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姜夫人身边的人到了, 说是有几句话要请傅蓉微到前厅去商量。
冬日边关吃紧,姜长缨难得抽空回一趟家,前头多半是准备好家宴了。傅蓉微交代屋里人晚膳不用等她,便跟着去了。
到了院子门口,里面不知在聊什么,姜长缨浑厚低沉的嗓音说话非常清晰:“儿子, 咱家从来没有把女人推在前面顶受风雨的道理。”
傅蓉微放缓了脚步。
她听见姜煦道:“我明白,但她不同, 儿子不愿把她当做摆在家里供人把玩观赏的物件, 那样只会消磨掉她的生命和灵气,变成一尊蒙尘的死物。”
姜夫人开口:“可是, 自古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姜煦道:“爹娘,假如我生下来是个女儿身,你们也会把我拘在宅子里不许见外面的光景吗?”
姜长缨鲠了一下。
那指定是不会的,将门出身,无论儿女,都一样要承袭家风,姜家不看远,只看近,往上数两代,就有那么位名震四海的女将军。
“那怎么能一样呢!”姜夫人急了:“若是将门之女,那是从小摔打着长起来的,自然无惧于外面的风霜,可你媳妇那是侯府里娇养的姑娘,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里见过大风浪。微微她跟了咱家,本就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现在你做了摄政王,身份形势更微妙了,你竟还要把她往前推?微微的亲娘泉下若有知,还不知该如何心疼呢。”
傅蓉微听着颇为无奈。
且不说她在侯府里有没有被娇养。
她亲娘泉下指不定能不能认出她这张脸呢。
傅蓉微在这个时候触到了心里藏了许久的柔软,花吟婉故去好多年了。傅蓉微犹记得当年刚出事时,她在花吟婉笔记中发现的秘密。平阳侯断子绝孙得给花吟婉记一份头功,甚至于她下手惩治亲生骨肉都没见手软,花吟婉柔韧的性情下,狠辣和决断都令人无比心惊,那也是她在欺骗和压迫中所能做出的最撕心裂胆的反抗。
假如花吟婉泉下有知她要走上这样一条路,想必会是极欣慰的。
她养出来的女儿,绝不做任人搓扁揉圆的物件。
傅蓉微走进去,打断了他们的争论。
“父亲,母亲。”
一家人围在炉前正烫着黄酒,姜煦身边空着一个位置是给她留的。姜夫人怀中抱着暖炉,慈和地笑了:“微微,快来。”
他们彼此默契绝口不提刚才的话。
姜煦不做声的盯着她入座,给她面前的杯盏里斟了一杯热酒。
傅蓉微端起杯子,与家人共饮了一杯,怀里也被塞了个热腾腾的暖炉,浑身都烫了起来。
姜夫人旁敲侧击道:“微微这些日子憔悴了不少,可是累了?阿煦到底是军中长得,不懂心疼人,你若有什么委屈,尽可说与我听,娘一定给你做主,莫要勉强自己,明白吗?”
傅蓉微笑着道:“娘放心,阿煦才舍不得委屈我。”
姜夫人:“那就好。”
姜煦今晚异常沉默,姜长缨话也不多。半个多时辰,几乎都是姜夫人和傅蓉微在聊,从家长里短到风花雪月。
姜煦偶尔向她投来一眼,傅蓉微无论在做什么,总能立刻感应到并回应他的目光。
确实什么都没说,但又什么都说了。
一壶酒见底时,灯里的油也快烧尽了,丫鬟上前准备填油,姜夫人说不用,马上要散了。
姜煦终于开口说了句话:“明日我到军中一趟,就不回来了。”
傅蓉微双手捧着暖炉,里面的炭火已经烧尽,铜壁一点一点的冷了下来,但她心口被酒染的余温还没散,仍是热的。她问:“明日不回?何日再回?”
姜煦道:“待大胜之日。”
姜夫人叹了口气。
傅蓉微被酒意洗过的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辰,她嗓音微哑,道:“待你大胜之日,我定送你一个安康和乐的华京。”
姜长缨扶着自己的夫人回屋。
下人们上前收拾残杯冷炙。
姜煦拉着傅蓉微起身。
傅蓉微借势靠进了姜煦的怀中,枕在他的胸前,能听见他骨肉里传出来的阵阵心跳。
姜煦在半路上转了方向,没有回他们那养了一堆杂七杂八人的院子,而是随意找了一间闲置已久的客房。姜夫人的丫鬟一路跟在后面看照,见状十分懂事地去将迎春悄悄叫了过来。
迎春得了信,匆匆赶来时,屋里漆黑一片,看似寂静。迎春深谙他们二人的习性,没敢靠近,远远的守着。
屋里降下了一场春雨绸缪。
明明是严冬,可傅蓉微却觉得自己身体像是烧了起来,要把津液气都蒸干似的,清醒和沉沦断断续续,交织在一起,梦里无数起落,傅蓉微把一切糊涂都归结为醉了。
迎春守了半宿,竟也没有一次被喊进去送水,她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凑近了几步,贴在窗下,结果听见了傅蓉微一声不知死活的呢喃:“你没劲了……歇吧。”
姜煦:“……”
迎春仓惶后退,蹲下身抓了一把雪,糊了自己一脸,冷静下来。她嘴里呢喃着要疯,估计一时半会看来是用不着她了,傻子才站在这里挨饿受冻,她贴着墙根一溜烟回院子里取暖了。
傅蓉微根本不知自己是何时睡过去的,一觉好梦,再次惊醒时,外面天光大亮,她仍躺在客房中,身边早已空了,迎春守在屋子,炉子上煨着一碗不知什么汤,有一股淡淡的清香。
傅蓉微清了一下嗓子。
迎春撩帘子进来:“主子,醒了。”
傅蓉微:“几时了?”
迎春道:“午时了,您这一觉睡得可踏实。”
傅蓉微撑着锦被坐起来:“他走了啊?”
迎春回道:“王爷辰时就走了,他留了句话给主子。”
傅蓉微早已恢复了一脸冷淡:“说。”
迎春眼观鼻鼻观心,不带任何感情的复述到道:“王爷说,他还有的是劲。”
傅蓉微:“……”
沉默了良久,迎春才敢偷眼去瞧傅蓉微的脸色。
刚经历过一夜春雨的傅蓉微早已退了潮,平心静气不起漪澜,唯独那一双眼睛像被秋水洗过,格外透亮,却也冷澈,她怔怔的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迎春把炉子上的汤盅端了下来,道:“主子,您最好用些清淡的,厨房备了七宝素粥,温了半日了。”
傅蓉微身上不舒服,胃口也不盛,她挡开了碗,道:“先沐浴吧。”
客房里传了热水。
傅蓉微把自己打理妥当,拧干了头发,又歇了小半天,双腿没那么软了,才随便用了几口粥,慢慢走回了院子。
萧醴在屋里写字,十八娘竟和皇上混熟了,守在一侧静静地看。
十八娘透过窗见她回来了,脚步轻轻出来,到她面前。
傅蓉微问道:“我这里住着可还适应?”
十八娘点头:“很多年不看奢想有如此安定的日子了,你待我以礼,需要我为你做什么?”
傅蓉微道:“不急,我们要做的事情需慢慢来,我眼下有一桩要紧事马上要办,你这些时日先陪着皇上读书,等我忙完手头的事。”
她所说的要紧事,就是截断佛落顶的山道。
姜煦给她留了人手。
裴碧趁她得了空,到她院门前求见。
傅蓉微没料到,姜煦竟把亲信副将留在了华京。
她立在门前,看着阶下的裴碧,道:“你们少帅此次可是大动作,你不跟着去?”
他毕竟是武将。
哪个武将不盼着战场上建军立业?
留在华京属实有些委屈了,连傅蓉微都觉得不合适。
裴碧素来沉稳,拱手道:“在哪都是给少帅办事,不分高低贵贱。镇北军对上北狄战况是不容乐观,但华京城的稳固同样重要,少帅对属下予厚望,属下必会协助夫人把事情办漂亮。”
此人的心情和格局非一般人可比。
傅蓉微准备了几日,在姜煦大军出关的那一日,她带着人分几批秘密出城,到了佛落顶扎营。
裴碧向傅蓉微引荐了一个人,是早前他遵姜煦的命,寻访到的一位游士。
傅蓉微见着了此人,是一位年过半百的先生,蓄着长须,身形清瘦,穿着一件半旧的朴素道袍。
裴碧介绍道:“这位是徐先生,好游历山川河海,他从南到北走过很多地方,先帝爷在位时私藏了好几本游记,都是出自这位先生之手。”
傅蓉微:“失敬。”
她此时心里还是迷糊的,不知这位高人出现在此有何见解。
徐先生向她欠身行了一礼,说道:“王爷前些日子请我探查佛落顶的山脉走势,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将整座山截断,别的且不说,但论这份决断,王爷实在是个脱俗的妙人,在下岂有不帮之理。”
第117章
姜煦随便动动脑子, 冒出个截断山路的想法,但这事不是那么容易能干成的。姜煦颇费了一番心思,才找到这么个人, 傅蓉微与此人浅聊了几句,便知他的深不可测。
这位徐先生尤其喜欢游山,偶尔会跟船出海外。
傅蓉微见他穿着道袍, 问了句题外话:“徐先生是道家弟子?”
他摇头否认:“不是。”
傅蓉微道:“是我冒犯了。”
徐先生在山上摸索了几天后,带着人选好了位置。
傅蓉微怕自己往来华京引人注目, 一直宿在山上。这件事情是悄悄办的, 没别人知道。姜煦这份劈山断路的决定, 和他决定要出征北狄一样, 不被看好, 也不可能被同意。
华京那一干老臣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佛落顶前几年经过了一场地动, 用徐先生的话来说, 这省了他很多力气,地动时, 整座山脉损毁最严重的地方,可以剥离出一条最合适截断的脉络。
所以说,那场意外经历的地动,竟也不全然是一件坏事。
镇北军扮做百姓的样子,在山上动手开凿。腊月寒冬,山上积雪厚重, 极少有人在这个时候顶着风雪进山,裴碧早已预备好了足够的火药, 在人力凿到差不多位置的时候, 人撤走,火药填了进去。
历时半个多月, 在某个夜里,一声惊天动地的炸响,佛落顶的山体倾塌,人为炸开了一道深逾百丈的堑沟。
华京的百姓还以为再一次地动了,深更半夜慌忙跑出家门,惊疑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