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问道:“你是要听朝堂上的,还是宫里的家长里短?”
傅蓉微说:“我要听有关你的。”
她要知道,到底是怎样的岁月,最后能把他磋磨成那样一把形销骨立的样子。
姜煦道:“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儿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
傅蓉微寸步不让,道:“我想知道你媳妇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煦半天没吭声,缓缓道:“我终生未娶。”
傅蓉微不小心刨到了一个惊天大秘密,伤感道:“你一生都没碰上个喜欢的姑娘?”
姜煦道:“你当年死在我的怀里,那是我靠你最近的一次,我带着你的尸体潜回了馠都,请人为你修建了一座花神庙,那里连年香火鼎盛。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余生那么多年,我一直在记挂一个已死去的人,连多看一眼别人的余兴都没有。”
傅蓉微皱眉。
姜煦第一次说这么露骨的话,稍微往深处一想,怪吓人的。
傅蓉微道:“可是在那之前,我们几乎从未接触过。”
他回馠都的次数屈指可数。
傅蓉微只在那次冬日宴上见了他一回,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一个在上,一个在下,连句话都没说上。
姜煦道:“那十六年,大梁虽然分了南北,但百姓们却没怎么遭难,政通人和,四时和顺,只有我,绝不止战,户部的银钱一年下来省吃俭用,最后都供给了我的军中。朝臣视我为杀星,百姓视镇北军如洪水猛兽,每年我带兵南下,枪下斩杀的是曾经同一方水土养育的同胞。”
“他们常常写檄文讨伐我,质问我,复国难道比百姓更重要?”
“我便时常想起你,如果你有幸活着见证以后得十六年,会不会也改变想法。”
姜煦一脸平静的问:“会吗?”
傅蓉微难以想象那具体的情形,但却感受到了他说这话时,心里的一片荒芜。
她不能说会。
因为她已经意识到,很可能她就是姜煦那十六年里唯一的慰藉。
他没有一字半句到父母,想必是早已失去了家的庇护。
他独自一人,带着执念,在风雨飘摇中强撑。
傅蓉微下意识的挪过去,伸手用力抱紧了他。
姜煦的声音在她耳边落下:“我一身杀障,是要遭因果报应的。”
傅蓉微摇头:“因果报应该在我身上,我一个决意死去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活着的人指手画脚。”
苦难永远都是留给活人的。
姜煦呼出来的气息滚烫。
傅蓉微留下的泪也是温热的。
姜煦感受到了肩窝里的湿意,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才听了这么几句,就受不住了。若说到更多,可怎么了得。
死的早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何必要把那些不痛快扒出来摆在她眼前呢。
姜煦把自己给劝服了,揽住了傅蓉微的肩头,道:“还是说说你儿媳妇吧,那是个真正的傻姑娘,临到嫁人前,还不知道自己的夫君是皇上,被小皇帝半哄半骗着接进了宫里,一辈子所吃的最大的苦,就是大婚前学规矩的那几天。”
傅蓉微淡淡的“哦”了一声,显得没什么兴致,停了一会儿,说:“你把他保护的很好,听起来无忧无虑的。”
“其实……是他一直在保护我。”
姜煦这一刻的语气有几分怅然,他对那小皇帝的感情,倒是比傅蓉微这个母亲还要深厚一些。
毕竟,是亲眼看着长大的。
天色彻底暗了下去,昏天暗地,汤池里的床榻很柔软,是个休息的绝佳所在。
傅蓉微枕着姜煦的肩窝,他们聊完了,困倦又清醒。
姜煦身上的衣裳挂得松散,傅蓉微不经意间动了两回,就扯下了一大片。姜煦拖着她的后颈,把人挪到了枕上,一拢领口,侧身躺下。
傅蓉微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问道:“馠都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姜煦说:“再过几日,馠都便热闹起来了,城门外将会摆上戏场,迎接万国来朝,留满十五日。”
傅蓉微想起来了,每年的重阳前后,都有这么一场热闹,算一算,果然是快到了。
“但是这跟你回都有什么关系,你总不会是回来凑热闹的吧?”傅蓉微道。
“凑一凑热闹也无妨。”姜煦道:“最关键的是,我查到了一些东西,今年可能有北狄人混进了别国来朝的使节中,我密信急报回禀皇上,皇上便密诏让我回一趟。”
所以他这一趟静悄悄的,回来了也不进都露面,径直来了城郊的庄子上。
傅蓉微道:“我今日才刚出宫,本想守在将军府里的,是皇上差人把我送来了此处。”
姜煦问:“宫里一切顺利吗?”
傅蓉微道:“暂且平安。”
她只能保证暂且,不能保证以后,她人不在宫中,手也不能伸得那么长。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傅蓉微无比干脆的释然了。
傅蓉微思虑的方向转到了北狄身上,这简直就是横亘在大梁心头的一根刺,几十年除不了根,越扎越深,越来越痛。傅蓉微口吻不善,道:“北狄人越来越张狂了,他们潜进馠都做什么?”
姜煦道:“总之不怀好意,山丹王子是个野心极重的人,他觊觎我们中原已经很久了。”
傅蓉微问道:“山丹王子是谁?”
姜煦道:“按照我的记忆,不出意外的话,他很快就会成为北狄一手遮天的人,他们的国主都将沦为山丹王子的傀儡,一切政令都要听从山丹王子的安排。”
傅蓉微:“那么他是你的……劲敌?”
姜煦矢口否认:“不——他是我的手下败将。”
第85章
是手下败将。
也是杀父仇人。
上一世, 北梁建朝第十年,姜长缨战死关外。
姜煦接手帅印,终于彻底收拾了北狄, 打穿了王庭,亲手挑断了山丹王子的喉咙。
岁月在他身上沉淀的温和是有迹可循的,他在情绪上已经不会有很浓烈的迸发, 哪怕是恨。
皇上对待北狄的态度一向是退守,他不想与兵力强悍的北狄发生正面冲突, 也不想把兵力耗在打仗上, 皇上的要求也不高, 能维持住现状他就很满意了。
皇上在位期间正经向北狄发兵是不可能的。
但姜煦也绝对不会放任他们无法无天的挑衅。
傅蓉微道:“潜入馠都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们费心费力, 怕是想要来干大事的吧。”
这和姜煦想到一块去了。
姜煦道:“既然皇上允我暗中行动, 那我可不会手软了, 管他来的是谁,都得死。”
他用平静的语气说这样的狠话, 更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傅蓉微不会质疑他的想法,只要他决定下手,她随时可以递刀。
姜煦在别庄里闲了几天,被温泉的湿气熏得久了,浑身的关节都开始泛酸,所以他跑了, 在城门口一家卖高点的铺子里点了各色的花样点心和甜汤,摆在傅蓉微面前, 道:“怪我骨头太贱, 消受不起御赐的福气……随便尝尝,不甜不腻, 口味清淡,还算不错。”
傅蓉微的口味间断性的变化很大,她小时候是不大爱甜食的,长大后胃口在宫里养叼了些,觉得精细的甜食也并非腻得难以入口,稍微可以享受一二。
但现在又不喜欢了。
城门口小铺子里制作粗糙的糕点正好去掉了那种精心调制的甜腻,傅蓉微略尝了几块,竟觉出了一种朴实的饱腹感。
“我以为你不会让我跟你一起来。”傅蓉微不吃了,用帕子擦净了手。
姜煦道:“出于私心,我确实想让你远离危险,安置在不见风雨的地方,但我想你不会愿意,所以一起吧,你在我身边,不用害怕。”
傅蓉微重来这一生,早就不奢望安逸了,她知道自己没那个命。而且死过一回的她无所畏惧,无非再死一回,尘归尘,土归土。人一旦不拿命当回事了,就没有什么可顾忌的了。当傅蓉微独处的时候,那种自毁的念头无比坚定,可一旦见到姜煦,总是会返上几分柔软,像是身处阴暗中的她,短暂的回到了阳光下。
傅蓉微清楚自己的德行,她需要有一个人拉一把,才能正常的走下去。
只有姜煦能做到。
而她也只会把手递给姜煦。
各国的使节今天开始陆续进都了。
姜煦蹲在这的目的也不是单纯为了吃糕点。
城门口渐渐热闹了起来。
姜煦叼着最后一口雪云糕,说:“阿丹国的使臣今日会到,他们朝贡的礼单我看过了,最宝贝的是一副金缕玉衣,传说可以贴身穿戴,刀枪不入。”
一听就知道是好东西。
傅蓉微喝着甜汤,道:“北狄人混进使节中,难不成是为了要那件金缕玉衣?”
姜煦道:“说不通,假如他们的目的如此简单,在边关就可以把东西劫走,没必要伪装一路,他们的目的还是在馠都里。”
当他在边关查到北狄进犯目的不纯时,立刻派人追上了阿丹国的使节,沿路跟踪,密切监视,传回来的信却说他们一切行动如常。
一只灰色的鸽子落在了桌面上,围着姜煦一阵雀跃,腿上没绑信,姜煦把碾碎了盘子里剩的糕点渣,喂给鸽子,犒劳这小东西的辛苦。
傅蓉微用手指蹭了蹭鸽子的头,得到了温顺的回应。
姜煦道:“来了。”
他话音刚落,傅蓉微的视线中便出现了一行车队,阿丹国使节的衣裳还是很好认的,他们一身的绫罗绸缎不便宜,那种常年走商的气质与北狄人的粗犷截然不同。
傅蓉微偏头靠向姜煦那一侧,道:“你有觉得违和吗?”
姜煦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道:“没有……别一直盯着看,贡品一定有高手护送,他们对目光很敏感。”
傅蓉微立刻收回目光。
姜煦:“也别偷瞄。”
傅蓉微克制住了眼神。
阿丹国的使节在城门前停留了一段时间,核查了身份和阿丹国王的手书,由馠都的专门迎接使臣的官员领进了城,到官家的驿馆安顿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