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春急着为自己辩驳:“并非孩子气,奴是深思熟虑过的!”
说着,傅蓉微到了前厅,挥手让她打住,进厅给姜长缨请安。
姜长缨笑着让她起身。
傅蓉微偷偷端详了一番,比起上次见面,姜长缨依然没见老,可见今年边关的战事并不摧残人。姜长缨屏退了左右和伺候的仆从,只留了自家人在厅内围坐在小几前,上面一座小泥炉煨着甜汤,屋里安静下来时,能听到咕哝咕哝的闷响。
姜长缨倾了一下身子,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荷包,递给傅蓉微道:“你郎君随着军报悄悄寄回来的东西,说是给你。”
傅蓉微接过来,见二老动作一致,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于是慢腾腾的解开了荷包,从里面倒出来一把黄色的干花。
可傅蓉微捏着荷包可不止这点分量,继续抖了抖,调出来一个铜扣子,落在桌面上,清脆的弹了两下。
傅蓉微捏起这枚和铜板一样大小的铜扣,她心尖一颤,认得这是一朵水甘兰的形状。
傅蓉微收好了铜扣,捂在袖子里:“父亲这是要远征了?”
姜长缨转头盯着炉子上的甜汤:“此战凶险,须得我去接应。”
第148章
姜夫人才是最清楚, 每一次出征,爷俩都说得轻描淡写,但每一次对敌, 他们面对的都是九死一生的凶险。
所以,姜长缨无论身在何处,一定要赶回来见一面妻子。
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面。
傅蓉微懵懂的捏着那枚铜扣, 还未能体会到其中深意。
姜长缨早就馋甜汤了,一直催着姜夫人开动, 姜夫人给一人盛了一碗甜汤。傅蓉微晓得夫妻间相处不易, 用了一碗甜汤, 稍坐了片刻, 就借口有事先离开了。
又一批粮草运出了华京, 傅蓉微往户部走了一趟, 秦禹正在理账。
秦禹要行礼, 傅蓉微挥手示意不必,她顺便瞧了几眼账本。
不得不说, 秦禹在户部,倒是把账理得非常漂亮,一条一列明晰清楚。傅蓉微见过从前记录军饷的账本,何止是一个乱字了得,简直是一团乱麻。秦禹就能给做的赏心悦目。
傅蓉微草草翻过了几页,将账本还给了秦禹。
秦禹道:“王妃今日心情似乎不错?”
傅蓉微确实心情很好, 说话都是笑着的:“是不错。”她打量了秦禹一眼,道:“秦大人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趁我心情好的时候说?”
秦禹低头一笑:“王妃慧眼如炬,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
傅蓉微:“说罢。”
秦禹命人去拿了一本册子, 但册子不是重点,秦禹当着傅蓉微的面, 从里面取出了一沓纸。他叹了口气,呈上来:“王妃,您看看吧。”
傅蓉微一捏,这一沓约莫有十几张,她满腹怀疑地展开这一沓纸,入眼就是无比熟悉的字迹,出自姜煦之手,她看了几行,皱眉:“这是……借条?”
秦禹只说了一个:“是。”
姜煦写的借条,按的手印,盖得私印。十几张借条,每张万两白银起,债主各不相同,皆是那些西域小国。
秦禹见傅蓉微翻到了最后一页,温吞吞地说:“臣算了这笔账,一共是十六万七千六百两白银,都是咱们王爷一年间欠下的。”
傅蓉微把账单扬得哗啦啦响,怒问:“何时送来的?又是谁送的?”
秦禹忙道:“正是前几日,裴青将军亲自送来的,说都是一年期的借据,他和债主手里各执一份,到了年底要账的人就要来了,提前跟臣打个招呼,让臣好早做准备。”
傅蓉微:“咱自己家里都揭不开锅了……这能还得起吗?”
秦禹道:“这……自然是困难啊。”
傅蓉微道:“我说呢,这一年里,带着兵东奔西跑,一个铜板也不跟家里要,那么省心呢,果然有鬼。”
秦禹道:“前段日子,我们与幽州的商税也敲定了,户部钱粮确实宽裕了不少,但年底之前是决计还不起这笔巨债的。王爷这个时候将这笔账摊开,想必是要臣想个解决的法子。”
傅蓉微从刚才起脑袋里一直嗡嗡响个不停,到现在仍没停下来,叹气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有什么好法子?”
秦禹沉吟了一番,道:“王妃可还记得,封大人曾说过,先帝在时大梁与西域诸国的邦交仍旧作数……也就借条上这些债主,等年后他们将陆续派使臣前来朝贡,既然我们暂且填不上这个窟窿,不如想些别的办法,从长计议。比如说,对这些债主免除一部分岁贡呢?”
他一番话给傅蓉微指了个新的方向。
傅蓉微仔细思量了一番:“可行?”
秦禹道:“论理是可行的,不过也须得与他们的使臣好好交涉。”
傅蓉微火气慢慢的消了下来。
秦禹道:“待王爷得胜归来,一切便好谈了。”
傅蓉微与他对视了一眼,二人心照不宣,等姜煦彻底拿下北狄,对那些西域诸国就是最强悍的震慑,两朝交涉他们也能硬气许多。
秦禹道:“眼下最令人揪心的当属军政,王妃也不必在此事上太费心,一切再等等也不迟。”
傅蓉微把这一沓账单重新折好,还给了秦禹,尽量心平静气,临走前,她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在门前折回身问:“秦大人,你说这些借条是裴青送回京的。”
秦禹道:“是啊。”
傅蓉微:“裴青回来过?”
秦禹不明所以,答道:“是,就在两日前,裴将军亲自来的。”
傅蓉微表情不解:“……现在正是备战的关键时候,他特意跑回来送这东西?”
秦禹不能意会她突如其来的怀疑。
傅蓉微摇着头走了。
*
北狄的王帐里现在一团乱。
老北狄王快撑不住了,苟延残喘,两片肺喘起来跟破风箱似的,有上气没下气。
山丹王子把持朝政多年,距离大位就差一个名分了,但他却不敢让北狄王死。
当年北狄仗着自己兵强马壮,屡屡进犯大梁的边境,而如今,形势逆转,守在门外虎视眈眈的人变成了镇北军。
北狄王一死,王帐必然会乱。北狄精锐现仅存三部。他们不尚血统,王的位置向来是能者居之,山丹王子麾下的温度日部伤亡近半,早已失去了继位的优势。
现在只有保证北狄王不死,娜日泰部的公主才能顾念几分父女兄妹的情分,暂不发难。
王帐今夜血流成河。
山丹王子失去了右臂,单手蹭干刀上的血。他刚把北狄王那几个闹腾的妃子都杀光了。
浓郁的血腥都能吸引到百里外的狼群,可与王帐最亲近的娜日泰公主却好似睡熟了一半,始终不曾露面。
夜幕下的草坡上,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穿着绛紫的衣裙,遥望着东面火光冲天的营地。
“小公主,回帐吧,一会儿狼要来了。”
一个男子出现在小姑娘的身后,温声劝道。
“狼来了的故事已经吓不到我了,柳叔叔,本公主已经十二岁了哦。”小姑娘笑着回应。
男子道:“哦,我总是忘,毕竟我当年初见你的时候,你只有七岁。”
这位男子眉目间的轮廓平缓,长得就不像是北狄人,走近了,看衣着打扮就更不像了,很明显,是个中原男人的模样。
这位小姑娘是娜日泰公主的小女儿,但她有一个中原人的名字,叫玛瑙。
玛瑙是娜日泰公主唯一的血脉,假若娜日泰部长盛不衰,她将是下一任的首领。所以部下们称呼她小公主。
那男子又劝:“小公主,回帐吧,别看了。”
玛瑙这回听话跟着他回去了,进了娜日泰公主的帐,帐内灯火煌煌,照亮了此男子的脸。
柳方旬。
镇北军的名册上,记录着这个男人五年前战死的消息。
他五年前出现在娜日泰公主的麾下,化名柳二,自称是曾经的柳氏家奴。
娜日泰公主道:“今夜,父亲气不死也差不多了。”
娜日泰公主还很年轻,草原上传言她和太阳花一样明媚漂亮,事实也的确如此。
柳二说:“北狄王身子虽不济,但也不至于气死,多少还能再称一段日子。不过,公主若是需要他气死在今夜,我可以帮你去办。”
娜日泰没有立即答应。
玛瑙扑进了母亲的怀里,被一把抱住。
柳二没个下属的样子,上前几步,径直挨着娜日泰,坐在了她的榻上。
娜日泰却不排斥他,沉默了一会儿,说:“镇镇北军走到了这一步,我们的胜算不大,山丹阴险狡诈,出尔反尔,不值得我倾部族之力给他卖命。”
柳二缓道:“用中原话说,山丹王子也算是枭雄,他若是能活着,哪怕败了,也定有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时候。但那都是用别人的尸骨堆起来的登天梯,要殉很多人的。”
“我丈夫在世时,教过我一句中原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娜日泰公主的丈夫早逝,那是个汉人,而且还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北狄人尽皆知。
娜日泰公主不顾别人的眼光,似乎就偏爱这一口,丈夫去世后多年,再招揽到身边的门客也是个差不多的文弱书生。
“青山真能留得住吗?”柳二笑笑,说话一针见血:“那位镇北少帅一路撵过来,简直是赶尽杀绝的打法。”
玛瑙见时机合适,忍不住插嘴:“母亲,我们娜日泰部为何要被山丹王叔压一头?”
娜日泰公主垂眸耐心道:“不是我们被他压一头,是他在自寻死路,要拉着所有人一起陪葬。”
她扬起眉梢:“当年父亲带着他的部族在北狄打出一片天下,靠得不是一味蛮干,我们游牧出身,终生困在这片草原上没有出息,想成就一番事业,铁蹄必须要踏开中原大门。”
娜日泰公主嫁给中原的男人,重点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喜欢中原。
柳二道:“也许有朝一日,公主能得偿所愿,问鼎天下,但眼下还是别想了。”
娜日泰公主道:“柳先生,替我动手吧,这一场必败的游戏,我不奉陪了。”
柳二起身:“请公主静候佳音。”
他的身影消失在帐外,融进了夜里,远方传来凄苦的狼嚎。
柳方旬等的就是这一句话,时间掌控的正正好。他要北狄的王庭彻底乱掉。
暗杀北狄王的行动自然要成功,但是动手的人却不能全身而退。
柳方旬站在已经断气的北狄王榻前,等于是向在场所有人宣告,是娜日泰公主杀了她的亲生父亲。周遭无数利刃指向他,他微笑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