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道:“别说茶了,在我这屋里,饭都是苦的。”
十八娘皱眉将茶饮了。
傅蓉微已经调好了水墨的颜色,在纸上拉出了长长一道水墨痕迹。
十八娘坐在外间的矮榻上,守着熏笼取暖,道:“王爷离京前说这一仗不轻松,少不得要耗上个三年五载,可我瞧着现在的战况,兴许一年就能回朝了。”
傅蓉微的笔稍稍一顿:“你懂军政?怎么说?”
十八娘摇了摇头:“我不是很懂军政,但几封战报我都看了,不得不说王爷是用兵奇才,敌军所走的每一步都在他的算计里,前些日子我在客栈办事,见着我以前马队里的兄弟了,他们说王爷趁着歇战的时候,往西域走了几趟,等到年底,便要已北梁的名义,恢复曾经与番邦的交好,预估明年朝贡便要往北梁来了。”
傅蓉微动作僵的有点久了,索性搁下了笔。
她思忖了片刻:“等到年底,恢复与番邦的交好,明年番邦朝贡便要往北梁而来?”
十八娘说:“是啊,战乱若是不停歇,所有的计划都是空的,所以我猜,一年之内,王爷要扫平北边的蛮子了。”
“一年……”傅蓉微道:“需要的军饷和粮草也不少,他自己是撑不住的,也不知封子行在楚州谈的怎么样了,眼下还是得弄些钱到手。”
第123章
姜煦雨夜中出现了一回, 来的悄然,去的也悄然,有一种春梦了无痕的恍惚。
傅蓉微把十八娘策反了, 不仅不允许她给姜煦通气,甚至还要求她利用商道上客栈的便利,打听有关姜煦的行踪报到她面前。
姜煦好似也不是傻子, 自那天以后,他再也没有在商道上出现。
养病是一件长久且枯燥的事, 傅蓉微小半个月都没出院门一步, 她给姜煦作了一幅画, 到了可以出院子的那一天, 正好落成最后一笔。
迎春端茶笑道:“主子画得真像。”
傅蓉微没接她的奉承, 若有所思道:“我不爱画人, 总觉得画上的人少了几分生动, 看着不舒服。”
画毕竟是静的,像是把人和景框在了纸上。
傅蓉微瞧着桌上的画, 忽然躁怒的把笔摔掉:“人只有死了以后才是静的,活生生的人入什么画?”
迎春一惊,漆盘上的茶溢出些许。
傅蓉微拿起画走到门外,院子里的火盆正烧着艾叶,傅蓉微松了手,把刚作好的画投进了火里, 眼睁睁看着那张熟悉的脸带着她多日的心血一起化为灰烬。
东阁正收拾东西打算功成身退的太医们见此动静,不明所以, 面面相觑。
姜夫人来的时候正见这一幕。
画已经烧了个一干二净, 姜夫人没看见画上的人,只见傅蓉微大病初愈衣衫单薄站在冷风里发呆, 当即皱眉:“院里伺候的人未免太粗心,就眼睁睁看着你主子站在外面吹风?”
迎春从愣神中被吓醒了,忙取了厚衣裳给傅蓉微披上。
“母亲。”傅蓉微收拾好情绪。
姜夫人一握她的腕子,便觉得手里空落落的,骨骼纤细,这何止是瘦了一圈?
“太医怎么说?可是大好了?”
太医忙上前回话:“王妃毕竟年轻,将养一段时间,会好的。”
傅蓉微道:“母亲宽心,已经无碍了。”
院子里需要彻底收拾一番才能清理干净病气和药味。
在姜夫人的坚持下,傅蓉微暂且般到了前院正堂中,占了东暖阁,与姜夫人起居在一起。
姜夫人擅烹调,傅蓉微搬过去第一日起,便三顿饭药膳不离桌。
傅蓉微不是重口腹之欲的人,即使迎春都快闻吐了,她日日吃着也不觉如何。
精神稳定了一些后,林霜艳把萧醴带来见她。
萧醴坐在椅子里瞧了她一会儿,道:“姨母消瘦了好些。”
傅蓉微这些日子里瘦得很明显,她自己对着铜镜都能觉察觉到。
看在旁人的眼里,她多出了一丝清冷绝尘的气质,感觉更加不好相处了。
傅蓉微淡淡道:“瘦就瘦吧,瘦些好看,听说馠都又盛行起楚宫腰了?”
她手中折起了一封信,是馠都传来的密报,零零碎碎讲了些市杂事,顺口带上几句高门大院里的秘闻。别看上面写的东西都漫不经心,实际上每一字一句都不是多余。
这一封信上说了一件有意思事。
此事牵扯到了平阳侯府。
自从蓉琅被纳进宫中为妃后,平阳侯家的三个女儿,都与萧磐有了扯不开的关系。
蓉珠是被强占的皇嫂。
蓉珠是正经的皇妃。
唯独蓉珍,全馠都的人都知道她不清白,萧磐却偏不肯给她一个名分。
信中写道,侯府家的二小姐蓉珍,为了拢住萧磐的心,在家中调教了一群女孩子,擅长乐舞,在春猎上给萧磐献了一曲舞,好几个女孩子被当场垂幸,于是馠都又刮起了一阵楚宫腰、掌上舞的风。
林霜艳看过了那封密报,嗤笑了一声:“这位傅家二小姐啊,才几岁就干起了鸨母的勾当,她家里人就这么任由她胡闹?”
傅蓉微:“听说柳母被她气得一病不起。”
林霜艳想起来了:“哦对,她还有桩婚约在身呢,柳方旬是吧……听说他正跟着你丈夫混呢?”
傅蓉微道:“柳方旬是埋在北狄深处的一颗钉子,有大用处。”
林霜艳明白,点头道:“到时候等他回来,还不得气死?”
柳父在任职吏部侍郎多年,是个不折不扣的庸人,能混一日且混一日,萧磐兵变打进馠都时,他好巧不巧正好抱病在家休养,萧磐一怒之下血洗馠都时,硬是没想起来还有吏部侍郎这么一号人,等萧磐的火气差不多烧完了,柳家才一头拜到御前,声泪俱下的表衷心,于是顺利的保住了家底,在新朝继续任吏部侍郎。
于仕途一道上能游刃至此,傅蓉微着实佩服,也是个人才。
傅蓉微道:“柳家人不笨,用不着我们操闲心,只管看戏便是了。”
林燕梁听说傅蓉微开始见客,于是也上门了。
通传到了傅蓉微面前,林霜艳起身:“那我先告辞了,皇上怎么办,给你留下还是我带走?”
萧醴坐在椅子上,不肯起身,也不说话,意思很坚定。
傅蓉微发话:“留下吧。”
林燕梁进门,林霜艳出门,好巧不巧,他们相遇在门槛两侧,林燕梁停住了脚步,请林霜艳先迈,林霜艳一甩裙摆,先迈过了门槛,径直往前头也不回。林燕梁却停在门前,回头目送那道倩影消失在廊下,才进了门。
傅蓉微多等了一会儿,朝迎春使了个眼色:“怎么这么久,你去看看。”
迎春出门瞭了一眼,回来禀告:“倒也没什么事,颍川王妃先走一步,林大人在外头多站了一会儿。”
傅蓉微终于有点好奇了。
那些撕心裂胆你死我活的仇怨她见得太多,提不起一点兴致。偏这种深埋在冷静之下,欲语还休的隐秘能勾起她的探究欲。
林燕梁一进门,忽然觉得傅蓉微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寻常,他本能的起了警惕,往主位上瞧了一眼,傅蓉微已经垂下了眼,漫不经心地拨着茶叶。
皇上在,林燕梁先请了皇上安。
傅蓉微正想问问陈靖查到哪一层了。
林燕梁却一拱手,示意有话要说。
傅蓉微便让他先说。
迎春奉了新茶在座上,林燕梁却不肯入座,站直在堂中,道:“约小半个月前,守城门的校尉说见到了一匹通体雪白的马,在城门外的树林里溜达了半宿,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被人骑走。臣听了那匹宝马的描述,那么漂亮的马,臣从馠都到华京,也只见过王爷座下的照夜玉狮子。”
傅蓉微端起茶,笑着说:“那还是你见识短了,你若是去见见那匹照夜玉狮子的爹娘,就不会这样说了。”
第124章
姜煦的玉狮子是先帝赐下的, 据说是番邦进贡,恐怕连姜煦自己都没见过它的爹娘。
林燕梁心思之谨慎令人叹服,他在听说那匹马出现时, 便猜测姜煦可能回京了。
那日那时,能让带兵在外的姜煦翻越群山,孤身赶回来的, 恐怕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牵挂病中的妻子。
不过, 他来去匆匆如风, 留了不过一夜, 让林燕梁感到震惊。
林燕梁想得比较多, 他记得很清楚, 那天傅蓉微亲口下令, 不许任何人把她染疫的消息传出去, 尤其不许往军中传。
傅蓉微说的话在朝还是有分量的。
朝堂上至今许多人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但姜煦深入西北却还能及时得知消息。
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姜煦的一双眼从来没有离开过华京。
华京发生的所有事情,姜煦都一清二楚。
而姜煦这来了又走的行事作风, 也委实让人捉摸不透。
林燕梁本想着在傅蓉微这套几句话,傅蓉微看穿了他的意图,故意不肯接茬。
傅蓉微:“林先生请用茶。”
林燕梁无奈入座。
傅蓉微:“我这一病有半个月了,陈靖那老东西审明白了吗?”
林燕梁道:“陈靖一直盯着姜宅的动静呢,淑太妃自尽的消息没特意瞒着,陈靖一时得意, 以为事成了,没怎么用审, 就都交代了。”
根据林燕梁所述, 陈靖这个人在馠都任左都御史时,嘴巴欠, 满朝文武都被他写折子弹劾了个遍,尤其是兖王萧磐,早些年,萧磐沉溺于玩乐,不理政务时,他骂,后来那几年,萧磐去了封地,行事渐渐不受束缚,野心暴露时,他骂得更厉害。
待到萧磐起兵攻进了馠都,他自知要完蛋,二话不说,收拾行囊就逃了,随着其他同僚,一起北上华京,打算跟着萧醴在新朝谋个仕途。
林燕梁说到这,喝茶润了口嗓子,说:“陈靖这老东西是抛家舍子逃来的。”
傅蓉微早听说有这么回事,“哦”了一声,原来那老畜生是他。
林燕梁又道:“萧磐一直试图在华京安插耳目,就像我们埋在馠都的暗线一样,但此事他那边有点难,毕竟北梁是新朝,华京与他而言,是完全陌生的一个地方,他只能联系曾经的旧臣。前段时间,正巧有几位同僚在华京受到冷落,陈靖是其中之一,他的妻儿又都在馠都,是最好拿捏的人选。”
傅蓉微道:“想必不止他一个,还有谁?”
林燕梁道:“陈靖不傻,他不肯供出同谋,否则他两面不是人,不仅他自己没有活路,他馠都的妻儿也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