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川庾氏当年也是起于乱世,不过这个过程不算顺利,当年五朝混战,庾氏第一代家主起初站错了队,仕途上吃了一回亏,等了半辈子,才等来了东山再起的机会,我所列出来的是历任家主的关系,你看。”
傅蓉微大体看下来:“庾氏看来很重嫡庶规矩啊,几百年来从未乱过套。”
“不仅如此。”十八娘道:“他们家无论旁支如何变迁,嫡系一脉总能稳稳的得到传承。”
傅蓉微道:“也是不容易。”
十八娘道:“庾寒山肯出山涉足这一滩浑水,根本就是件令人想不通的事,他固然重情义,但头脑却不糊涂,王妃,你还记得昨日初见时,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吗?”
傅蓉微回忆道:“他说——愿以一介白衣之身,匡助北梁光复河山。”
十八娘加重了语气:“一介白衣。”
傅蓉微:“他这是不愿意涉政的意思。”
十八娘道:“他是不愿以颍川庾氏家主的身份涉政……颍川庾氏不会让曾经吃过的亏重演,王妃,你想通这一关键,就简单了大半。他不安心,你就让他安心,他想求个万无一失,你就给他这个万无一失。”
傅蓉微对上了她的眼睛。
十八娘垂眸一笑,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傅蓉微的耳畔道:“王妃,你可是有王牌在手的,这个万无一失你给的起。”
傅蓉微:“我懂你的意思了,容我想想。”
世事无常,谁敢真拍着胸脯保证万无一失呢。
无非是看她所留的后手。
北梁最大的底气就是镇北军。
而傅蓉微手里的王牌就是姜煦。
庾寒山一介白衣无惧成败。
但颍川庾氏要的是一个必赢的结局。
将必赢的希望寄托在一个六岁幼主的身上,是个天真的笑话。
北梁能胜否,关键在于摄政王。
傅蓉微这一想,多日没动静,也不见外客。
十八娘依旧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等她终于得闲了,跑到霜园去,惊讶的问:“你事情还没办妥?”
傅蓉微拂袖道:“姜煦不在京中,我不能擅自以他的名义许人承诺,此事且等等吧,不急着谈。”
十八娘:“我想王爷不会介意。”
傅蓉微:“他介不介意,和我做与不做,是两码事。”
十八娘顿时感触颇深:“别看你们俩聚少离多,心倒是时刻系在一处,真乃世间难得。”
傅蓉微也叹:“是啊,难得,你最近有见他吗?”
十八娘摇头:“他已带兵深入北狄了,我也见不到他,虽说离入冬还有一段时日,但行军须得早做准备,好在今年华京境况好转,粮草辎重已经送至了玉关,哦对了,现在镇守关内的玄鹰营,也已蓄势待发,要有大动作了。”
傅蓉微茶也喝不下去了。
姜煦说过,今年柿子红时会归家。
那也意味着,最艰险的关头就要来了。
华京城有一座海空寺。
原本华京地处偏远,拜求神佛的百姓不多,北梁建朝后,幼主萧醴还不能亲政,姜煦忙着去解决心腹大患,没空整理这些俗务,全扔给了傅蓉微打理,傅蓉微又不是信奉神佛的人,从来也没关注过海空寺。
傅蓉微在华京安居多年,今日,第一次造访了海空寺。
海空寺的山门幽静,寺内的香火倒是不见少。
傅蓉微穿上寻常衣裳,扮做一个寻常女子,由一个小沙弥引路,到山顶的宝殿进香。
她从小沙弥的口中打听到,华京到海空寺拜佛的人,多半家中有从军的儿郎。那些女眷,或是为了儿子,或是为了丈夫,常年在海空寺中供奉香火,为求平安,也求心安。
傅蓉微给迎春递了个眼神,迎春会意,上前给小沙弥一笔丰厚的香油钱。
小沙弥接了钱,双手合十:“女施主请敬香吧,心诚则灵。”
傅蓉微看着那一排莲灯,从小沙弥手中借了香,依着佛门的讲究,引燃了香,闭上眼睛,举至额前,敬四方神明。傅蓉微睁开眼,投香入炉,转身却见一熟人正在她身后,手中也持了三炷香,正等着敬香呢。
此人青衫素裳,正是客居华京的庾寒山。
傅蓉微不知他是何时来的,竟然悄无声息,她微笑着退让了一步,对庾寒山做了个请的手势。
庾寒山敬香的虔诚不见得比她少。
傅蓉微退到了山门口,果然,很快等到了他。
“庾先生,巧了。”
第145章
傅蓉微拿不定他是刻意出现, 还是偶然碰见。
但是既然碰上了,就免不了几句寒暄。
傅蓉微注意到今日他腰间多了一把折扇,笑道:“北地天气马上转凉了, 庾先生要风度也要顾念一下自己的身体,别着凉了。”
庾寒山:“王妃说笑了。”他主动相邀:“听闻海空寺的素斋不错,王妃不留下品尝一番?”
傅蓉微道:“免了, 咱们那点俗务,还是莫要拿进庙里污了佛门清净地吧。”
庾寒山感到意外:“王妃今日竟是诚心礼佛。”
傅蓉微的车马就停在山门外, 侯在山下的车夫见了她, 立即搬了脚凳备着, 站在石阶上思量了片刻, 摆了摆手, 请庾寒山往另一条道上走去, 道:“先生请船上说话吧, 清净。”
海空寺傍山有一座无名湖,傅蓉微租下了一艘乌篷船, 庾寒山屏退了船夫,亲自撑船到了湖心。
他行船极稳,傅蓉微坐在篷中,道:“先生还有这等技艺呢?”
庾寒山放下竹竿,回到篷中,任由小船在湖面上随意飘着, 道:“多年来四海云游,什么都得会一点。”
傅蓉微在面前的小案上燃了支香, 烹了壶糙茶, 道:“庾先生到华京也有段时日了,不知心愿得偿了没有啊?”
庾寒山道:“人找到了, 心愿早已达成,做人不能太贪,求得太多了,心就填不满了。”
傅蓉微:“每次跟先生聊天,总能有所了悟,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庾寒山出现在此是巧合,也并非全巧合。他这些日子见不得十八娘,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便常常流连于附近山水,今日偶然瞧见了傅蓉微的车马往海空寺的方向去,于是便掉头跟来了。
庾寒山道:“王爷今年要有大动作了。”
不是疑问,是肯定。
傅蓉微说:“我不插手军务,王爷自己决断,他也从不跟我讲。”
庾寒山一眼看穿:“我看是王妃不爱管那些事吧?”
傅蓉微道:“我是不爱管,也弄不明白,怎么,庾先生对军政还有研究?”
庾寒山连声否认,这是真的没有,他们庾氏祖上从未出过尚武之人。
傅蓉微避无可避,有些话便直说了:“庾先生耐心再等等,如今是五月,最多再等五个月,王爷那边就有回音了。庾先生想要的安心我给不了,到时让他与你谈吧。”
庾寒山靠在船上听水声,道:“当年摄政王护着皇上退至华京,另立新朝的时候,我正在馠都与那帮文人清客喝茶呢,那里是最接近朝廷的地方,人们谈的也都是忧国忧民的大事,那些读书人都觉得,北梁复国无望,摄政王在,镇北军在,尚能保得北梁一时平安,可等时过境迁,天下大局既定,北梁再不甘心也迟早是要顺应天时的。”
傅蓉微苦笑了一下:“别说你们了,当年……就连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她说的这句“当年”是上辈子的时候。
正因为复国无望,满心不甘,她才选择用性命殉了城,在自己的亲儿子心头狠狠扎了一道伤疤,以期待那微末的可能。
不料,那一刀伤疤竟也扎在了姜煦的心上。
庾寒山继续说道:“可后来,佛落顶山道被拦腰截断,馠都沸沸扬扬闹了几天,依然没几个肯说好话的人,但我却觉得形势不一般了。”
傅蓉微:“先生慧眼。”
庾寒山微笑着:“摄政王出兵北狄这一步棋,我以为至少也要三年五载才能见成果,显然,又是我低估了他。摄政王胸中自有丘壑,我不知他的布局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但结束却是一眼望不到头啊。”
姜煦的城府远比世人想象中的要深。
十六年的摧折,傅蓉微上辈子走的早,没法想象那些夜晚是怎么煎熬着等到天明的。
庾寒山道:“等摄政王拿下北狄,局势就彻底逆转了。”
傅蓉微捻着手指已经走神了。
江上辽远,令她想起了在船上的那段日子,时隔多日,有个念头忽然后知后觉的在她的脑袋里开花,被她敏锐的一把抓住。
——水军!
姜煦在船上曾提过一嘴,馠都如今无将无兵,于水战上更是一筹莫展。
而馠都在江南。
姜煦既然考虑过了,就不会放着不做准备。那船上的人自称是水上讨生活的匪患,可傅蓉微见过匪,那些人身上根本没有匪性,他们寡言少语,令行禁止,分明透着一股规整的风范。
那也许就是将来能派上大用场的水军。
“王妃!”庾寒山折扇一挥,在傅蓉微面前发出了啪的一声轻响。
傅蓉微回神,眼里的冷冽转瞬即逝,依旧温和道:“抱歉,失礼了。”
庾寒山无奈摇头:“江景甚美,可惜王妃无心赏景,罢了……我确实有件事要与王妃商量,便直说了,是有关先帝在时打算推行的寒门令。”
先帝就是死在这寒门令上。
那寒门令刚起了章程,还没正式推行,先帝就撒手人寰了。
傅蓉微后来了解过那寒门令的内容,只叹可惜。寒门令若是真有机会得到推行,不消几年,就能在各州办起书院,国子监和太学下到书院里开坛授课,令寒门学子们求学有门,让那些顶尖深奥的学问不再为各大世家所把持。
庾寒山道:“我颍川庾氏愿倾家族所学,兴办书院,广纳学子,有教无类。王妃以为如何?”
傅蓉微一愣,再开口时带了几分小心:“庾先生此话当真?”
庾寒山道:“诚心诚意,绝不是儿戏。”
傅蓉微问:“那先生求什么呢?”
庾寒山道:“所得即是所求,王妃若是允我办成此事,颍川庾氏将获美誉无数,足够了。”他停顿了须臾,喝了一口糙茶,又道:“若是王妃大方,肯给我拨个人手,那在下更是感激不尽。”
傅蓉微了然:“你要十八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