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晴空,日头正艳,傅蓉微刚到马场,便瞧见草场上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正悠闲散步。
封子行道:“这一匹神驹的价钱,足能供得起军中一年的草料了。”他话中半是心疼,半是欣慰:“但总归不负王妃所望,这匹照夜白是上佳的品相,除了王爷的那匹爱驹,几乎没有可以与之媲美的了。”
这匹与姜煦的宝驹有九分相似的马,是傅蓉微指明非要不可的。
傅蓉微边走边问:“温驯吗?”
封子行道:“但凡宝驹,性子都烈,牵回来的这一路上,属它最不耐烦,不肯让人骑,不过倒也没伤人。”
傅蓉微说:“他曾经告诉我,马儿的灵性俯瞰众生,它们几百年来与人同甘苦共死生,我只要看着它的眼睛,它就能明白的我意思。”
封子行道:“王爷在军中长大,对于他们而言,马是特殊的陪伴。”
傅蓉微挑了一根鲜嫩的萝卜,拿着去见那匹漂亮的照夜白,此马俊雅非常,傅蓉微要抬起头,才能对上它那黝黑湿漉的眼睛。
“你真漂亮。”傅蓉微轻轻捋过它顺滑的鬃毛,道:“帮帮我好吗?”
照夜白低头去触她手里的萝卜。
傅蓉微亲手喂给它吃。
待它吃完了,打了个鼻响,傅蓉微回头示意随性的人让开,她一撩下襟,轻盈地跃上马背。但她身体的紧绷没法立即松下来,其实她并不擅长驯马,平日里最常驾驭的是那匹跟了她好多年的性格温顺的小红马。
傅蓉微拉了一下缰绳,照夜白果然不很配合,在傅蓉微的催促下,不情不愿的迈了几步,走出一段距离停在了水边。
傅蓉微便知不好。
果然,下一刻,马就涉进了溪水中,前蹄一顿扑腾,顿时水花四溅。
傅蓉微今年春头一回感受山泉的清冽。
第129章
封子行一介文人帮不上忙, 慌乱间拉来了裴碧。
裴碧瞧了一眼,却说无妨。
马若真要伤人,会比这暴躁得多, 裴碧来到了傅蓉微身后,低声道:“王妃,它只是在戏耍, 您别怕,缰绳拉的太紧了, 松一点。”
能被拉出来买卖的都不是真正的野马, 它们养在马商手中时便经历过驯服。
裴碧如此一说, 傅蓉微便懂了。
照夜白在溪水里扑腾了一会儿, 又撒欢往山腰的林子里钻。
傅蓉微听到身后有马蹄声一直跟着, 裴碧是万万不敢放她一个人走远的。傅蓉微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 以免被林中横生的枝叶划伤。
熟悉的场景让她的记忆自觉回溯到了很久之前, 她一次骑马在林中穿行的时候。
傅蓉微数不清那是几年前了,还在馠都, 江坝围场的皇家春狩,她第一次骑马,是柳家小姐教的,她在山路上独行,倒霉碰上了叛军,雨夜里躲了几个时辰不敢露面, 是姜煦救起了她,把她压在身前的马背上, 杀出了一路血雨腥风。
原来已经那么多年了。
傅蓉微在这一刻后知后觉体会到了迟来的怦然。
马背上, 她紧绷的身体渐渐放松。
马儿停下,回首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傅蓉微下马, 轻拍了拍它。
裴碧紧随其后,来到傅蓉微身边:“王妃,还好吗?”
傅蓉微颔首:“很好,吩咐下去,今晚就可以行动了,按照我们早就做好的计划。”
裴碧应了一声是,退下了。
傅蓉微牵着马,沿着林间小路,又走了一段距离,停在了两峰之间的陡崖边上,跟照夜白一起并肩站着,看眼前的烟岚云岫。
那种如同陈酿一般经得起反复品尝和推敲的感情,让黑夜里禹禹独行的她,每走一步仰头都能看见漫天星辰在闪耀。
暮色四合时,傅蓉微骑马从山上赶来,校场上封子行和秦禹已经等乏了,靠着浓茶醒神。
傅蓉微一言不发,进了营帐,男子退出来,迎春独自留在里面。傅蓉微脱下身上罗叠的春裳,望向正中央高台上架着的一副雪白的轻裘。
傅蓉微身上只穿着素白的里衣走上去,抚过那副轻甲上磨损严重的兽皮。
迎春轻声道:“王爷留在京中的轻甲只找到这一副,是去年冬退下不要的,虽是轻甲,但也有些分量,主子,让我帮你穿上吧。”
封子行和秦禹又用了一壶茶,实在兜不住了,相携到后面去出了个小贡,回来时,帐前点上了灯,远远的,就看见一道白衣身影站在众人的簇拥中,像极了那位不可能出现在华京的人。
傅蓉微的目光越过冲冲人影,对两位大人道:“走吧。”
迎春却换上了傅蓉微刚退下的那一身衣裳,夜色里微微低着头,身量瘦削娇小,谁也不会平白怀疑她是假的。迎春臂弯上搭了件斗篷,临上马前,将其披在了傅蓉微的轻甲外面。
封子行暗叹了一声——要何种歹毒的心思,才能想到如此别出心裁的计策啊。
傅蓉微与他对视一眼,竟好似能看透他的心肠,道:“见马识人,这一招其实要谢谢林大人,多亏了他的提醒。”
姜煦的那匹马是最能证实他身份的存在。
傅蓉微要对付老奸巨猾的褚颐明,先让他感到警惕和后怕,前思后想,最稳妥且有用的办法,需得借姜煦的势。
一行人深夜从佛落顶赶回华京城。
傅蓉微扯了兜帽遮住脸,但那匹照夜白在暗夜中跑起来,如同一道刺眼的闪电,根本无法忽视。
城门校尉见一行人气势汹汹,忙设下拒马,严阵以待。当他们看清楚那匹白马的样貌时,诸位官兵心里齐齐一咯噔。封子行挡在前面,严词厉色:“放行。”
城门口的卒子谁也不便多言,闷声不吭搬开了马拒,放他们进城。
照夜白风一样直奔陈靖的府上。
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褚颐明在府中收到了消息。
——“疑似摄政王?用你那两只铃铛大的眼睛给我解释一下什么叫疑似?”
报信的人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他身上裹着斗篷,似是不想张扬,丞相大人和刑部尚书都陪在侧,王妃也在,王爷那匹神驹整个华京城找不出第二匹,前段日子王妃染疫病重时,那匹马也曾在城外出现过一个晚上。所以,属下才推测那人可能是王爷。”
褚颐明在书房中踱步到门口,又回身:“他回来了?他们去了哪里?”
属下回:“陈府。”
褚颐明的宅子里亮起了通明的灯,夜深了,他的几个亲信冒夜赶来,门口碰面后对视一眼,彼此之间都明白,褚颐明心不安了。
镇北军安插在陈府中的人早就清出了一条路,傅蓉微畅通无阻的来到书房,陈靖早就被押着侯在里面。
陈靖舒服了一段日子,身上贴了快十斤膘,镇北军陡然间发难,他心里也跟着打鼓,他面朝窗,脖子上架着刀,竖起了耳朵听动静。
门被推开后,他听到了战甲和精钢碰撞摩擦的声音,一阵风在他身后掠起,有人唤了一声:“王爷。”
陈靖当即膝盖一软:“王爷?”
傅蓉微自不会出声回应他。
陈靖面对着漫长且没有尽头的等待,颊边的汗珠逐渐连城了线。
期间,有个小妾借着送茶的名义,企图靠近,傅蓉微打了个眼色,裴碧明白她的意思,命人捂了那小妾的嘴,捆了关进柴房中。
傅蓉微在书房中悄声坐了两个时辰,然后起身离开,就像来时那样安静,没发出丝毫的声响。
裴碧随后进门,一挥手,让人松开了对陈靖的钳制,看着软到在地的他,冷脸说道:“收拾东西吧,王爷命人护送你离开华京。”
陈靖迟钝地挪了个方向:“王爷准我离开?”
裴碧点到即止:“你在华京没活路,你应该懂。”
傅蓉微到柴房去看刚被抓住的小妾。
到了关键时候,终于按耐不住露马脚了。
傅蓉微停在门口,等裴碧赶到,问了一句:“你能搞定吧?”
裴碧点了点头。
柴房的门一开一合,裴碧进门拿掉了小妾嘴里的杂草。
陈靖的小妾一副好样貌,妍姿艳质。裴碧道:“好一个美人,委身于陈靖那老头子身下,着实委屈。”
小妾看向裴碧的目光中含了一丝惧怕,但更多是一种好奇的打量。
谁家正经妾有这份胆识,果然是不简单。
裴碧开门见山:“是谁派你在陈靖身边的?目的是什么?”
小妾假装听不懂。
裴碧从袖口抽出了一根长逾三寸的钢针。
惨叫声从柴房中露出来,只短促的响了一个瞬息,便哑下去了。裴碧又封住了她的嘴。
傅蓉微莫名感觉脸上沾了凉意,抬手一摸,竟是水渍,夜里落下雨了。
小妾在里面断断续续的交代实话。
她承认是褚颐明派她到陈靖身边的,平日里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偶尔也传一些消息。不过,自从陈靖这次回府后,他身边有傅蓉微安插的人,她一直没有机会再近陈靖的身,今天夜里,她直觉情况有变,所以才冒险前来一探,不料,这一反常的试探将她的身份出卖了。
“褚颐明和陈靖私底下在谋划什么?”
“我不知道。”柴房里,小妾捂着自己的眼睛,鲜血从指缝间流下。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瞎,刚才由于她及时服软,那一针似乎并未插进眼珠里,但是眼角不断渗出的湿意令她心生慌乱。
裴碧:“那就说点你知道的。”
“淑太妃薨的第二日,褚大人给了我药,说陈靖已经无用,可弃之。”
如此说来,淑太妃的死是褚颐明意料之中的事情。
换言之,褚颐明使的陈靖这步棋,从一开始就指向了淑太妃的命。
褚颐明为何一定要淑太妃的死?
裴碧推门出来,朝傅蓉微摇了摇头,低声道:“就这么一句有用的话,问不出别的了。”
傅蓉微转身走出一段距离,停在二进院的门前,说:“准备车马,让陈靖出城吧。”
裴碧实在忍不住多了句嘴:“王妃,真放人?”
傅蓉微道:“褚颐明的弃子,我要来也无用,撒出去吧。”
如果褚颐明暗中打的算盘是要淑太妃的命,那么他成功了,而且他这步棋走得可谓是天衣无缝,甚至一箭双雕。
沾了疫的物件送到了淑太妃手中,如果他和陈靖的计划不出错,皇上要遭殃。若是退一步想,淑太妃念及旧年的情分,不肯害皇上,此手段便最可能用在傅蓉微的身上,也不算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