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看重了桔梗的沉稳少言, 把她给到了萧醴身边。
姜煦忙起来,有时候两三天才回一趟, 哪天若是不回家, 酉时之前一定会托人带信回来。
今日没人传信, 傅蓉微晓得他会回, 一直掌灯等着。
姜煦亥时方归, 见了自己屋里的灯, 心情还算不错, 可一撇头,见东厢的灯也亮着, 盯了一会儿,便笑不出了。
傅蓉微趴在罗汉床上就着灯看书。
姜煦知道她不爱他沾外面一身尘灰,先弄干净了自己,散下的头发随意绑了,抽调她手里的书:“你怎么把他招进来了?”
傅蓉微懒洋洋歪着:“那女人不着四六,把皇上放他手里, 保不齐教出个冤家,他长成什么德行我不管, 要紧的是怕他将来给你这个摄政王添堵。”
“你不嫌麻烦, 养着也行。”姜煦道:“等过些日子我走了,有他在, 也能给你找点乐子。”
傅蓉微一下子坐直了:“你要走?去哪里?”
姜煦翻开她的手心,写下一个“狄”字。
先帝没了,终于没人拴着他了,摄政王现在乾纲独断的恶名在外,说一不二,要准备冲出笼子了。
傅蓉微问:“多长时间?有把握吗?华京的事情怎么办?你都安排妥了?”
“北狄已经听说了我们朝中的变故,最近关外传来的战报都不太好听。”姜煦说:“形势不好,萧磐已经在冀州屯兵了。”
冀州就在华京的背后,只隔了一座佛落顶。
萧磐屯兵的意图显而易见。
华京的位置并不好,外患内忧,无论跟哪边打起来,另外一边必定趁火打劫。
姜煦道:“打回馠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们要在华京做好长留的打算,若是不能把北狄彻底拿下,我们在华京都站不住脚跟。”
谁又敢保证这一场仗能打多久,唯一能肯定是,比早不比晚,等到北狄先发难,情况可就不妙了。
傅蓉微道:“你去吧,我等你回来,华京有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交代我给,我帮你盯着。”
姜煦道:“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把那小子盯住就行了。”
读书习武自古都是苦差,萧醴五更天自觉起床等着先生上门,姜煦五更天已经在院子里舞起了银枪。
萧醴趴在窗前,目不转睛,快要把自己看进去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姜煦的身手。
其实小皇帝与姜煦之间并不亲厚。
萧醴的日常起居多是封子行费心,姜煦一心只顾着忙自己的,不怎么见他。
姜煦收了枪,萧醴跑出了门:“先生,朕可以学吗?”
姜煦说:“当然,?皇上对习武感兴趣,我在军中给你挑个师父。”
萧醴天真地问:“先生可以当我的师父吗?”
姜煦敷衍地搭了一下他的肩:“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皇上先跟着封先生好好读书。”
傅蓉微眠浅,容易做梦,也容易惊醒,姜煦练枪的破风声她听在耳朵里,却一直没起,懒洋洋的盯着石榴花帐顶发呆。
萧醴说话她也听见了,轻轻地翻了个身,把棉被拢得更紧了。
封子行按时来将萧醴带去了书房。
姜煦回到卧房中,在熏炉前烤暖了双手,进里间扣住傅蓉微冰凉的手指,道:“走了。”
温度从他的掌心传到了傅蓉微身上,流转过一丝暖意,但很快消散了。
不知从何时起,姜煦体温也冷了下来,常年冰凉,触手生寒。熏炉蒸腾起的那一点点暖,都不够他自己用的,更遑论与傅蓉微同享。
傅蓉微把他的双手一起拖进了被子里。
姜煦堂堂一个铁骨将军,被傅蓉微拉得一个踉跄,扑在床沿上,用手肘撑住了身体。
林霜艳曾与傅蓉微交心聊过,当一个人被全心全意爱着的时候,不可避免的会养成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当男女情浓时,一切都像艳阳天下的美好,可一旦破碎,下场便难免凄惨凌乱。
她说的是她自己。
像这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傅蓉微不敢苟同,她有独属于自己的感受。
傅蓉微恨不能把姜煦随时随地锁死在视线中,那种独占的冲动,越是竭力压制,越是汹涌得厉害。早些年,傅蓉微还能假装大度恬静,与世无争,站在他身后,送他离开,迎他回来。近些年,随着他们彼此间越发亲密无间的相处,傅蓉微越发控制不住了。
她早就疯魔了,只是无人知晓而已。
而姜煦其实也早不像个正常人了,他的眼睛里偶尔会流露出一种深远的情绪,像是在一片寂静中自成波澜。
姜煦俯低了几分,在傅蓉微耳边道:“既然已经站在了这个位置,我们就绝不做任人宰割的羔羊。你在恨着谁,你想要谁死,我们那就杀了他。”
傅蓉微用力掐进了他的掌心,姜煦用同样的力度回应着她,傅蓉微沉眠已久的野心渐渐苏醒。
这一刻,她体会到了什么是宿命,她心高气傲的秉性不允许她忍气吞声碌碌无为一辈子,她终究是要回到那场步步为营的杀机中,达成自己的一生所愿。
姜煦走后,傅蓉微在桌案上铺纸,摹了一帖曹全碑。
晌午,萧醴下学被送回院子,午膳摆好,萧醴在傅蓉微房间看见了桌上正在晾墨的字帖,说道:“今日封先生也给朕布置了练字的课业。”
傅蓉微盯着他用膳,道:“那些帖子也是给你的。”
萧醴听了,眼睛一亮,速速用完了膳,趴在桌上看帖。
傅蓉微站在他身后,说:“当世文人大都不建议以曹全碑入手,嫌弃它柔靡有余,沉雄不足,封先生一定为你选了更好的,陛下先听先生的安排,这份帖就暂且当做赏玩吧。”
曹全碑虽不受人待见,却也没几个人敢公然说它不好,因为这是先帝私下里惯用的字体。
上一世,傅蓉微在进宫之后,才真正开始读书习字,她入手学的第一份字帖,就是先帝亲手教的曹全碑。待她册封为贵妃之后,满朝文武都知道,她有着一手与皇上一模一样的笔迹。
曹全碑,其实傅蓉微挺喜欢的,逆入平出,如顺势推舟,她专注于此,练了几年之后,做到了字里金生,行间玉润,细筋入骨,糅杂了她自己的笔风在其中,也算赏心悦目了,没白瞎多年的辛苦。
这一回重新来过,她用了几年时间,偷偷下了番狠功夫,才将笔迹扳得完全不一样。可那些早就刻在身体里的本能,可以被埋藏,但不会消散。
傅蓉微将这些痕迹擦洗干净,让它们重见天日,留给萧醴。
萧醴不懂得字的风格,也不认得他父皇的字体,却很欢喜地捧着匣子将那些字帖装起来收好。
下晌,萧醴就在小书房里完成先生的课业。
刚启蒙的孩子东西学得浅,萧醴偶尔有不解之处,问到傅蓉微面前,傅蓉微还能稍微指点一二。萧醴练完了字,站在院墙下诵背三字经。
“为人子,方少时。亲师友,习礼仪。香九龄,能温席。孝于亲,所当执。”
萧醴背着背着,忽然顿住了,正在捣香灰的傅蓉微隔窗看过去,一个红艳艳的柿子刚好掉下来,落在萧醴的鞋尖处,萧醴低头盯着地上一片烂红,像是发起了呆。
傅蓉微叫来迎春,道:“柿子都熟透了,你找几个小厮都清理下来,宅子里今时不同往日,万一伤着陛下不好。”
迎春立刻去办。
傅蓉微继续淘弄手里的香炉。
迎春带着人摘柿子的动静把萧醴惊回了神,他往旁边让了让,忘了方才背到哪,咕哝着又从头开始。
傅蓉微点燃了一颗香丸,冷香幽幽飘了满屋。
萧醴顺完了一遍三字经和千字文,又来到傅蓉微窗外,却只静静地望着她,没说话。
“陛下在看什么?”傅蓉微把香炉摆在窗下。
“淑太妃说你与朕的母妃是亲姊妹,若是在寻常百姓家,朕应当称呼你一声姨母。”
淑太妃那张嘴,是绝不可能为蓉珠说好话的。萧醴早已知晓了前因后果,傅蓉微却不知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斟酌着,试探着问道:“陛下想念母亲了?”
“刚才诵背经书的时候,忽然很想知道母妃现在怎样了,王妃能说给朕听听吗?”
有关馠都的一切,都按时有消息送到,姜煦在这些事情上不避她,那些书信都由傅蓉微收着。傅蓉微点了点头,从暗格中挑出了几封信。
萧醴眼巴巴等着。
傅蓉微道:“先帝后妃殉葬者二十七人,都是活殉。因不服新帝而死于叛军入宫当日的,十二人。皇后,在安排陛下出宫后,料到自己不能善终,在叛军踏破宫门的时候,便服了毒,死后一张草席葬在荒山上,无碑无庙……”她停顿了一下,翻到下一张信,说:“先帝妃嫔只活了一人,德妃,也就是你母亲。萧磐很礼重她,允她仍住琼华宫,一应待遇份例都照从前,品级也依旧是四妃之一。”
萧醴年纪还小,不懂最后一句话意味着什么。
可天底下的人都知道了,萧磐不仅夺了兄长一脉的皇位,更是强占了兄长的妻妾。
萧醴只听出了字面意思,她母妃日子过得还算不错,他转身朝着南边,向馠都的方向跪地叩首三拜。
第106章
昏时, 副官裴青回了趟宅子送信,说姜煦今晚又不回了。
傅蓉微胃口淡,浅用了几口晚膳就搁下碗筷, 忽然决定到华京的府署去看一看,她说走就走,见萧醴懂事在自己的房间读书, 便悄悄带着迎春从角门走,没惊动府里其他人。
华京就巴掌大的地方, 街道四面纵横, 府署就在一条街外, 傅蓉微不乘车不骑马, 闲走小半刻钟就到门口了。
门口的两个衙役见了傅蓉微先是对视一愣, 而后马上堆了笑容迎下台阶, 他们竟认得这位深居简出的摄政王妃。
傅蓉微这是第一次来, 从来也没跟外头的官员有过交往,府署里人在姜煦面前是什么态度, 对待她就是什么态度。
“王妃是来寻王爷的?”衙役引着她进门,道:“瞧这一路天寒地冻的,快进屋暖暖。”
傅蓉微问了句:“王爷在忙?”
衙役忙回:“这可怎么说呢,赶上多事之秋,王爷就没有真正能得闲的时候,今日议事的大人们都走了, 王爷单独留了几位在里头喝茶呢。”
傅蓉微被领到厅堂,隔着院子, 就听到里面正在吵嚷。
“皇上不能老在姜宅住着吧, 这算怎么回事?既然我们在华京有长久的打算,那么礼乐也该重新建起来了, 都城也该有个都城的样子,至少,皇城总要有的吧?”
“现在皇上还小,等将来呢,皇上总要大婚亲政的啊,难不成让皇上在姜宅大婚,在府署里亲政?”
原来是在为了这事儿吵。
傅蓉微停在门外听,衙役一脸无措,傅蓉微挥手示意不用他陪。
屋里吵闹声渐渐低了下去。
姜煦等他们七嘴八舌说够了,言简意赅说了两个字:“没钱。”
“要干正事了你没钱,出兵打仗你有的是钱!”也不知说这话的是谁,阴阳怪气,一针见血。
姜煦平心静气:“打仗的钱另算,要多少有多少,但拿去干别的不行。”
听听他说话的底气,财政大权定是握在他手里了。
“王爷,咱们就事论事,国库里钱多钱少,只有您自己清楚,我们可都是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既然诸位同袍聚在此地,决定一起共事,何不坦诚相见,王爷您也别藏着掖着了。”
封子行轻咳了一声,他也在屋里,开口道:“还国库呢,哪来的国库?咱们几个从馠都逃命出来的人,有的连老婆孩子都没顾得上带,身上充其量揣三两碎银不能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