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看出傅蓉微这两步走的门道,她也不是普通匪寇了。
傅蓉微来到了十八娘面前,平视着他的眉眼,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们队里有个规矩,不劫女人。”十八娘告诉她:“这规矩以前没有,是我来了以后才定下的,你猜猜为什么?”
傅蓉微便猜道:“因为你是被劫来的。”
十八娘挑眉:“聪明极了。”
傅蓉微顺着她的话,随口一猜,竟猜对了。
随即,傅蓉微生出了更多的疑窦。十八娘被沙匪劫了,家里拿钱赎她了吗?她为什么没回家?沙匪又为何留下她的命?
十八娘道:“坐吧,时间还长,我给你讲个故事。”
傅蓉微愿意听这个故事,顺从的被她拉去坐下。
十八娘说:“有个姑娘,出身不错,家世也算显赫,世代都是清贵的读书人。姑娘十八岁那年,家里给她定下一门亲事,可谓门当户对,郎才女貌,人人交口称赞的好姻缘。”
“好事,但不长久。定亲不久之后,按家族规矩,我应在出嫁前回趟老家祭祖,家里老太君带着我上路,当时没走这么偏的路,在更关内更靠近冀州的山道上,因我们家的马车太招摇,我被他们盯上,劫走了。”
“他们要一千两白银。一千两白银,我们家是不缺的,买一个嫡出小姐的性命,于情于理家主不该心疼的。可偏偏啊,家里不肯给我出这份钱。”
十八娘的嗓音听不出有世家独特的轻缓和韵味,反倒透着浓浓的嘶哑,是边关独有的沧桑之意。
傅蓉微从她的话中,仿佛听见、看见了她此时此刻心里的荒芜。
莫名有点难过。
十八娘道:“第三天,沙匪大哥打听到了消息,我们家已对外宣称路上惊了马,我不慎落崖身亡,丧礼都置办起来了,家里人哭得在模在样。你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吗?”
傅蓉微垂下目光,说:“他们宁可让你死了,也不愿意接一个有损清白的女儿回家。”
落进沙匪手里的姑娘,即使真的什么都没发生,说出去又有谁人信呢?
日后的指指点点就能戳死一个人的脊梁骨。
傅蓉微:“你是怎么从沙匪手里活下来的?”
十八娘道:“既然家人眼里我已是该死之人,那所谓的清白我干脆就不要了,我自荐枕席跟了他们的大哥。那年我十八,所以我道上的名号就叫十八娘。世道荒唐艰难,对女子格外残忍,所以当我说话有用的时候,我不许他们再难为女子。”
沉默了许久,傅蓉微才开口:“一个只会暖床的女人做不到你这样的位子,这些年,也苦了你了。”
十八娘摸出火折子,点燃了桌上的酥油灯。
昏黄的光晕晃在两个人之间。
十八娘认真盯着傅蓉微灯下的侧脸,道:“听你说话,令人心情很好。”
傅蓉微淡淡一笑:“是吗?”
一个人身上的气质无法作伪,傅蓉微身上时不时在不经意间泄出几分包容,是因为她曾经母仪天下立于权势之巅。她低头俯视着众生,会格外悲悯他们的苦难。
十八娘道:“我把你扣在这儿,你不惧不怕,胆识惊人,谈吐不俗。我以前没听说什么封家,但小门小户难养出你这般女子,还有,你露馅了。”
傅蓉微:“我露什么了?”
十八娘道:“凭你我刚才聊的那几句,我敢断定,关于那个男子的身份,你说什么养来逗乐的伶人,都是假的,你在撒谎,你绝不会去干那般出格的事。”
傅蓉微抚着自己的袖子,轻轻笑了一下:“他是我夫君。”
十八娘:“身份?”
傅蓉微:“不方便讲。”
十八娘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可能倒霉踢到铁板了。十八娘把傅蓉微扔在屋里,来不及管她了,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
沙匪的老大带着他的三五个亲信正在后厨院子里烫酒暖身。
十八娘甩帘子一进来。
那几个小伙子便懂规矩的站了起来:“十八姐。”
沙匪老大抬眼看了她,笑了:“姐,你也来喝点?”
十八娘道:“昨夜里扣下的那两人不一般,恐怕身份不凡,我们惹麻烦上身了。”
沙匪老大指了指下头:“那个什么伶官?”
十八娘直接冲脸啐了他一口:“狗屁的伶官,撒谎骗你的。”
大哥抹了一把脸。
旁边一小伙子敲敲他的肩:“哎哎大哥,您之前不提了一嘴,说觉得他眼熟吗?”
十八娘警惕起来:“眼熟?怎么不早说?”
大哥:“……姐你也没问啊。”
十八娘分析道:“要么见过……”
大哥说:“我这个脑子,只要见过面,就绝不会忘,肯定没见过没见过。”
十八娘:“没见过面,觉得眼熟……那只可能是见过画了。画呢?拿来!”
他们干这行的要想长久,眼力见是必不可少,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们有时黑吃黑也有讲究,道上有几个传说中的硬茬子是见了就要绕着走的,万万不能得罪。
至于那些不能得罪、一碰就死的人都是谁,专门有人画了像,他们马队之间互相流传。
十八娘说要看画,立刻有人去找了出来。
一个竹制的画筒,拔掉木塞,倒出来十七八张小像。
画这些人物小像的人谈不上有多么精湛的技巧,但他能做到把浓墨重彩都用在脸上,神形不失格,辨人没问题。
他们七手八脚的扒拉的一遍,把这些小像都摆在了桌面上。
“瞧瞧哪个是?”
“这哪个也不是啊!”
十八娘死死的盯着这些画,一张一张的看过去,一点细节也不肯放过,一路看过去,停在了最末尾的那几张画前面。
大哥说:“那是镇北军里的几个有头有脸的将军,他们通常不往这边溜达,就算是来架势也大的很。”
十八娘用手指划着念道:“镇北军主帅姜长缨,他麾下六大将军,这位……脸怎么有一半是模糊的?”
大哥凑上前:“他儿子,姜煦,也就是摄政王,他行踪有点难抓,常年在关外混,咱们道上没几个见过他,画像的人说啊,当年有幸见到姜煦雪中奔袭时的惊鸿一瞥,只记下了一个模糊的眉眼轮廓。”
唯独这张画,重的是神,而淡了形。
十八娘对着画上唯一尚算清晰的眉眼,端详了半天,道:“像吗?”
大哥满不在乎:“像吗?不能吧?那小子瘦得杆儿似的,哪里像个将军了?”
十八娘一个眼刀甩过去:“就问你像不像。”
底下小伙子忙道:“怎么感觉确实是像呢?可、可是……不能吧?”
姜煦正数着时辰。
信半夜快马送出去,最快天明时就能交到封子行手上。封子行若是个利索的人,即刻启程前往居庸关,用不了三个时辰,该是到了。
姜长缨此刻想必是知情了。
他们多年父子连心,姜煦信他亲爹能意会他的意图。
玄鹰营快马行军,最多一个时辰,甚至用不着出动大军,只一个先锋便足够了,那样更快。
算得差不多了,门口哐当一声,有人从外面暴力把门板踢飞了。
姜煦也因忽如其来的强光闭了眼睛。
他适应了片刻后,睁眼,发现狭窄的门口挤了好几个人,正齐齐盯着他打量。十八娘手里举着画,送到了他的脸侧。画中人对齐了他本人的眉眼。
姜煦的黑瞳微抬,盯着她,缓缓露出一个笑。
表情是柔和的,眼睛里却染着邪性。
十八娘的手抖了。
第114章
十八娘不是个轻言死的人, 她比谁都金贵自己的命,熬过了一生中最难过的槛,她费尽心思有了现在的地位, 日子过的还算平稳滋润,现在忽然有兆头她要失去这一切,她不能忍。
在姜煦笑起来的那一霎那, 她脑子里已经过了一遍杀人埋尸的步骤。
杀了当朝摄政王,她是真的敢想, 却不敢真的去做。
索要赎金的信已经送出去了, 她扣下姜煦夫妻俩的事, 并非神不知鬼不觉。
姜煦半靠在一根方柱上, 他没有动作, 但凭一个眼神, 迫使十八娘慢慢后挪, 然后无比小心的将门板重新盖好。
十八娘飞快的走前前面。
大哥喊了声姐:“咋办啊现在?”
十八娘停住脚步,回头问他:“我们用二十个铜板能买一筐的软禁散, 把堂堂摄政王给放倒了,这话说出来,你敢信吗?”
大哥说:“我知道姐的意思,他是故意的呗……要不,咱放人?”
十八娘眼底都沁了血色:“咱们放人,他能放过咱们吗?”
现在眼前这个大哥, 并不是十八娘当年委身的那个。前任大哥性格喜怒无常,十八娘跟在他身边吃了不少苦头, 几年前她终于忍无可忍出手把他搞死了, 扶持了一个性情还算温和的自己人上位,整个马队里, 还数她说话最好使。
十八娘径直往关着傅蓉微的房间去。
傅蓉微被丢在屋子里,独自呆了一会儿,往窗户的方向走去。
她刚站到窗旁,呲啦一下,刀尖就在傅蓉微的眼前刺进来,竖着剖开了窗外封的纸。
傅蓉微吃了一惊,没有后退,更没有躲避。
黑油纸剖开之后,一只手探进来,彻底撕烂了窗,姜煦不知从哪个方向荡了过来,落在窗台上,朝傅蓉微伸手:“走。”
他根据十八娘的反应,推测傅蓉微这边要遇到麻烦了,于是匆匆赶来接人。
傅蓉微提起衣裙就攥住了他的手。
姜煦带她荡到了楼下,翻身钻进了后厨房里。
刚刚好,十八娘推开了房间门,傅蓉微早已不见,徒留一扇破窗被北风吹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