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道:“主子想知道陈靖办到哪一步了?”
裴碧在外正为了此事奔走,他十分了解内情,捡着几句要紧的话,简单一说:“姜宅早已对外隔绝了一切消息,林燕梁和秦禹另有计策,他们拿了陈靖下狱,却并未说明染疫的人是王妃,陈靖自以为是皇上中招了,几乎得意忘形,当下正连夜审,请王妃安心。”
迎春记在心里,回屋一字不落的说给傅蓉微听。
傅蓉微靠在枕上,拥着棉被点了点头:“此二人办事确实令人安心。”
迎春劝她歇着。
傅蓉微昏沉了一整个白日,夜里倒是精神了,一时半会难以再入睡,她体谅迎春辛苦,不想扰得迎春无法休息,便安静的躺在榻上,趁着这短暂的清醒,从头理顺淑太妃的事。
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对劲的?
傅蓉微记得很清楚,白天那会儿她还张牙舞爪的到处讨人嫌,硬要把萧醴拉到她的院子里去。傅蓉微没给她这个机会,不仅把皇上带走了,还抢白了她一顿。
晚上,淑太妃请她过去说话的时候就不对了,她换上了从馠都带出来的最后一件衣裳,说话虽然有些颠倒,但字字句句都在聊从前。
她说她像做了一场梦,忽然之间梦醒了。
她还说她想回馠都。
傅蓉微不是没察觉,她临走的时候,劝过一句,想不通就别想了。
可淑太妃没给自己留活路。
她对傅蓉微下手,不管事成还是事败,她都逃不了一死。
第122章
傅蓉微清醒了约半个多时辰, 药劲发上来,果然如迎春所说,她又烧起来了。
头痛欲裂, 就算傅蓉微不想睡,也由不得她了。
傅蓉微躺下来,又想到了梦里见着的阿蕤, 合上眼睛时,一行泪顺着脸颊滑下, 没入了鸳鸯枕里。
她总觉得自己跟这个孩子的缘分浅。
而且这个孩子的出生和长大, 掺杂了太多权力的纠葛。
母子之间连情分都是浅的。
当年还不到六岁的孩子, 傅蓉微狠一狠心, 说扔就扔下了。
可是, 傅蓉微从来不敢去想那些年的辛苦, 应付着数不清的明枪暗箭, 夜夜睁眼熬着等天亮,看谁都觉得可疑, 把自己藏在房间里不敢见光,一连几个月也没人陪她说话,形容憔悴的不成样子,身段也失去了少女的婀娜。
傅蓉微刻意不去想,好像只要她不去面对,那些痛苦便都能漠视, 从而将她的孩子从那血脉连心的感情中剥离掉。
但孩子从来没有错。
是傅蓉微非要把他生来这个世上。
他读不懂傅蓉微眼里的复杂的情绪,他只有对母亲最纯粹的依恋和爱。
傅蓉微承认自己情怯, 不愿梦中见到阿蕤, 也不忍见他。那一举一动,哪里是什么虚幻的梦, 分明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可这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傅蓉微带着半干的泪陷入了昏睡。
似乎是又如梦了。
傅蓉微身体滚烫,睡着了也不安稳,胸闷的喘不上气。就这么不知道熬了多久,忽然间,有什么冰冰凉凉的东西贴上了身体,先是抚过她的前额和脖颈,然后钻进了她的领口中,最后像水一样把她完全裹在了其中。
傅蓉微惊醒了,意识尚且迷蒙,但因病嗅觉一度失灵的鼻子,短暂了通明了一瞬,他闻到了一股独属于风的清冽气息。
她做梦都忘不了这种感觉和气息。
傅蓉微眯着眼,呢喃了一句:“是你啊。”
他低沉的应了一声“嗯”。
傅蓉微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彻底惊醒了。
这不是梦。
姜煦真真切切的躺在她的枕边,脱去了外袍紧穿一件单薄的里衣,安抚着她身上几乎要烧起来的温度,他的手臂将她的整个身子都箍紧了,掌心贴在她的后心上。
傅蓉微想挣脱,却根本拗不过他的力气,喘息着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被抱得太近了,下巴正好卡在他的锁骨窝里,甚至没办法抬头看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降下:“快马加鞭赶回来了。”
傅蓉微:“你疯了。”
“我很清醒,听说你想要捷报。”姜煦贴着她说:“折子还在后头呢,没我跑的快,我亲口你念给你听——二月廿二,镇北军少帅姜煦率游骑九千,于雅布日山设伏,大挫北狄,山丹王子弃甲而走,我军逐至弱水畔……”
傅蓉微反应略慢了些,问:“赢了?”
姜煦道:“是啊,又赢了一战,山丹王子渡河而逃,暂且歇战。”
将所有的战报累积在一起,可以看出姜煦正一点一点蚕食北狄的精锐部落。
傅蓉微听到了令人欢喜的捷报,心里百味陈杂,又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
姜煦道:“十八娘是我带回来的人,她得听我的,你出了事她必须要先传信让我知道。”
其实这话让人听了心里不很舒服,好像身边安插了别人的心腹,时时刻刻盯着你的动向。尤其以傅蓉微的身份和精力,对此格外敏感多疑。
姜煦也少见今日这般强势。
他说:“至于回不回家,也该让我自己决定,你无需替我考虑得如此细致……”
傅蓉微身上扛的东西太多了,她能做到事事周全,自己却得不到一丝喘息。
姜煦说了一半,话音渐渐低了下去,停顿了一下,问:“你想我吗?”
傅蓉微没办法违心,她说:“想。”
说完,她感觉身上有了点力气,竭力把头瞥向一侧:“别靠着我,当心把病过给你。”
姜煦环住她的头,说:“沧州的疫毒早有药可医了,别害怕,服了药,很快就好了。”
傅蓉微枕在他的怀中,渐渐感觉不到最开始的凉意,姜煦的身体都被她给捂暖了。傅蓉微推了推他的胸膛:“难受……太紧了,喘不过气。”
姜煦终于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傅蓉微挣扎着坐起来,掀开帐幔,让床头的烛火照进来,终于看清了姜煦的脸。
刻在心底里的模样不会变,傅蓉微层无数次抚摸过他的脸,用手指描摹他的轮廓,感受他皮肤的纹理。
傅蓉微托住他的下巴,往旁边一转,他鬓侧有一道伤痕,斜着贯到了颈侧,鲜红刺目。傅蓉微指尖轻轻碰触,是一种略显粗糙的手感,已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姜煦道:“如非必要,我也不愿顶着这样的脸来见你,丑到你了?”
傅蓉微说:“好看,你这张脸,怎么都好看。”
姜煦道:“等你好了,给我画张画吧,万一哪天我的脸被人划烂了,你至少手里能留个念想。”
傅蓉微想斥他胡说八道,可话到嘴边,也只是叹了口气。
姜煦拉过被子裹着她放回榻上,帐幔落了下来,光也挡在了外面,姜煦道:“点一炉安神香。”
迎春一声不吭,却一直候在外间,她脚步轻轻的进来,将安神香摆在妆台上。
姜煦隔着被子轻拍着她的身体:“睡吧。”
翌日清晨,落下了一场春雨,窗外的芭蕉叶被洗成了新绿。
傅蓉微在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头脑是清明的,不似前两日那么晕了。
安神香那种独特的味道被药盖住了。
迎春拨开帘子:“主子醒了。”
枕边的人没了。
傅蓉微把被子拉下一点,眨了眨眼,哑着嗓子问:“他何时离开的?”
迎春回道:“昨夜主子睡熟了,王爷便走了。他原本就是悄悄回来的,翻墙进院,谁也没惊动,就连隔壁太医都没察觉。王爷离开的时候也是如此,像阵风,冒着雨走的。”
迎春把药端上来,正打算喂。
傅蓉微伸手格住了:“我自己来。”
迎春惊喜道:“主子真的好多了,昨日端碗手还是抖的,可见心上人才是良药。”
傅蓉微自己吹凉了药,闭上眼一饮而尽,难耐的苦只在舌尖晃了一圈,就被压进了腹中,傅蓉微把空碗搁在漆盘里,说:“确实好多了,请太医来看看,约莫什么时候能大好。”
太医进来给傅蓉微号了一回脉,也十分惊讶傅蓉微的好转,沉吟了一番,道:“烈药猛攻确实见效要明显些,但王妃病了这一场,底子亏损的严重,一时半会是难以补回来的,这两日仍旧莫要见风,也莫见外人,臣再调一方温和的药。”
院子里到处都是病气。
午时,他们用艾草用熏了一遍。
傅蓉微闲坐不住,披着衣裳站在书案前,铺开了绢纸。
迎春翻腾柜子取了一些她珍藏的颜料,道:“主子许久不作画了。”
确实很久了,傅蓉微近两年提笔也是写字居多,有些颜料因保存不当已经不能用了。
十八娘这时候进了屋。
傅蓉微看了她一眼,不肯搭理。
十八娘自己慢慢的走进来,笑道:“怨上我了这是?”
傅蓉微道:“岂敢,您可是王爷的亲信,我又是什么身份,哪配得上用您。”
迎春听得浑身一震,不着痕迹往旁边退了两步,她随身伺候着傅蓉微多年,头一回听着她说这样折煞人的话。
还得是十八娘底气足,没拿这种话当回事:“怪我,一开始没说清楚,王妃这是不愿意再用我了?”
傅蓉微手下不紧不慢的调着墨:“做我的人还是做他的人,你得选一个。”
十八娘:“你们夫妻俩算这么清呢?”
傅蓉微道:“他现在还奔波在外,我不方便跟他算这笔账,但是你在我面前,咱们俩可以先把话说清楚。”
十八娘几乎没考虑:“你要是这么问,那我肯定选你。”
傅蓉微听着这话,眉眼才舒展开,允许十八娘坐下喝一杯茶。
十八娘浅抿了一口茶:“是今年的新茶……可怎么透着一股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