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说没有。
傅蓉微提笔想要写点什么,犹豫了良久,一滴墨落下污了纸,傅蓉微撂下笔,心想罢了。
想念和爱慕都是无法诉诸于口的东西,说不透彻,写不尽兴,余味无穷。
晚些时候,皇上当真安排了几个人来,他们手持皇上钦赐的金牌,将城郊外一处庄子的地契给了傅蓉微。
“府门口已经备好了马车,姜少夫人可以去庄子里散散心。”皇上派来的人如此劝道。
那就是皇上的意思了。
皇上希望她住到郊外的庄子里。
傅蓉微暂时参悟不透皇上的深意,却也如他所愿,收拾了东西,跟着车走了。
这一回,迎春和桔梗都能跟在身边,傅蓉微稍觉自在了些。
皇上赐下的别庄位置是一等一的好,景致宜人,刚走上山道,眼前便是一片开阔辽远,俯瞰是一片一片的麦田,等入了秋,风中成熟的麦浪才是真正的好风景。
傅蓉微撩开了车窗,美得挪不开眼。
别庄里引了山上的温泉,建成了一座汤池,那才是最难得的。
本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想法,傅蓉微在别庄里安顿了下来。
花攒锦簇中,一座楼阁藏在深处,远远看去,门窗上飘着白纱,带出朦胧的水汽氤氲。
汉白玉的池子,雕的是国色天香的牡丹。水声汨汨,兰汤沐芳。
傅蓉微解了衣裳和钗环,将长发束在胸前,泡进了水下。
暮色降临,傅蓉微不许人点灯,屋里子昏沉沉的,傅蓉微一次一次的屏住呼吸,将自己沉在水下,寻找那久违的濒死感,想起了上一世刀悬在头顶的那些日子。
这一世,倒是很久不曾有过那种仓皇之感了。
傅蓉微反复溺了自己几次,都没有找到熟悉的感觉,这才真正意识到,一切已经不同了。
傅蓉微狠狠的推了一下水,在水波荡起的声音里用力喘息着。
她想,我这把刀,好像是钝了。
傅蓉微沉浸在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中,眼前被水浸得模糊,耳朵里湿漉漉了也不太好使了。
她所有的感官都变得迟钝。
直到有清晰的呼吸在耳后吞吐,傅蓉微才惊觉此地多出了第二个人。
水是滚烫的。
傅蓉微心冷了。
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傅蓉微余光瞥见了身侧一团黑影,蹲坐在白玉阶上,她的衣裳堆在池边,里面藏着一把匕首,是当初嫁入姜家那一日,长辈所赐。
傅蓉微谨慎的身手,将衣裳拖进了水里,精铁匕首遇水直挺挺地往下沉,傅蓉微憋住一口气,潜入水中,在匕首沉底之前,一把抓住了它。
刀锋在水面下无声的出鞘。
傅蓉微踩着雕花的池壁,揉身而起,直刺向那人最脆弱的颈部。
他躲了,并不意外。
皇上派来的人就守在庄子四处,能无声无息潜入到此处的人,身手必定非凡。
那人侧身躲了一刀,并未反击,也没走远,而是静静的呆在旁边,一把握紧了傅蓉微的手腕,卸了她的兵器。
傅蓉微哑声道:“是谁?来人!”
门外迎春急切地跑进来,点了一盏烛火:“少夫人!发生何事了?”
小丫头端着灯碎步跑了进来。
随着那一点昏黄光晕的靠近,傅蓉微趁着那点光,看见了这人侧脸模糊的轮廓。
那人转脸向外,说了句:“没事,出去。”
迎春脚步停在池子外面,磕磕绊绊道:“少将军……您、您何时回来的?”
傅蓉微伏在池壁上,仰头去看他的脸。
迎春被他打发出去了,但是灯留了下来。
傅蓉微身体僵硬,唤道:“姜煦?”
姜煦转过脸来,目光却躲闪,无所适从。
傅蓉微挣开他的手,退后一步,又把自己藏进了水里,让温泉水围住了发冷的身体。她的声线也发冷:“你哑巴了?”
她下水时身上穿着的一层薄薄寝衣已经湿透,而提早备好的干爽衣裳现正在水面上飘着。
傅蓉微暂时没了衣裳换,索性泡在水里不出来了。
姜煦体会到了那种被问罪的压迫感。
很明显,傅蓉微生气了。
见姜煦半跪在池子边上不说话,傅蓉微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都的?”
姜煦的目光不看傅蓉微的眼睛,便只能往别的地方漂。她的头发全部湿透,紧紧的贴在身体上,黑白分明。而她的身上只罩了一层白纱,湿透了,几乎挡不住什么东西。
他只能再将目光挪到汉白玉的池壁上。
白玉沾了水,衬着她雪白的肩,一时恍惚分不清到底是玉更诱人还是人更莹润。
傅蓉微冷静下来,仔细端详姜煦的模样。他一身的风尘掩饰不住,像是夜以继日赶了几天的路。
“你是……刚回来?”
姜煦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想说的不止这一句话,但眼下他喉咙里着火只能应下这么一句。
傅蓉微双手划过水面,上前拽住了姜煦的衣角。
哗啦——
姜煦一个不防备,被她生拽紧了池子里,溅起了几尺高的水花。
傅蓉微则借此机会,一身湿淋淋的登上岸,绕到了层层帐幔后,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好好洗洗吧。”
第84章
这是嫌他脏了。
姜煦此行回都, 未穿甲胄,一身布衣,进了水之后, 索性扯开了衣襟,把自己洗了个彻底。
傅蓉微自行换好了衣裳,姜煦的出现在意料之外, 傅蓉微此行也没有特意准备男子的衣物,她吩咐迎春:“去把少将军随身带的行李找来。”
迎春出去找了一圈, 抱回来一个黑布小包袱, 道:“少将军竟然没骑他的玉狮子, 我在马厩转了好几圈才找到。”
没骑他的玉狮子?
傅蓉微问:“那他骑的什么马?”
迎春道:“就是街上最常见的普通的马儿。”
照夜玉狮子就是姜煦身份的象征, 那匹张扬的白马一出现在馠都, 便人人都知道姜家少将军回来了。
姜煦连他心爱的马都弃了, 显然是不愿意身份暴露。
他是偷偷回都的。
那么问题严重了, 皇上知道此事吗?
边将无诏回都乃是死罪。
傅蓉微需要自己静一些,对迎春道:“把衣裳送进去。”
迎春这次忽然就不听话了, 连连摇头推拒。
傅蓉微见她耳根都红了,也不好再说什么,拿起衣裳,一身凌厉的回到了汤泉。
姜煦背对着门口,露出水面的一截身体上,能看到散布的一些陈旧的伤痕。姜煦的感官比傅蓉微要敏锐的多, 单凭脚步声,他就知道是她, 而且杀气重重, 令人心惊。
姜煦及时认错:“怪我,吓到你了。”
傅蓉微的目光游离在他那些伤口上, 姜煦活过的年岁比她更长,经历的也更多,他身上总有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违和感,一方面是少年的张扬尚未退却,一方面则是经年的沧桑刻在骨子里。
傅蓉微从前不懂这种感觉从何而来,现在明白了。
姜煦还在斟酌着怎样让她消气,道:“前几日皇上把这庄子赐给了我,我这一趟不方便在馠都露面,便想着在庄子里落脚,没想到你已经在了。”
“皇上知道你回都了?”傅蓉微立刻领悟:“是皇上诏令你回来的?”
姜煦说是,“回来有事要查。”
傅蓉微拿捏住分寸,看样子这事是不能说给她听的。她顿了一下,气消了大半,又问道:“为什么不叫我,偷偷摸摸靠近是想做什么?”
“因为看到你正反复试图把自己溺死在水下。”姜煦道:“我不出声,是准备随时捞人。”
傅蓉微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也是足够离谱的。
这下,气是真的消了,她说:“我并没有……没有想溺死自己,我只是想试着找找曾经那种命悬一线的感觉,嫁给你之后,你给我的安宁,让我觉得自己像一条温水里的鱼,已经失去了对危险的感知能力。”
姜煦在水中转身,隔着氤氲的水汽,望着她,眼睛里仿佛蒸出了浓浓的柔和,他说:“远离那些危险不好吗?”
上一世,在她死后,姜煦回顾了她二十多年的日子,那是一条她从生走到死的路,荆棘遍布,灿烂和繁花虽存在过,但都是好景不长的梦幻泡影。
姜煦道:“窗外正风雪,我要了你回家,不是为了把你推出去受难的……衣服给我。”
傅蓉微靠近了几步,把手中的衣服递了出去。
姜煦涉水踩上了玉阶,丝毫不避讳傅蓉微的目光,捡了件外袍一裹,在傅蓉微耳畔轻轻蹭了一下,说:“现在洗干净了。”
傅蓉微的心境不同于真正十五六岁的少女,她很难有那种忽然涌动的羞怯和躁动,而是在心底形成了深不见底的暗涌,不动声色的乱了心绪。
傅蓉微跟上了姜煦,在最里面找到了歇脚的床榻,她说:“我当然晓得,当个甩手掌柜舒服,但可惜你我都不是那能享福的命。”
这倒是实话,两个人重来一世,虽然凭借机缘避开了某些凶险,但随之迎来的也是更要命的东西。
傅蓉微叹了口气,道:“再给我多讲一些那十六年里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