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摇头回道:“没有。”
傅蓉微说:“算了。”
她小憩了一会儿,睁眼已是傍晚,屋里没有人,傅蓉微撑着身子坐起来,感觉浑身没力气,熟悉的难受哽在心口,她便知是着凉了。
傅蓉微抬手敲了敲床格子。
迎春从外面掀帘进来,带了一阵风,风中裹着药味。迎春道:“主子,您又染上风寒了。”
傅蓉微摸着自己的喉咙,说:“不打紧。”
迎春道:“请太医来瞧过一回,开了方子,院子里已煎上药了。”
傅蓉微想到自己正住在正院里,问:“惊动母亲了?”
迎春说:“这一下晌,夫人前后来了有五次。”
傅蓉微要披衣裳:“母亲近来操心太多了,我去看看。”
迎春急忙拦下她的动作:“主子别忙,夫人说了,等你醒后派个人去知会一声即刻,千万别折腾自己,桔梗已经过去了。”
同一个院子里,这屋到那屋,也就几步路。
说话间,桔梗已经回来了。
姜夫人也来了。
婆媳俩互相看着彼此,都觉得对方辛苦。
姜夫人下午已经传了裴碧,问清了今天发生的事,姜夫人笑了一笑,眼尾的荡开一片细纹,看得傅蓉微心惊,去年刚入冬的时候,姜夫人还没这么老态,可才几个月的时间,她双鬓的灰白都生出来了。
姜夫人兀自不觉,捏了捏傅蓉微的手,道:“我好好的一个女儿,怎么叫他们给折腾成这幅样子了呢?”
傅蓉微在姜夫人面前,收起了几分不羁,说话也体贴了:“怪我最近太闹腾了,好好养一段时日,不碍事的。”
姜夫人:“你们啊,总是仗着年轻胡来,母亲以过来人的身份劝你,千万不要。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如你一般,火气盛,喜欢塞北的风光,三九寒天穿着单衣在雪里玩得尽兴,结果没几年好光景,把身体弄糟了。”
傅蓉微第一回听说姜夫人的往事,感到新奇之余,不忘回应:“母亲放心,我晓得轻重。”
姜夫人才浅浅提了一嘴,便不肯说下去了,轻柔的把她按回床上,裹了厚实的衣裳:“服了药,早些歇吧,那些琐事是忙不完的,你别心急,慢慢来。若遇上什么棘手的人和事,放一放也无妨,等阿煦回来拿主意也不迟。”
提起姜煦,傅蓉微没有立即接话,她顿了好一会儿,才怅然说了一句:“他现在也不知在哪啃草呢……算计着,军里的钱早就见底了。”
第128章
姜夫人一向不赞同傅蓉微跟着掺和这些政局上的事儿, 奈何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轻易劝不动。
迎春端了汤药进屋,吹凉了, 姜夫人接到手里,试了试温度,才递给傅蓉微。
灯影下, 年长者苦心劝道:“你做的再多、再好,朝堂上也不会有你一席之地, 你一个女子出头露面, 后世评说想必也不会有好听的话, 得不偿失的买卖, 生意人都懂斟酌, 你却傻, 一点不为自己着想。”
傅蓉微一口闷了整碗药, 说:“小时候,我住在家里最偏的院子里, 别说吃穿不如人,就连月例银子都被克扣了,我眼瞧着家里的姐妹生在花团锦簇中,要什么有什么,成天打打闹闹,最大的烦恼就是穿什么吃什么。”
傅蓉微说着说着, 心里感觉到异样,那么长远的往事, 她一度以为自己记不清了, 不料说起来的时候竟然历历在目,无比深刻。
“侯府家的女儿, 生来衣食不缺,只要经管好自己的事情,将来择一个好夫君,轻易便能获得一生安稳。”
姜夫人插了句嘴:“其实世界大多数女儿都是这样过完一生的。”
傅蓉微摇头,笑了一下:“但是我不一样,母亲,我能做到只管好自己的事情,其他的什么都不去操心,任由天翻地覆也绝不多一句嘴……可那样的我,是活不下去的。”
她说道:“……有人出生就陷在泥潭里,挣扎着活下去都是件无比艰难的事,更何况岸上还有一群人虎视眈眈,无时无刻不算记着将你狠狠摁下去彻底溺死。所以啊,除了你死我活,没有别的选择。”
傅蓉微说的不仅仅是她的处境,同样也是华京如今的处境。
一方割据的城池,四面皆兵,年仅五岁的幼主,稀稀拉拉的庸才。
温柔无害,只会成为被吞食的猎物。
傅蓉微道:“母亲,我和姜煦没有余暇去考虑日后的处境。因为如不处理好当下,我们谁都没有日后可言。”
姜夫人透过傅蓉微那双眼睛,看到了她满目的苍凉。
越清醒的人越痛苦。
那些糊涂着仍在沉沦中的人,根本看不见近在眼前的劫难。
姜夫人轻轻抚摸她的鬓发:“你……”才吐出了一个字,却又哽在了喉头。
傅蓉微握住了姜夫人的手。
姜夫人的手并不细腻,指腹能触及到许多明显的纹路。
傅蓉微道:“我与阿煦同心同德,请母亲祝我们功成业就吧。”
姜夫人含着泪,轻轻点了下头。
傅蓉微因感了风寒,闭门养了两天病,陈靖那头一直静悄悄的,褚颐明那老东西蛰伏起来简直跟死了一样。
裴碧正向她回禀这几日的动向:“也就按照您的吩咐在朝中造势,透露出陈靖被严密看管的消息。陈靖为了活命,尚算配合。可是,褚颐明不动,我们的一切计划都是白费。”
傅蓉微杵着头,纳闷道:“褚颐明他为什么不动呢?”
裴碧:“属下愚钝。”
傅蓉微觉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
她掀开了茶盏,低头看着瓷杯底中立起来的茶叶嫩芽。她沉下心来,重新梳理陈靖带来的这条线索。
最初是陈靖被人发现与淑太妃私下会面,傅蓉微因此心生警惕,为了阻止皇上与她相处,言语间不留情刺伤了她。
当天夜里,淑太妃摆了傅蓉微一道,便自尽了。
陈靖顺理成章的被怀疑、扣押、审问。
他在这件事里是不可被忽略的一环,从淑太妃身上下手,无论怎么查,都会查到他。
傅蓉微想,如果自己是谋划者,一个注定会成为弃子的人,就应该放在废弃的位置上。
一个弃子,怎么敢让他真正捏到主人家的命脉?
傅蓉微让自己站在褚颐明的立场上,轻而易举就能与他共情。
褚颐明根本不在乎陈靖的供词,因为他从未把重要的消息给到陈靖手里。
陈靖就算是把肚子里的东西都倒干净了,也不过就是些无关紧要的琐碎。
如此一来,陈靖的口供便不值钱了。
甚至有可能都是假的。
傅蓉微盖上茶盏,深深的呼了口气。
褚颐明那种道行的老狐狸,想要诈他是很难成功的。
可古训有云兵不厌诈。
百试不厌的好计策,能不能成事得看人怎么用。
裴碧见她出神了许久,忍不住唤了一声:“王妃?”
傅蓉微骤然回神,平静道:“让你的人继续盯着,容我再好好想想。”
这一拖沓,反倒不急了。
傅蓉微慢慢琢磨了一段日子,久到陈靖都已经熬没了恐惧,在府里生生把自己喂胖了一圈,傅蓉微才有了新的动作。
盯着陈靖的何止一方人马,褚颐明告病半年多,藏在府里不肯出门,但他放在外面的眼线时刻盯着风向。
春意浓了起来,彻底驱散了冬日的凄寒,褚颐明低调摆了宴,招待府上的谋臣。
褚颐明与陈靖当初是同年进士,年纪相仿,可褚颐明身上却没有那种暮气沉沉的气质,他远比陈靖更从容,也更深不见底。
“都这么长时间了,那女人倒是能沉住气。”褚颐明坐在上位,语气缓慢,不太愉悦。
下首第一位书生接上话:“摄政王妃啊,瞧着是有点小聪明,不过依在下看,阁老还是抬举她了,您老人家谋虑深远,岂是她一介女流可以交争的,多半啊,是黔驴技穷不知所措了。”
底下的人都是跟着褚颐明想混个出人头地的。
褚颐明的稍稍转霁的脸色就是他的态度。
于是各位言语间也放肆了起来——
“皇上年纪小不懂事没辙,可摄政王又好到哪里了,年轻好战,不服管束。记得先帝在时,他便时常试探征伐北狄,那会儿先帝还能压得住他,如今先帝一去,他撂下新朝出兵北狄,为争一时意气,竟是丝毫不管这些人的死活。”
“更可气的是,他还把新朝撒手交给女人折腾,难怪百姓都说北梁的天下的姓姜,狼子野心简直画在脸上了。”
“只可惜了我们褚阁老,殚诚毕虑一腔赤诚却要受女子折辱。”
褚颐明任由他们群情激奋,觉得差不多了,才出言调停,道:“你们猜先帝为何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封一个异姓摄政王。”
席间安静下来,他们都看向了褚颐明。
褚颐明道:“盛世没有这么乱搞的,先帝眼明心亮,猜到自己一去,万顷江山便保不住了。先帝生前为了保镇北军可谓是费了不少心思,等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派上大用场。先帝岂会不知他心中执念,既然肯放权给他,便是默许了他对北狄的征伐。”老者双眼锐利又淡漠:“他是臣子,我也是臣子,区别在于,我的路还能由得自己选,但他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上,死活要听天意。”
褚颐明这一番话,字面上的意思简明好懂,暗藏的深意却更得反复推敲。
他坐下诸位还没想好该接设么话,褚颐明的亲信侍卫径直走进来,在褚颐明身边耳语了几句。
褚颐明环顾他下首的一众谋臣和学生,笑了笑,说:“摄政王妃出城了,由封子行和秦禹作陪,朝佛落顶的方向去。”他摘下了一枚碧玺扳指,放在桌上,道:“莫负春日好光景,我在此下个彩头,各位不妨猜一猜,她这是要干什么去?”
镇北军在佛落顶围的校场差不多快要建成了。
封子行和秦禹是第一次来,本着要长见识的目的,真的涨了一番见识。
随行侍女迎春从马上翻下来,捂着胸口到旁边缓了半天,才慢慢支起身子。
傅蓉微搭了一下她冰凉的手,轻声问:“还好吗?”
迎春抚平了胸口翻涌的难受,道:“好……没事,歇一歇就好了,奴婢刚学会驭马,等多跑几回就好了。”
傅蓉微道:“难为你了。”
封子行和秦禹绕着佛落顶半山转了一圈,也见识到了两峰之间那条悚人的索道,他们回到原地与傅蓉微会和,封子行道:“听王爷和王妃的意思,冀州迟早是要拿下的,可山道已彻底截断,倒时该如何行兵呢?”
傅蓉微道:“王爷是想拿下冀州,不过却没打算费一兵一卒。”
封子行一愣。
傅蓉微笑了笑:“此事还远着呢,不着急议,走,先去看看我们的马。”
校场的马厩里新进了一批马,是封子行打点了楚州商会,又在商道上多方打听,才购回了一批价值不菲的宝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