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道:“目前只能这么认为。”
傅蓉微冷笑:“好荒唐……”
姜煦见她的表情不太对劲,转了话头,道:“已经过去的事,别想的太深,打起精神,晚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傅蓉微:“你们已经约好了?在什么地方?”
姜煦没答,但傅蓉微很快见识到了。
日头挂在西山头,将落未落,映出了一片朦胧黯淡的晚霞,姜煦带着她来到了一片轻歌曼舞的街上。
赌场,乐坊,青楼。
冀州好歹是个大城,再穷也不会穷这种地方。
他们进了一间相对门庭清冷的乐坊里。
舞娘在厅中翩跹而舞,两人并肩穿过了一地的旖旎,花枝招展的老板娘堆着笑上前招呼,姜煦也微笑着回应她:“约了人,青竹苑。”
老板娘一下子收了脸上的笑,变得凝重而谨慎。
傅蓉微抚了一下自己脸上的面纱。
老板娘挥退了身边围绕的姑娘们,独自带着他们走上楼梯,到了楼上,越往里面走,越是安静,连伺候的人都看不见几个。
他们的目的直奔走廊尽头的房间。
老板娘站在门前,一句话也不说,只打了个请的手势,躬身上前替他们推开了门,又闪至一旁,甚至不敢偷眼往里面瞧。
当然,从门口也瞧不见什么,一面乌木琉璃屏风正对着门,在灯折出琉璃溢彩的光。
姜煦和傅蓉微刚迈进门槛,老板娘便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绕过屏风,屋里没有人,但桌上有茶。
傅蓉微用手指轻轻触碰茶壶,感觉到了滚烫,神色如常的收回手。
姜煦在桌前盘膝坐了。
傅蓉微又看见一侧珠帘里放置着几把琵琶。
她拨开珠帘,走进去,抱起了一把琵琶,坐在绣凳上,拨起了弦。
姜煦一手搭在膝上,偏头望过来。
傅蓉微信手乱拨,不成曲调,却先有韵味,一瞧她的姿态,便知她是会的。
姜宅里从未置办过任何管弦,傅蓉微平时素手在家,最常做的是烹茶煮酒、写字作画,姜煦竟是第一次见她碰这些玩意儿。
几声杂调过后,渐渐柔和了起来。
傅蓉微原本只是想信手一拨,可见姜煦的神色好奇专注,于是改了主意,专注地奏响了一曲,声声低泣。
尾音缱绻落下。
姜煦问:“这是什么曲,没听过。”
傅蓉微道:“宫花叹。”
姜煦问:“是谁教你的。”
傅蓉微:“一个冷宫里的宫女。”
姜煦不再问了。
傅蓉微说的是上辈子的事,那不是个普通的宫女,是有幸被皇上临幸过的,她本以为睡过一晚龙床,便等到了扬眉吐气的一天,不料,次日清晨,砸在她头上的,不是泼天的富贵,而是皇上劈头盖脸的训斥。
出身低微的宫女被挪到了冷宫,终生不见天日。
于是有了一曲宫花叹。
傅蓉微当上皇后,重整六宫事务,往外放人时,才注意到她。
因为她是正经侍过寝的,底下人不知该如何安置,便将此人此事报给了傅蓉微,请她定夺。
正巧那时傅蓉微在宫苑里散心,走在一处偏僻安静的地方,向左侧偏一头就是寂寞荒凉的冷宫。
傅蓉微便屈尊亲自去了一趟。
那宫女衣裙破烂,头发披于肩上,怀抱一把旧琵琶,拨弄着嘶哑凄厉的宫花叹。
傅蓉微莫名陪一个宫女坐了一下晌,直到黄昏,次日,宫女的名字被写上了放归的名单中,那一把破旧的琵琶却送进了猗兰宫。
若再问起当时傅蓉微的心境,她已经快忘了个干净,触动,总是一闪而过,却不留痕迹的。
傅蓉微不是不想提,而是已不知该从何说起。
有人从外面推门进来。
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粗狂有力,中气十足:“王爷可真是见外,来冀州一趟,还自带美人,这是瞧不上我的招待啊。”
话音刚落,人也走了进来,果然长得不出所料,身高八尺,威猛健壮。
姜煦坐姿不变,依然潇洒,道:“你叫我王爷不合适吧,萧磐早下旨给我扣了顶逆臣的帽子。”
“哎,先帝爷亲封的摄政王,哪里是动动嘴皮子就能废得了的?”那人在姜煦对面坦然落座。
“那先帝爷亲封的储君,已登基的皇上,能废吗?”姜煦尖锐的反问。
”哈哈——自然也是不能废的,道理一样。“
“福延王高见。”姜煦笑了。
此人是萧磐夺位后封的异姓王。
福延王,统领福延卫,驻守在冀州。
聊了几句后,福延王的眼睛便一个劲的往珠帘里瞅,想要瞧清楚傅蓉微的样子,他并不知傅蓉微的身份,只当是姜煦从华京带来的红颜。
毕竟,孤身入敌营这种冒险的作为,他不认为姜煦会拉上正室王妃一起。
有了这种猜测,福延王说话也没了顾忌:“早前听闻王爷少年夫妻,伉俪情深,成婚多年府里连个侍妾都不肯填,实在无趣,可我瞧着却不是这么回事啊。”
傅蓉微心念一动,按下了要出去的打算,将计就计,专心藏在珠帘后,当起了见不得人的红颜,抱着琵琶拨起了柔和的小调,给屋里平添了一丝温情沉醉的意思。
姜煦往珠帘里看了一眼,朝着福延王笑了:“我知道你打什么算盘呢,别惦记着给我塞女人,受用不起。”
福延王被戳破了心思,哈哈一笑:“既然王爷这么警惕,那边算了,不提就不提。”
姜煦倒了杯茶,推到了福延王面前,说:“你传信约我单独见面,说要商谈大事,还特意嘱咐我莫带兵马,我来了,你想谈什么?”
第110章
“摄政王是个实诚人, 我是真没想到,您居然连一个亲兵都不带,就这么孤身赴约了。”福延王两根手指拈着茶杯一饮而尽, 拿出了干酒架势。
姜煦则温和许多:“细想想,没有那个必要,他们萧家的人争天下, 我们这些外姓人跟着玩什么命。”
“哦?”福延王道:“你没玩命?你差点玩死人!”
“先帝一道遗诏把我给坑了进去,没办法的事。”姜煦道:“可福延兄, 你又是图什么呢?”
福延王撂了茶杯道:“没滋没味的没意思, 让人给上点酒。”
姜煦点头应允:“上吧。”
福延王一拍手, 外头候着的属下便有了动作, 不多时, 老板娘亲自端了酒送进屋。
他们这些山匪, 没几个是不爱酒的。
有了酒暖身, 福延王渐渐张牙舞爪起来:“早些年,我受底下当家的坑骗, 借出去一批弟兄去你们华京生事,结果全让你给逮了。他们干出那种事,我猜他们一定没活路了,不成想摄政王肚量不一般,竟然把人给我放回去了。”
他说的是当年梁雄火烧粮草,攻进华京找姜煦复仇的那件事。
也难怪姜煦敢孤身赴宴, 原来早就结下了一份交情。
傅蓉微手下凝滞了一瞬,搁下了琵琶。
福延王喊了一嗓子:“哎, 别停, 怎么不弹了。”
姜煦一杯酒泼在他的颈前:“少对我的人指手画脚。”
福延王只感觉脖子一凉,瞬间警醒了几分, 抬手抹了一把,眼睛往里瞟了一眼,见姜煦脸色不善,当即服了软:“好好好,我的错,我自罚三杯,王爷莫见怪……”他假装没发生过这茬,又接着刚才的话说:“我知道,你们当官的,永远把道理挂在嘴边,心里权衡利弊。但我们不一样的,我福延在蜀中能混有一席之地,那是因为我永远把情义刻在心上,有恩必还,有情必偿。”
姜煦端着酒杯,他喝起酒来也一点不含糊,一杯酒两口饮进顺着喉咙就滑进腹中。他笑了一下,对福延王道:“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恩情吧,最多有点交情。”
“交情也很可贵啊。”福延王顺着杆就爬,又叹气:“兄弟不怕跟你交个底,镇北军威名在外,我手下这几万虾兵蟹将,真是不敢贸然找死。新皇帝摆明了是想把我的兄弟们扔出去投石问路,可当年我带着兄弟们投奔朝廷为的是从龙之功,荣华富贵,不是为了当踏脚石送命。王爷,我夹在冀州,进退不得,处境难受啊!”
好一个进退不得。
进不得,是怕镇北军全力反扑,打得他们全军覆灭。
退不得,是不敢违抗君命。
福延王可能是喝多了酒,竟然有点要哭的意思。
从萧磐的立场看,他这是要里通外敌。
而站在姜煦的立场,这是他们的同盟。
姜煦人仍不紧不慢的吃着酒,他今天的酒量格外好,越饮越清明,道:“那我也跟你交个底,冀州这个地方我要定了,但不是现在。你说你是乌合之师,我给你休养生息的时间,以佛落顶为界,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保证你我之间至少三年的太平。”
福延王:“三年?”
傅蓉微心里也是一阵悸动:三年?
姜煦只要是说出口的话,背后定然经过了深思熟虑的筹谋。
只听他说:“三年,足够你养到兵强马壮,而且可以随时改变主意……”
“我福延敢对关老爷起誓,绝不背信弃义。”
“那么三年之后呢?”姜煦问道。
“三年后,我们再聚于此,共商大计,如何?”
姜煦转着瓷杯,不再续酒,说:“醉了。”
福延知趣道:“那王爷先歇一晚,兄弟我不打扰了。”
门从外面合上,脚步声陆陆续续的远去。
傅蓉微拨开珠帘:“你刚刚没有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