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说了句:“我去聊聊,你歇会。”
傅蓉微在客栈里挑了一张比较干净的桌椅坐下, 目送他走到外面, 直冲十八娘去了。
没到最后死的那一刻,十八娘还是心存一线希望。
她仰头直面姜煦的目光, 自嘲一笑,道:“摄政王真是看得起我们,镇北军都出动了。”
姜煦抬头看了一眼夜里的漫天星斗,皱起了眉:“折腾两天两夜了,说点干脆的,带着你的人,跟了我吧。”
可谓是十分直截了当。
十八娘被这句话冲翻了理智,竟怀疑自己听错了:“你……你什么意思?”
姜煦道:“你们当沙匪,干的是玩命的活,跟我去打仗,也是玩命的事,但至少我的赢面比较大,全天下人都知道,我姜煦自从建营起,没吃过败仗。”
十八娘听明白了:“你是说把我们收进镇北军中?你能瞧得上我们这样的人?”
姜煦坦然道:“瞧得上,凭你们在商道上的经营,整个镇北军的斥候在你们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通往西域的这条商道上,走得深了,到了人迹罕至的地方,是少有能囫囵出来的。
当年,姜煦一路追杀北狄的山丹王子,从蜀中越过了重重山脉,横穿大漠,把他逼进了流沙城,他们彼此都损了不少人,姜煦亲眼见识了那里面的邪乎,可叹山丹王子命硬,流沙城都没能吃了他,叫他活着逃回去了。
姜煦道:“你们对我很有用,考虑一下,给我个答复。”
沙匪没什么宁死不屈的骨气,落草为寇就是为了活命。
姜煦转身要走,十八娘喊住他:“王爷,我马上就可以给你答复,让我和兄弟们说几句话。”
姜煦很大度地叫人给她松了绑。
十八娘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腕,去向不远处被看着挤在一处的沙匪。
姜煦刚才说话的声音不小,干他们这种生意的,眼力耳力绝不会差,姜煦的意思,他们也听了个大概。
十八娘在他们马队的老大面前蹲下。
老大一脸憨相:“姐,我觉得可行,那可是吃军粮啊,摄政王多稳固的靠山,跟了他不比现在要饭强,最重要的是——能活命!”
十八娘扇了一下他的脑门:“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问问你兄弟们。”
俗话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这一队沙匪前几年被十八娘整过一回,前任老大和他那一派臭味相投的亲信都被斩草除根了,现在养起来的这批人,不管能为怎样,心都是靠着十八娘这一头的。
他们彼此间商量了几句,倒也没有坚定非要当浪子的人。他们现在还没法想象跟了镇北军以后是什么光景,只是单纯的还想兄弟们聚在一块,尤其希望能有命活。
毕竟谁也不知道拒绝的后果,没准摄政王一怒之下把他们给就地正法了呢。
十八娘回到姜煦面前,问道:“他们都好说,可我一介女子,也能入你们的眼吗?”
姜煦道:“我给你安排的去处在华京。”
傅蓉微看见那群沙匪们都被松了绑。
才几句话,就成了。
十八娘拢了拢身上绛色的毡衣,跟在姜煦的身后,朝客栈里走来,停在了傅蓉微面前,她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是前夜从傅蓉微身上搜走的那把,十八娘双手将其交还给傅蓉微。
姜煦停在门口没进门。
屋里就两个人,傅蓉微接了她还回来的匕首。
十八娘唇角扯起笑:“王妃,奴家从此就是服侍你左右了。”
傅蓉微道:“谈不上什么服侍伺候,你肚子里有才识,眼里有仇恨有野心,华京可助你成事,也可帮你成全自己。”
十八娘的马队归了姜煦,十八娘本人归了傅蓉微。
又是满载而归的一次。
回程路上,姜煦和傅蓉微的马走在最前面,镇北军留下的兵马和招降的沙匪皆很自觉的落后了一段距离。
这一路上,俩人反倒没多少话要说了。
“天又要亮了。”
“是啊。”傅蓉微看着月落日升,道:“回华京之后就要准备起来了吧。”
姜煦道:“是,趁着春天还没到,把他们埋在冬天里。”
现在的时局其实有点意思,北狄和大梁虎视眈眈,华京夹在中间是只有丁点大的一块肉,可偏偏最精锐的镇北军驻守在华京,是最雄厚的底气,令人不敢随便招惹。
北狄和大梁谁都想坐收渔翁之利,谁都不想先出力给他人作嫁衣裳。
然而,鱼也不是傻子,不可能老老实实呆在原地等他们下手。
回到华京,傅蓉微抵不住一连几天的不眠不休,回院子简单梳洗了一番,躺在榻上,一边听林霜艳聊这几天府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一边放松下来,渐渐睡了。
萧醴听说他们回来了,晌午下了学就赶了回来,不料,一个在休息,一个在前厅,都没空见他。
萧醴有些颓丧,跟着林霜艳用午膳时,发现院子里多了个女人。
“那是谁?”萧醴用目光示意。
林霜艳说:“摄政王妃带回来的人。”
十八娘也已经梳洗了一番,换下了她那身浸满了风沙的毡衣,穿上了中原人的衣裳。
萧醴年纪小不懂什么。
迎春和桔梗难免嘀咕。
迎春往桔梗的耳朵边上凑,道:“哎,你说这人……到底是王妃带回来的,还是王爷带回来的呀?”
桔梗板着一张脸:“莫议论主子闲话。”
迎春对她的警告充耳不闻,非要说:“虽说夫妻一体,同心同德,但在这种事上还是有细微差别的,若她是王爷做主带回来的人,味就变了。”
桔梗闭上眼睛装死。
十八娘似是没听见她们的嘀嘀咕咕,在廊庑下独坐了一会,拿起了手边的书。
她的客栈一把火烧了个干净,金银珠宝都撂下了,唯独带了这本书一起出逃。
十八娘记得自己刚开始学书写字的时候,先生耳提面命两个字——风骨。
当年她最落魄最下贱的时候,为了活着,脸面和尊严都踩在了脚底下作践,可身边仍留着这本书。
她的风骨其实早就摧折了。
而这本从家中带出的书却始终舍不得丢弃。
迎春用肘子使劲戳桔梗:“你看你看,她还会认字读书呢!”
她已凭直觉把十八娘归为知书达理的那一类女人中。
桔梗终于忍无可忍:“闭嘴吧,你是想让主子也喂你一碗哑药?”
迎春听了这话,不自觉一哆嗦,终于找回了敬畏心,闭嘴了。
萧醴用了膳,盯着十八娘看了一会儿,走上前问道:“你在看什么书。”
十八娘知道这就是被赶出馠都的小皇帝,她起身行了礼,把书递到了他面前。
萧醴翻了两页,勉强能认全了字,其中内容则是一概不懂,看来此人的学问要比他强很多。
封子行早就教过他“三人行,必有我师”的道理,萧醴顿时肃然起敬。
傅蓉微一觉睡到了傍晚,林霜艳早等的不耐烦了,留了句话,自行先走了,十八娘单独呆在她自己的房间中,极安静,几乎注意不到多了她这么个人。
迎春和桔梗不敢高声说话,在窗前就着即将落下的天光的灯各自做绣活。
萧醴一边读书,一边透过窗户盯着外面的动静。当迎春和桔梗丢了手中的活,一个去厨房端热水,一个进屋掩上了门窗时,萧醴便知道是傅蓉微醒了。
皇上身份不同,在傅蓉微心里占据着格外重要的位置。
他在傅蓉微的房门口一站,没等多久就被请进屋了。
傅蓉微刚洗了脸,用过的手巾被迎春收走。
萧醴叫了声:“三姨母。”
傅蓉微注意到他的称呼变了,问:“谁教你这么叫的?”
萧醴道:“是朕自己想与姨母更亲近些,封先生说朕虽为一国之君身份高贵,但也需顾念些亲缘。先生还说,身为帝王不应为情义所困,但一味薄情寡义,也非百姓之幸。”
像是封子行说的话。
傅蓉微细细思忖,也觉得有道理,能体会到封子行的深意。
封子行第一次做帝师,他年纪尚轻,见识也浅,寒门出身的他,在先帝在位年间,也没有机会拜得名师,习得能与世家比肩的学识。
他也是在一步一步的摸索着。
他怕的不是哪一步走错了,带歪了。他是怕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够好,给日后留下难以填补的遗憾。
萧醴还小,谁也不敢断言他将来能长成什么样。所有人的企盼都压在他身上,这是一场豪赌。
赌输的代价是大梁正统皇室的衰败,他们将亲眼目睹一切心血付诸东流。
第116章
第116章
十八娘听她醒了, 也过来了。
萧醴问道:“这位是谁?”
傅蓉微答:“是我请来的客人。”
一屋子的人都很意外,包括十八娘,也惊诧的看了她一眼。
傅蓉微的神色平静似水, 她对十八娘的所有礼待都是比着贵客的身份。
有林霜艳在院子里镇着,傅蓉微离开的这几天,府里没闹出什么要紧事, 隔壁淑太妃也安安静静的。
迎春似乎考虑到什么不妥,犹疑了一下, 道:“主子, 王爷今晚回屋吗?”
院子里多了小孩和女人, 原本属于他们夫妻的私密现在也敞开向外了, 傅蓉微和姜煦若想在屋里亲近, 多少有几分不合适了。
傅蓉微当然懂, 她随口问了句:“他在前厅?”
迎春点头说:“是, 姜帅今日也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