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艳好似被勾起了心底柔软,温和的笑了:“我年少时,也快乐得很,小时候,总觉的爱是最寻常的东西,不用费什么心思,伸手就能轻易取到,当时年纪小,天真犯傻,并不知人是不断来去的,总有告别的一日,不是我走,就是别人走。”
傅蓉微的年少时光没什么好怀念的,一片昏暗荒芜中,只有花吟婉是一抹温柔的月光,始终笼罩在她身上。
“我姨娘其实不是个软弱的人,我小时候看不透,嘴上不说,可心里总怨她过于逆来顺受,直到她故去后,我看到她的手札。姨娘死后,我才从听她身上学到了一句话——永不原谅,永不宽恕。”
傅蓉微这些年来从不敢忘,也不敢释怀。
萧醴好似已经有了选择,他在一群孩子里找了个眉眼长得最温柔的,一直在与他说话,几乎不看其他人了。
傅蓉微问封子行:“那是谁家的孩子?”
封子行道:“那是邱颉的儿子,年纪不大合适,已经九岁了,哦,他爹最近整理刑部卷宗,忙得顾不上他,把他仍我家读书了,我今日其实是顺便才把他捎上,想不到皇上竟看中他了。”
傅蓉微:“邱颉愿意送儿子当伴读?”
封子行一抚袖子,道:“他那个人啊,对儿子不怎么上心,若是皇上看中了,王妃也觉得可行,我与邱兄说一声便是,反正那孩子现在也是跟着我读书,以后陪在皇上身边一起听学,倒是更省事了。”
傅蓉微道:“那就顺着皇上的意,他想要谁就定谁。”
萧醴小小年纪,已经能看出有点死心眼了,他既已有了主意,其他人真就一眼也不看,很快就跑回了傅蓉微身边,道:“姨母,朕觉得邱家公子极好。”
傅蓉微道:“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伴读的事就这么敲定了。
那孩子名叫邱允恭。
傅蓉微单独将他留了下来,没有考校功课学问,而是随便聊了几句家常。
邱颉的妻子因心疾早逝,故去时留下的这个孩子才刚满六岁。邱颉是个刚正的人,不曾痴迷于女色,妻子故去后,再没有续弦,不过他实在太忙,儿子扔在府里一直由下人照看。
年前有一回,邱允恭夜里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烧昏了头,邱颉却忙得不见人影,邱家的下人求到了衙门,没找着自家家主,慌慌张张无头苍蝇似的撞到了封子行面前,是封子行请了太医上门给这孩子看诊,自那以后,封子行便时常关照邱允恭的起居,渐渐地也有了师生之谊,亲厚了起来。
封子行道:“允恭的性子与他爹大为不同,太温和了。”
傅蓉微却道:“很好,比起刚正不催,我更欣赏有韧性的孩子。”
邱允恭当日便被送进了姜宅,与萧醴一同住在霜园的东阁。
封子行趁着今日得闲,喝茶时提了另一件事:“前段时间,我在楚州办事时,邂逅了一位昔日同窗,一起坐下聊了几句昔日情谊,他当时对我说日后得空要来华京拜访,我以为是玩笑,不成想,他昨日真的托人捎了信,说要来了。”
傅蓉微看向他:“你与昔日同窗叙旧,当属你的私交,与公事无关,你专门拿到我面前来讲,莫非是有什么深意?”
封子行笑着点头:“是,王妃又猜对了,此人身份特殊。”
傅蓉微:“谁?”
封子行道:“他是现在颍川庾氏的家主,庾寒山,王妃你听说过吗?”
——“啧,干嘛呢,怎么了你?”
林霜艳和十八娘之间忽然出了点乱子。
傅蓉微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头看去,是十八娘不小心把茶水洒了,两个人的裙裳一块湿了。
十八娘一挥袖:“没拿稳,走了,回去换身衣裳。”
林霜艳:“我也得换。”她不拿傅蓉微当外人,直接对她道:“我去你房里,迎春帮我找件衣裳。”
傅蓉微朝迎春点头示意:“今年新制的春衫给她自己挑去。”
下人收拾了桌上的茶渍,又换了壶新茶。
傅蓉微对封子行道:“我们继续说。”
封子行:“颍川庾氏,也是几百年的世家了,我出身颍川,当年求学时,就是寄身于他们家的族学,不过啊,那些世家族学需要的束脩实在高昂,我只在那里呆了两年,结识了少年时的庾寒山,私交尚可。”
傅蓉微念道:“颍川庾氏……他们家好像已经很久不入仕了吧。”
封子行点头,说:“颍川庾氏前朝是很受倚仗的,我大梁刚建朝时斩杀了前朝皇族百余人,但却不曾难为庾氏,他们家变顺势隐退,不再涉政。”
傅蓉微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别卖关子了,直说。”
封子行:“颍川庾氏我曾经呆过,他们的家风真的不错,王妃,华京人才零落,靠我们几个庸才,真的难成大业啊。”
傅蓉微道:“可你也说了,他们家不涉政。”
封子行摇头一笑:“庾寒山不会闲着没事特意到华京见我这个并不算亲厚的同窗,我猜这个庾寒山必定还有别的意图,王妃,您可有打算?”
第143章
傅蓉微也不知道自己该打算什么, 等人到了再说也不迟。
不过,方才十八娘的失态令她察觉到异样。
傅蓉微忙完了一天,将入夜时, 越发想不通,正起身打算到书房查阅曲江章氏这些年的事记,一出门, 却见一盏风灯正幽幽亮着,朝霜园的方向走来, 傅蓉微停下等它靠近, 看清了提灯的人。
十八娘。
傅蓉微:“这么晚了还不睡?”
十八娘停在她面前:“王妃不也没睡?”
傅蓉微转身:“我们进屋聊吧。”
十八娘吹灭了风灯, 跟着傅蓉微进了她的卧房。
傅蓉微道:“夜里不宜饮茶, 来点酒如何?”
熏笼上温着甜酒。
傅蓉微见她没拒绝, 于是给她斟了一杯。
十八娘看着杯中的琼浆, 笑道:“王爷也是爱酒的人, 你们的习惯还真相似,都喜欢在睡前温酒喝。”
傅蓉微抬眼:“怎么, 他经常到你那睡觉?”
十八娘转着酒杯:“……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别扭呢,别乱讲,他与北狄游骑作战,习性也与从前大不相同,经常到我的客栈里歇脚。”
傅蓉微:“那你多照顾照顾他,我记你的情。”
十八娘:“照顾他倒不是因为人情, 镇北军征伐辛苦,我的客栈能让他们暂避风雨, 必然是要好好照顾的。”
傅蓉微与她碰了杯, 说话前各自先饮了一杯酒,傅蓉微才道:“你深夜找我, 有事要说?”
十八娘低眉一笑:“你猜到了吧。”
傅蓉微:“我这个脑子啊,成天闲不住,猜的东西太多了,你指的是哪一件?”
十八娘伸出手指:“首先,是我的身份,我不知你具体是何时查明的,一直等着你开口问我呢,可你却迟迟不提,你早知晓我的身世吧?”
傅蓉微:“曲江章氏。”
十八娘:“没错。”
傅蓉微低头盯着杯中酒,说:“我并不想揭你的痛处。”
十八娘道:“王妃苦心我明白,可今日听了颍川庾氏的名字,我想,有些事情不该瞒了。”
傅蓉微是有不解:“这颍川庾氏与你有何关系?莫非是当年与你定亲的人家?”
十八娘:“那倒不是,庾氏隐世已久,已有几代不与世家通婚了。”
傅蓉微:“原来如此。”
十八娘:“但是这个庾寒山……”她停顿了一下,心下多少品出了些心酸,叹了口气,道:“我有话直说了,不绕弯子,我和这个庾寒山幼年交好,青梅竹马,相处近十年,早生情愫。但是章氏与庾氏自来没有通婚的打算,我到了议亲的年纪,被许给了他人,自然要与他断了联系。”
轻描淡写的三言两语,埋着一位少女死去的芳心。
多年来,没有人在意十八娘心上横着那道伤疤,其实从里至外经历过无数次的撕扯,早已无法愈合了。
傅蓉微已心生不忍。
十八娘继续道:“那年我被沙匪劫持后,家里人对外称我死了,但世家里那些心思,骗外人可以,瞒不了自己人。多少年了……快十年了吧,庾寒山一直四处打听我的下落呢,还不肯放弃呢。”
傅蓉微:“你知道他在找你?”
十八娘点头:“自我掌权后,我就知道了,但是我们俩这种境况,不如不见。”
傅蓉微:“所以他有可能是终于查到了你的线索,到华京来找你的?”
十八娘道:“不好说,但那个人是个很难啃的骨头,不好打发,假如他真的问到王妃面前,王妃不必费心为我遮掩,让我自己来解决吧。”
傅蓉微应了好。
庾寒山在一个濛濛雨天到了华京,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一席青衫头戴一顶斗笠,牵着一匹马,连个随从也没有。
封子行在自己府上招待他。
庾寒山虽接任家主许多年,但其人还很年轻,刚过而立之年。
封子行和他谈了些年少旧事,又谈了些山水见闻。
庾氏百年底蕴,家主学时渊博,无论聊什么都令人感觉十分舒适。
彼此寒暄了一阵,庾寒山从随身的行囊中取出一只竹筒:“实不相瞒,我近些年走访各州其实是为寻一故人,前段日子得到消息,华京或许能圆我夙愿,故前来一探。”
那只竹筒精致小巧,被他的主人保存的非常好,外表打磨得光滑碧绿。
庾寒山打开竹筒,里面抖落成一张画。
“封兄,您见见此人。”
庾寒山为了寻人亲手作的画,眉目的轮廓极其清晰。
封子行第一眼就觉得眼熟,再细打量,即刻就想到了傅蓉微的座上宾,那位名叫十八娘的女子。
封子行没有立即说明,而是问道:“不知此女子与庾兄是何关系?”
庾寒山双目幽深地看着他:“封兄不问此人是谁,反而先问她与我的关系。看来我这回终于找对了。”
封子行自己说漏了嘴,落了下风,心里懊恼不已。
庾寒山道:“我得到的消息,此女子在华京频频现身,且经常出入姜宅。我知晓那是摄政王的府邸,如今摄政王带兵征伐在外,宅子里女子主事,我不便上门冒犯,还请封兄引见。”
封子行没法再推辞,先安置庾寒山住下,又往姜宅走了一趟。
“不知王妃招揽到府上那位十八娘究竟是何来头,庾寒山多年来一直在寻这位故人的踪迹。”
牡丹花期快到了,傅蓉微正在饲弄她那几株看上去有点糟糕的花草。听了这话,傅蓉微正色道:“他进城那天,我在城楼上见着了,此事我知晓一些内情,你带他来吧。”
封子行这便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