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陶匠有没有、有没有奇怪的举动?”陶椿忍不住问,“你们什么时候再进山,路过山谷给他送几斤粉条。”
一说起这个,邬常安就忍不住挠头,当着他大哥的面他没说什么,晚上睡觉的时候,隔着墙,他跟陶椿讲:“我怀疑老陶匠的儿子没有埋,可能一直停尸在他家里,他天天闭门不出,屋里还有臭味,太奇怪了。还有啊,他说要把栎树搭在院墙上晾干做棺材,我们帮他架了上去,之后我给他送饭的时候却发现他在栎树上缠了麻绳,像蜘蛛网一样,看样子他还爬上墙了,也不怕掉下来摔断胳膊腿。”
“我怀疑老陶匠不想活了。”陶椿贴着墙说,“我们明天进山给他送几斤粉条?”
烧陶的陵户都走了,老陶匠要是有什么动作就不会再遮掩,陶椿担心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行吧。”邬常安抠墙上的缝,过一会儿他忍不住说:“他要真想寻死咋办?想死的人拦不住的。”
比如他娘,他爹惨死后,她一病不起,大夫说是心病,她自己想不开。
第63章 老陶匠之死 墓室
这天是个阴天,风把晾晒的粉条吹得沙沙响,树上的叶子落光了,地上积的树叶又厚了一层,山林由青黄转为灰白,映着乌沉沉的天,陶椿总觉得累的慌。
两人脚程快,天亮上山,临近晌午的时候,陶椿和邬常安走到断头峰的南坡,站在山上能隐约看到一角木屋。
老陶匠养的两只狗进山打猎寻食去了,没有狗看门示警,陶椿和邬常安在烈烈狂风中走到老陶匠的家门前,蹲在屋顶上忙活的人始终没发觉。
陶椿看着这个大变样的房子,院子上面的顶快要封完了,老陶匠用麻绳在四棵架空的栎树上打结织网,又把他砍来的树枝串在绳结中,排列的树枝缝隙里还压着草束,这就是茅草和树枝编织成的屋顶。
“老家伙骗我,你不是说不封院子?”邬常安出声。
屋顶上的老陶匠惊了一跳,他怔了一下继续忙活手上的事,头也没回。
“我们来给你送点粮。”陶椿喊。
“不用,你们赶紧走。”老陶匠嘶哑出声。
他一开口,邬常安吓了一跳,这声音又哑又虚,像七八十岁老人的声音。
“你是不是老陶匠?”他惊疑地问一声。
“你把院子封起来干啥?一年到头屋里看不见太阳,衣裳床褥不发霉?”陶椿问。
老陶匠不作声了,像是没听见。
邬常安看向陶椿,用眼神问她接下来做什么。
“晌午了,去做饭,正好陶棚里有砂锅有火炉,你去提一桶水,我们煮粉条汤吃。”陶椿说,“我们在这儿住几天,不急着回去。”
说着,她注意到老陶匠的动作,听到她的话,他身形僵住了。
“借的筐给你送来了,老陶匠,我借你家的桶用一下。”邬常安往院子里走,说:“我进去了啊。”
“站住!”老陶匠大喝,“滚出去。”
“就借个……”看见老陶匠的脸,邬常安吓得嗓眼发紧,他赶忙退到陶椿身边,不敢踏进那道门。
老陶匠脸色发青,嘴唇发乌,两眼凹陷,脸上的皮松垮得堆在一起,看着一只脚已经迈进了棺材。短短不过十二天,他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一样瘦得没肉了。
“这是一个活鬼。”邬常安小声嘀咕。
老陶匠的眼神聚了一瞬又涣散了,他站在屋顶上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儿,他声音发飘地说:“见着了?你们行行好,回去吧。”
“你这是想做什么?”陶椿问。
老陶匠努力瞪大眼睛看她,但他已经看不清地上的人,只看见一团模糊的人影。
“不要进我家的门。”他说一句,继而蹲下去忙活未完的事。
邬常安望着陶椿,等着女鬼大人的吩咐。
“做饭去,我饿了。”陶椿说。
“不把他扯下来?”邬常安都准备好了。
“你信不信把他扯下来,他就咽气了?随他吧,救不活了。”陶椿说,“我们在这儿住两天看看情况。”
邬常安“噢”一声,他一步三回头地去陶棚搬火炉和砂锅,又在一堆陶器里翻出一个断柄的陶罐,他拎着陶罐去河边打水。
陶椿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她站在门外往院内瞅,院顶封得差不多了,天光漏不下来,院子里昏惨惨的,紧闭的房门隐在暗色里看不真切。
“要我帮忙吗?”陶椿绕到墙外问,“我不是来阻拦你的。”
“走,闭嘴。”
陶椿愣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让她走并且闭上嘴就是给他帮忙。
“你给我解惑,我给你保密。”陶椿说。
老陶匠没再理她,他的目光一直落在手上,一
手摸索着绳结,一手拿着树枝和草束往绳结里塞。
陶椿爬上梯子,见他的草束不够用了,她下去给他割草。
邬常安打水回来,他没看见陶椿,吓得大喊一声。
“在这儿。”陶椿踩着梯子露头,“你去隔壁院子做饭,饭好了喊我。”
不行,邬常安一想到老陶匠屋里还藏了个死了两个多月的人,他心里就瘆得慌,打水的时候他都疑神疑鬼有东西跟着他。
他把火炉和砂锅又搬到陶棚,在陶棚里做饭能看见陶椿的身影。
陶棚里冒出炊烟,邬常安先烧半锅开水,开水和水囊里的凉水一兑,他端着砂锅出去,说:“有热水,你喝点,不是渴了?”
陶椿拍拍手上的灰,她大步过来接过锅捧着锅喝。
邬常安等她喝好了自己才喝,之后往屋顶上看一眼,他进陶棚继续烧水煮粉条。
进山寻食的狗回来了,见山谷里来了外人,它们汪汪叫几声。
老陶匠猛地抬起头,说:“你家还缺狗吗?把我家的狗牵回去。”
“只怕我愿意,它们不愿意跟我走。”陶椿说。
“也罢,它们在山里不缺食,回来了能住隔壁院子里,不会冻死。”老陶匠放弃了。
屋顶的洞越补越小,邬常安喊吃饭的时候,老陶匠抖着手把草束和树枝塞进最后一个绳结里,他浑身的力气一卸,歪倒在房顶上大喘气。
“他们走了之后你一直没睡觉?”陶椿问,不然仅仅一天半,他做不了这么多的活儿。
何止啊,从陶椿她们走了之后,老陶匠就没怎么睡觉了,他白天坐在屋里搓绳索,夜里陵户们都睡了,他踩着梯子把绳索套在栎树上,忙到后半夜才会睡一两个时辰。
没得到回答,陶椿下去吃饭了。
过了一会儿,老陶匠也蹒跚着踩着梯子下去,他走到门口挑起两个筐,往山谷西边去了。
“你不吃点东西?”邬常安追过去问,“我走了之后,你是不是就没吃过东西了?”
“不饿。”
老陶匠身上的臭味越发浓郁了,邬常安闻了两口就没胃口了,没胃口吃饭,他跟着老陶匠走了。
见老陶匠是要去挖陶土,他接过锹挖满两筐,又给他挑回去。
“就放这儿。”老陶匠说。
不必他说,邬常安往门内看一眼,他也没打算进屋。
老陶匠拿个篮子出来,他一趟一趟扒土拎进屋里。
陶椿跟邬常安坐在门外看他忙活,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问:“你在给你们父子俩修建墓室?”
老陶匠扒土的动作一顿,他抬起头,乌青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他得意他费尽心思做出来的成果,他在朝廷囚禁他的地方给他儿子修建出一个墓室,有门有室,前有山谷背靠青山,他儿子下辈子指定能投个好胎。
“你看出来了?”老陶匠没否认,“这是我死前最后一件拙作,真高兴有人知道。”
说是拙作,他眼里却满是自得,显然,他很高兴亲手建出个墓室。
邬常安恍然大悟,难怪这老家伙一直遮遮掩掩的,发配过来的匠人是罪人,死了连块儿墓碑都没有,他倒是大胆,敢把房子改成墓室。
“你不担心后人给拆了?”陶椿问。
“你见过尸虫满地爬的房子吗?尸水从棺材里漏出来流进土里,可臭了。”老陶匠往屋里指,“我死在这里,臭在这里,烂在这里,谁还敢住进来?”
猖狂的话说完,老陶匠眼前一花差点摔下去,他扶着门槛坐下,缓了好一会儿才说:“年芙蕖跟胡德成不是恶毒的人,他们做不来拆墓室的事。”
邬常安觉得他疯了,“你跟你儿子的尸身住了两个多月?我们之前闻到的味……”
“对,我师兄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俩打了两个棺材,他的他已经带进土里了,我的那个给我儿子用了。”老陶匠说,“我一开始不相信他死了,睡前还好好的……他太重了,我搬不动,用手推,用头顶,用肩扛,我跟他摔了好多次,我才把他装进去。”
“咋不去喊我们?”邬常安听得心酸。
“不想动,我那时候就想死了,哪儿也不想去。”儿子停灵三天,老陶匠滴水未进,最后昏过去被狗舔醒了,他吃了狗含回来的两个鸡蛋,又熬了过来。然后他出门去挖了个坑,打算等换粮的陵户们来了,让他们帮忙抬棺材去埋。然而陵户们一直没进山,他也习惯了跟儿子的棺椁同住。
等换粮的陵户们真进山了,他又舍不得了,也是那时,他生出把房子改为墓室的念头。
“我都跟你们说了,你俩能当做不知道这个事吗?”老陶匠央求,“这会儿晚了,你们明天一早就回去,回去了就把我的事忘了。我想安安静静地走,我半个月没好好睡过觉了,我想睡着睡着就咽气了。要是你们回去跟年芙蕖和胡德成说了,我只能赶在他们过来之前匆匆忙忙拿刀抹脖子。”
“能活着为啥要死?”邬常安看向陶椿,说:“死过的人很高兴能再重活,有的人不想死偏偏死了,就像你儿子,他肯定是不想死的。”
“是啊,他不想死,可他偏偏死了。”老陶匠淌下泪,“死的为啥不是我?”
“我给你留了一碗粉条汤,我端来给你吃。”邬常安站起来,他努力劝解:“你活着嘛,就当是替你儿子活着。”
“不了,还活着做什么?就为了吃饭喝水?不了,吃也吃够了,喝也喝够了。”老陶匠站起身,一年又一年,这山谷他看也看够了。
老陶匠关上门,他站在门后说:“陶椿,谢谢你俩能来送我一程,我把烧陶烧炭要注意的事情都写下来了,我死前会把纸压在门槛下面,你明年带人过来取走。记住了,不要把我的事告诉年芙蕖和胡德成。”
说罢,脚步声离开了。
老陶匠把缸里剩下的水都用来和泥,陶泥和好,他拿出折叠起来的纸装陶罐里放在门前,随后关上门,他用陶泥在门后砌一堵泥墙。
两只狗趴在大门外守着,等到后半夜,屋里没动静了,它俩这才睡觉。
……
天光大亮时,陶椿跟邬常安把带来的东西又带走,走时唤两只狗,它俩理都不理。
邬常安一直回头看,这趟过来,他什么都没做,也做不了。目睹了一个心死的老人一步步走进墓室,他不吃不喝生生把自己熬死了,不给别人救他的机会。
“下雪了。”陶椿望天。
“我爹死了,我娘不想活了,老陶匠的儿子死了,他也不活了。”邬常安站在山脚遥望风雪里的木屋,他喃喃道:““陶椿”死了,李少安也殉情了,你哪天死了,我会殉情吗?”
“别了,还是你先死吧。”陶椿嫌他晦气。
“那我死了,你会殉情吗?”
“不会。”陶椿瞥他一眼,“你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