国这四个字,方才是不枉了朝廷,不枉了义父和九千岁的栽培。”
虽说是有些奇怪,但东厂的确是供奉岳爷爷的,精忠报国更是厂卫的座右铭。她这番话可谓是说得一丝错处都没有,哪怕是被东厂探子探听了去,亦不会惹来祸患,黄大人点头笑道,“妻贤夫祸少,你这话说得,我哪敢让你失望?”
二人便又岔开了去说些闲话,黄太太要打理家业,留下信用的老家人看铺子,又要盘算着行囊,还记挂着买活军的教材,如今是要留心看了。因还好奇地道,“你带回来那些书,除了什么语文算学物理之外,还有些什么?我瞧着是有些话本的,可是《三言二拍》类?”
如今市面上流传最广的话本子,无非是《醒世恒言》、《警世通言》等,讲的都是因果报应等奇情故事,还参杂了不少淫艳场景,正经人家都不屑于细谈的,论到雅驯的,是《三国》、《水浒》、《西游》,还有一本《金瓶词话》,这是被禁的,但也有洁本流传,黄太太对这些话本一概不太感兴趣,闲了更爱舞刀弄枪,因此黄大人带回来的书册她没有翻阅内容,只看了个大概,此时屈着手指道,“蜀山剑侠传十册,还有一本叫斗破乾坤的,二十册,什么书这么洋洋大观?我当时倒想看来着,但忙乱中也不记得了。”
夫妇此时边说边宽衣上榻,黄大人笑道,“说到这斗破乾坤,还有故事呢,此书我上京时也看过,连王至孝都极喜欢。虽然故事浅白,但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好,让人不自觉着迷,看了一页就想看第二页,二十册都未写完!”
“献给九千岁之后,九千岁闲来翻阅,竟也着迷。才看了十册,皇爷便来索要买活军所有上京之物,九千岁不忍得,暗暗掩下了后十册,只想着看完了以后再使人送去,不料皇爷那日忽然兴起,一整夜便看完了十册,九千岁这里才收到消息,连送入书房都来不及。皇爷忍不住要看下头的,很是着急,大发了一次火,令我星夜赶回,到衢县后第一件事,便是要买活军献上后续,哪怕是卖一千两、一万两银子都在所不惜呢。”
“还有此事?”黄太太又惊又笑,又心疼丈夫因此奔波,不免在枕上笑了一番,方才和黄大人小别胜新婚去了。翌日起来,又撑着身子收拾宅院,打点行囊,因为不敢耽误正事,不过五六日功夫便将宅院封好,留下几房家人看护,自己只带了两个丫鬟,一个随身伺候的老养娘,又为黄大人带了两个小厮,以镇守太监府的名义,在武林门外包了一艘四百料的客船,一行七人连行李,还算宽绰。
由于这究竟是和义军交易,不便太过公然,便没有动用黄船,而是又包了一艘船来运银子兵丁,跟在客船之后,顺着钱塘江往南而去——本来可以直放衢江,偏偏听说今年冬天,婺江水位很浅,过不了大船,纤夫又不够用,很多船都塞在婺江动弹不得,便打算到海宁再换走海船,从云县上岸,再取道衢县。
因为要运银子,这么走反而比在浙江道境内水路陆路地倒腾更快更省事。至于海宁的海码头是哪里来的,这个就无须深究了,前阵子捣毁的私港看来已再建了起来,而王公公这一次要用到他们,也就等于是查家又多攀附上了一个靠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