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去了十八娘的屋子。
十八娘身上其实已经看不出旧时世家闺秀的影子了,她在商道上浸染风沙,更爱异域女子的打扮,身上饰物是色彩艳丽的宝石,腰间常挂一把价值不菲的弯刀,或者镶金嵌玉的马鞭。
傅蓉微道:“他能在华京打听到你的踪迹,是真的不容易,十年间不曾放弃过,也是难得。”
十八娘道:“是啊,这情该领,他惦记了我十年,我总归要当面道一声谢。”
傅蓉微道:“需要我为你准备什么?”
“准备一个无人打扰的僻静之处即可。”十八娘甚至没有在打扮上下功夫,只穿着寻常潦草的衣裳,提了刀便要去见人。
傅蓉微早将宅子的湖畔清了场,让他们在柳树荫下相逢。
十八娘一看那湖边景,道:“王妃有心了。”
傅蓉微:“可你并不欢喜。”
十八娘的神色坦然:“我今日只是来见一位故人,此人没什么特殊,仅仅是旧年与我比较亲厚而已。”
傅蓉微道:“我年纪渐长,心性稳了,慢慢的也见不得人自苦了。”
十八娘道:“王妃,相爱与相守是两码事。即便没有十年前的那场变故,我与庾先生此生也只能是陌路人。”
说完这几句话,迎春引着庾寒山出现在了甬路上。
傅蓉微对十八娘道:“你去吧,我在山亭里等你。”
昨日下了一天一夜的雨,青石板上湿滑,似庾寒山那般仪态无双的世家公子,都失态滑了半步。
“好久不见。”
傅蓉微看清了庾寒山的唇语,她带着人转身离去,不再窥探人家的隐秘。
十八娘刚才那句话说的极对,相爱与相守是两码事。
相爱凭心意,相守凭强求,傅蓉微对此深有体会。
世上肯竭尽心力强求一人的,终究是少数。
曲江章氏,颍川庾氏,他们就好像是两座不可撼动的孤峰,足下千斤重,隔山隔海隔着万丈深渊,谁也不能向前一步。
除非他们肯舍了家世,坠下深渊粉身碎骨。
十八娘已经碎了。
庾寒山却仍旧是清贵的山间松石。
傅蓉微抚摸着腕上垂下的印章,想到了自己身上。她又何尝不是碎掉的石头,但是有个人曾经两次追上了她残破的影子。
第一次,是他前世饮鸩猗兰宫。
第二次,是他今世不舍不弃与她共赴沉沦。
“许久不见,十年了。”十八娘那双勾人的眼波世间罕有。
庾寒山瞧着陌生至极。
曲江章氏阳春白雪,养女儿讲究的是温婉娴雅,断不会容许这种妩媚姿态。庾寒山记忆中的故人,年少时也是一派娴雅,与眼前这位女子的气质相去甚远。
庾寒山上下打量着她,心如明镜:“你一直知道我在找你。”
“是啊,我知道。”十八娘坦然承认了。
“你明知道我在找你,却不肯去见我,也不肯托人带句平安,你这是……”
“──我这是当自己已经死了。”她微笑着:“我叫十八娘,你今日如果是想来见章珩,那我们之间无话可说。”
庾寒山:“十八娘……看来是摄政王妃身边的得力之人啊。”他的目光定在了十八娘腰间的弯刀上,意有所指。
十八娘拨了一下自己的刀:“我那不怎么体面的生意不小心开罪了王爷,顺水推舟便投诚了。”
庾寒山道:“一个多月前,我的一个朋友在前往西域的途中,给我捎来了有关你的消息,我已有一个多月夜不成寐,方才在门外,我踟蹰良久,依旧心乱如麻。”
十八娘疑惑道:“庾先生到底想说什么呢?”
庾寒山道:“我今日来,不为昔日的章珩,也不为追思旧事。我是想为了将来,抛却樊笼竭力一世。”他低眉拱手:“听闻北梁幼帝麾下求贤若渴,敢问十八娘可否代为引荐?”
片刻后,山亭里,三人围坐在石桌旁。
傅蓉微:“颍川庾氏,想要什么?”
庾寒山道:“权奸之人谈得失,赤诚之人谈恩义。颍川庾氏什么都不要,在下庾寒山一介白衣愿助北梁光复河山。”
第144章
庾寒山就这么留在了华京。
傅蓉微脸上却不见喜色。
十八娘陪她坐在一旁支着头, 不知在思量什么。
傅蓉微叹了口气:“他确实诚挚,我不是不信,实在是不敢轻信。”
十八娘道:“兹事体大, 警惕些总是好的,庾寒山他……首先是颍川庾氏的家主,其次才是他自己。”
傅蓉微望着她:“你们世家出身的人, 骨子里都这么冷?”
十八娘摊手道:“没办法,生下来家里就是这么教的, 王妃, 你须明白, 刻在骨子里的东西不脱胎换骨是难以改变的。”
傅蓉微:“多谢提醒。”
庾寒山不肯以庾氏家主的身份入仕, 他现暂居于封子行的府中, 以清客的名头自居。
这倒是把封子行搞得十分无奈, 他一个纯臣府上养清客算怎么个事。
天将亮未亮时, 封子行照例要去给萧醴上早课,临时起意, 绕道拐去了庾寒山的客房,问他要不要一起。
庾寒山欣然答应。
姜宅,萧醴早早带着新玩伴邱允恭,在书房里一起温习功课,且摹了两张字,晾在了桌上。
封子行进门时, 带起了一阵风,桌上的字飘了起来, 被晚一步进门的庾寒山顺手抄住了。
庾寒山抖平了纸, 赞道:“好字。”
封子行看过后,也深感欣慰, 道:“皇上的字进步不小。”
庾寒山把字还给萧醴。
萧醴很好奇这位陌生面孔。
封子行介绍道:“皇上,这位是庾先生,出身颍川庾氏,虽然年轻,但学贯古今,是位良师。”
萧醴礼敬道:“庾先生。”
庾寒山已经看见了桌上的字帖,笑道:“皇上这套《曹全碑》挺有意思的。”
萧醴临摹这曹全碑有段时日了,封子行经庾寒山一点,才注意到,疑道:“皇上怎么摹起曹全碑了?何处来的字帖啊?”
萧醴坦率道:“是姨母所赠,让朕闲时摹着玩的。”
封子行:“王妃?”
庾寒山也诧异了一瞬:“封兄,您不觉得这字迹似曾相识吗?”
封子行曾任职翰林院,只要有心,自然能看出端倪,喃喃道:“这字迹……倒是像极了先帝。曹全碑正是先帝私下惯用的,这……王妃手里竟然保存了先帝的墨宝?”
“你又错了,封兄。”庾寒山拿起了萧醴视若珍宝的字帖,说:“常言道字如其人,先帝虽私下惯用曹全碑,但官文却常用庄重工整的隶体,所以先帝字里的根骨难免糅杂一股刚劲,但王妃手里的这份字帖,虽有其形,却不得其意啊。”
萧醴:“先生们在说什么?”
庾寒山把字体还给了萧醴,温和道:“没什么,世人不喜曹全碑,并不意味着它就不好,皇上若是真心喜欢,不必管他人的眼光,练就是了。”
十八娘一清早便又出门了。
庾寒山在书房里耗到早课结束,也没等到十八娘回府的消息,无奈先一步告辞。
封子行却不急着离开,请人通报,求见了傅蓉微。他带着皇上临摹的曹全碑,想弄清楚这件事。
傅蓉微正愁自己那几株一日蔫过一日的牡丹,见封子行的时候也是一脸忧容。
封子行拿了字帖:“王妃,皇上说这曹全碑是你给的,我曾任职于翰林院,伺候先帝笔墨,这字迹与先帝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您这曹全碑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傅蓉微当初肯把这字帖给萧醴,就没怕人认出起疑心,当即糊弄道:“先帝的字迹自然是先帝所留啊,皇上是先帝的血脉,自然该给他。”
封子行不依不饶:“敢问王妃从何处得来这先帝墨宝的?”
傅蓉微没答,反问道:“怎么了?你觉得有问题?”
封子行:“我才疏学浅,看不出好赖,今日庾先生过府,一眼就看出其中端倪,断言您手中的这份字帖并非先帝的真迹。我思量了半日,越想越觉得不安,能将先帝笔迹模仿得如此相似之人,其身份和用意不得不令人警惕。”
傅蓉微也顾不上惦记自己那几株花了,道:“哦?庾先生是怎么说的?”
封子行便将庾寒山的原话转述了一遍。
傅蓉微头皮发麻。
以小见大,这庾寒山果然棘手,不好打发。
傅蓉微怅然一叹:“原来如此,我也不大懂这些,大意了……其实这份曹全碑是王爷从前留存的旧物,后来经我手传给了皇上。此事我且记下了,等回头仔细问一问。”
傅蓉微暂且把这锅扣在了姜煦的头上,谁若是想了解内情,到关外找人去吧。
封子行只能作罢:“既然如此,便只能等王爷归京了。”
傅蓉微送走了封子行,在院子里拖腮沉思良久,心情却陡然间云开月明,庾寒山这般人才,若能得他真心相助,不愁大业难成。傅蓉微从来不畏骨头难啃,她还得找机会与庾寒山细谈。
傅蓉微去找十八娘,没见着人,等到了下晌,十八娘风尘仆仆回府了,傅蓉微立即赶过去逮人。
十八娘衣裳都还没换,就被傅蓉微堵在了房中。
她喝了口茶润喉:“王妃这是有急事?”
傅蓉微道:“我准备与庾寒山再谈一场,但我对他这个人知之甚少,还得请你帮我。”
十八娘:“我能帮你什么?”
傅蓉微道:“颍川庾氏的家主想必不会被人轻易拿捏,但我到底不知他究竟想要什么。”
十八娘欲言又止,道:“稍等我片刻,容我先洗去一身风沙。”
半个时辰后,傅蓉微与十八娘对坐在房中,十八娘取了纸笔,亲手画了一张颍川庾氏的家谱图,让傅蓉微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