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约而同放慢了速度。
姜煦在前面等她跟上来,他今天没骑玉狮子,两匹强壮的红马不是很熟,也不愿意往一起靠,即便是并肩而行,他们之间也隔着一臂之远。
傅蓉微抚了把额前北风吹乱的零碎头发,望着山道两侧荒芜的枯草,道:“第一年随你去华京时,你在这差点丢了命,我也差点丢了魂。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我重生的机缘并不是一件幸事,我比旁人先知晓的那么多东西,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我拦不住一个王朝的祸乱,也护不住身边最重要的人。”
姜煦说:“你要把这一次生命当做从头再来的新的开始,别难为自己。”
傅蓉微道:“你比我通透。”
姜煦道:“因为我见得比你更多。”
傅蓉微骑在马上,低头一笑,黑纱覆面,但那笑容依然能从眼角眉梢透出来,她说:“我明白的太晚了,从头再来,要是我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就好了,也不用钻进牛角尖里那么久,怎么也想不开。”
可转念一想,如果没有上一世的记忆,重来一次的意义又何在?
她不做任何改变,世事不做任何改变,结局是又一次惨烈收场。
姜煦问道:“假如你没有上一世的记忆,在我和先帝之间,你会选谁?”
傅蓉微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忽的就被问住了。
不是因为难以回答,而是答案太明显了。
上一世她那满溢的怨憎和野心,像一条鞭子,催着她义无反顾的往更高处爬,要去摘取权势下诱人的果实。
她一定还会爬向那暗无天日的深宫里,一步一步的走向枯萎。
傅蓉微莫名有些不甘心,说道:“但上一世,你并没有出现在我的生命中。”
因为没有出现,所以一切如果都是虚幻。
万一他出现了,万一她钟情动心了,万一她愿意放弃深种心底的执念……
那她就不是她了。
姜煦道:“我是见过你的,隔着一道屏风,你那时就像个刺猬,一边把刺扎向别人,一边又忍着伤己的痛。我明明感知到了你身上那种悲伤的情绪,却没有停住脚步多看你一眼。”
一样的,那年冬日宴上,姜煦加冠,傅蓉微遥遥一见,也是稀松平常,没有一丁点的悸动。
傅蓉微自嘲一笑:“你看,其实我们原本没什么缘分的。
缘分在她死去以后,靠着姜煦十余年如一日的追思,才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牢牢罩住了她的今生。
姜煦爱上的,并不是最初的她,而是完整地经历了一生摧残最后吻颈而死的她。
傅蓉微喜欢上的,也不是最意气风发时的姜煦,而是这一具年轻身体里深藏的饱经世变的灵魂。
经过曾经坍塌的寨子,乱石和砖木都已清理干净了,几年过去,山上遍生杂草,深冬里一片枯黄,从白皑皑的雪中探出来,都快长到傅蓉微的胸口了。
姜煦下马,拨开杂草,踩着雪往前走,一边走一边道:“佛落顶其实是个好地方,当年梁雄在这里挖了一个非常隐秘的地宫,而且背靠山崖,崖下是水,常年备着逃生的绳索,是一条可靠的后路。”
他走的每一步,在雪上都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傅蓉微也下马,想要跟过去,却没有那份傲人的身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被绊在了道上。
姜煦回过头来找她,在她面前背身蹲下。
傅蓉微软趴趴地伏在他背上,下巴搭在他的颈窝里,说:“我们也不是一事无成,至少提前把梁雄给端了,等于断了萧磐一臂,蜀中山匪提前打点好,没准关键时候能给他来一刀。”
姜煦背着她,走的稳稳的:“听起来还是我们的赢面大。”
傅蓉微道:“我们的赢面当然大。”
姜煦停下了。
傅蓉微稳稳落地,打量四周,这里还算是一片较为平坦宽敞的地方。她问道:“这是哪?”
姜煦道:“是当年我被埋的地方。”
傅蓉微仍能记得当时的一片慌乱,地动发生的时候,山石铺天盖地的滚落,紧跟着就是阴下来的天和绵绵的雨。
他们怕雨下狠了截断山路。
傅蓉微怕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留下来平白添乱,她和姜夫人坐着马车,一步三回头的被送离了这里。
再后来,听人说姜煦刚挖出来时,一身的血污不知死活,姜长缨都红了眼。
姜煦踩在雪上,也有点认不出旧地了。他找到了已经被封上的井口,说:“地动发生的那一刻,我心里也是一片空白,只凭本能掷刀追向梁雄的咽喉。乱石砸在我身上的那一瞬间,我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不早不晚,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我出的刀杀不死他,地动也埋不了他,就好像是天意在阻我,要我死,要他活。”
傅蓉微明白他那种感觉。
所以那段时间姜煦找梁雄几乎找魔怔了。
他必须要杀死梁雄,用梁雄的死来填补心里的失衡。
他大概就是在那段日子里想通了,不再执着于一定要改变什么事情——而是要四平八稳的去做事。
傅蓉微问道:“你特意带我到这里来,是有什么话要说?”
姜煦朝她笑了一下:“你最能读懂我的心思……”他说:“佛落顶是个好地方,我给你留一些人,等我走以后,你别声张,让人把佛落顶清出来,顺着山脉的走势布下防线。”
傅蓉微:“这件事让我来做?”
姜煦道:“是,你来做,我放心。”
傅蓉微稀里糊涂接下了这份差事,脑子里还没理顺明白,便被姜煦继续带着往深处走。
他们站到了山崖边上。
傅蓉微一低头,脚下是深不见底,云海奔腾漫卷的天堑。
佛落顶与对面山峰隔着云雾遥遥相望。
两峰之间连着一条索道,在风中摇坠。
傅蓉微难免觉得腿软,扶住了姜煦的臂膀。
姜煦有力的环着她,说出了他真正的打算:“等你准备妥了,佛落顶其他的路全部截断,只留一条索道连通南边的诸州。”
傅蓉微:“你要把华京围成一座孤城?!”
姜煦道:“是,我们与萧磐划地而治,休养生息,这一次,也许用不上十六年。”
傅蓉微沉思了一会儿,深呼了一口气:“你很大胆,但我倾向于你的决定。”她皱眉停顿了片刻,说:“朝中不会有第二个人同意。”
姜煦:“所以你来做。”
刚愎自用、孤行己见这顶帽子,姜煦是戴稳了。连带着傅蓉微也扯了进来,以后少不得要走到前面应付那群难缠的文臣。
姜煦上前几步,站在了嶙峋的山石上,崖顶烈烈的风鼓动着他的衣袍,傅蓉微静心胆战——“回来。”
姜煦充耳不闻,静静凝视着崖下的深渊,说:“等我拿下北狄,华京就不是一座孤城,顺着沙漠古道往西北深处,以后都是我们的,萧磐休想染指。”
第109章
他说的傅蓉微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你先回来。”她说:“别吓唬我。”
这万丈深渊掉下去还能活吗?
姜煦看出她的悬心, 后退一步,傅蓉微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
傅蓉微低头看着自己用力到发白的手指,忽然意识到, 这辈子,他们俩无论是谁都做不成孤家寡人了。
重来一次的意义,傅蓉微为此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们离了佛落顶, 一路上不紧不慢,赶在晌午之前, 进了冀州的地界。
说实话, 冀州并不是个富庶的地方, 比粮多, 它不如楚州幽州, 比钱多, 它不如并州青州, 在大梁,这个地方简直就像是后妈养的孩子, 给口吃的饿不死就行,穷得可怜也没人管。
冀州城走进去有一种厚重的感觉,四处都灰蒙蒙的,抬头天上也不见晴色,傅蓉微瞧着大道宽敞,却不见有多少行人。
“冀州以前没这么破败。”姜煦说:“不知发生了什么, 把老百姓折腾的不轻。”
正好此时,一个衣着褴褛的乞丐撑着竹杖路过, 路边一个蒸馒头的大叔扔了一口饭给他, 乞丐冲着他无声作了个揖,拖着沉重的步子, 慢腾腾走远了。
傅蓉微眼神一动,问:“你饿吗?”
姜煦立时意会,牵着傅蓉微来到摊前,从那口大蒸锅里挑了两个花色的馒头,撂下银钱,攀谈道:“老板是个善心人。”
老板皱着脸,仿佛有说不完的烦心事,道:“谈不上善心,从前都是旧识,一朝家道中落,不忍心见他们如此狼狈。”
姜煦不动声色道:“冀州和从前不一样了,记得上回我来时,街上还不是这样。”
“和几年前没法比啦。”老板叹气:“朝廷变了天,叔叔要杀侄子,从前冀州日子过得不富裕却安稳,如今莫名其妙换了一批当官的,呵呵,敛财好色,一身匪气,专刮民脂民膏……”
傅蓉微与姜煦对视一眼,猜到了个大概,没继续问下去。
走出一段距离。
傅蓉微道:“没想到萧磐竟是这般心性。”
姜煦道:“我也没想到。”
傅蓉微:“记得你曾提起过,上一世他这个皇帝当的还不错,算是个仁君。”
姜煦:“情势不同了,不一样也是正常的。他起兵的时机,提早了两年,别小看这两年的差别,用那些神棍的话来说,运势便不同了,天时地利人和,他一样也不占。他现在的处境,远没有上一世那般如鱼得水。”
傅蓉微道:“确实,有一件事我一直没说,我一直想不通,萧磐起兵的时机莫名其妙,他为什么会选择在那时候动手?”
姜煦看了她一眼。
傅蓉微:“你怎么看?”
四下无人,姜煦略微压低了声音:“你的感觉还真是准得离谱……当初确实不是萧磐主动起兵,他是被逼的。”
傅蓉微脚步猝然停住:“是谁?”
姜煦嘴唇不动,声音却清晰:“先帝。”
傅蓉微:“你早知道了?”
姜煦的表情印证了傅蓉微的猜测。
傅蓉微忍不住咬牙:“你可真能憋,快告诉我。”
姜煦说:“我远离朝堂,一开始也是不晓得的,是封子行后来告诉我的……先帝身子越来越不好,那时候,他一边推行寒门令,一边还想再搏一把,他给萧磐下了套,萧磐手下的山匪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先帝稍用计策引诱,一群莽夫就上钩了。萧磐兵还未动,造反的帽子就已经传遍了天下。萧磐这把箭是被架在了弦上,不得不发。”
傅蓉微蹙起眉:“不对……照这么说,一切都是安排好的,那先帝的死是怎么回事?”
姜煦道:“先帝的死是这场局中最大的疏漏,因为就算是先帝本人也想不到他会死的如此巧妙。封子行说,先帝猝然呕血,倒在书房里的时候,状似癫狂,泪里带笑,大喊了三声天意,然后仓促留下了封王的圣旨。”
傅蓉微:“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