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帐的血腥味儿还没散干净呢,山丹王子被仇恨和欲望蒙了眼,一不做二不休,拍案而起决定借势除掉已不与他同心的娜日泰,并吞掉她的部族。
可娜日泰又岂是坐以待毙的人。
雅布日山腰上,明月高悬在枝头,一只黑狼甩着尾巴靠近草丛,低沉诡异的呜咽了一声。
姜煦双指放在唇间,一声鹰哨,他的海东青从远处降下。
镇北军第一次攻上了雅布日山,这座被北狄人奉为母亲的山脉。
第149章
傅蓉微在海空寺佛堂前摇签。
第一次是下下签, 她面不改色的捡起签塞回去,重新摇。
今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连摇了三次, 都不是什么好签,傅蓉微重来了一次又一次,执拗地非要一个好签。
求签哪有这样的。
海空寺的住持在旁看着这一切, 无奈叹气:“施主这是玩闹呢。”
傅蓉微第七次,终于掉出来一根上上签, 她满意地笑了:“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想是佛祖怜我心诚。”
海空寺住持不愧是高僧, 情绪十分稳定, 一点气性也没有, 只淡淡道:“到底心诚与否, 只有施主自己清楚了。”
傅蓉微笑了笑,把签筒端端正正摆回案上, 双手合十,默念:“弟子造次,望佛祖莫要怪罪。”
“阿弥陀佛,施主日日来进香,却眼里空空,心也空空, 施主既然信奉心诚则灵,又何必专门往佛前跑一趟呢。”
“住持竟看出来了。”傅蓉微从蒲团上起身, 转身随着住持一道向外走, 说:“我确实不信佛,但我爱重的那位, 却十分信服因果业报。”
“原来如此。”住持明白了。
傅蓉微向住持求了一串佛珠,十分珍重的收进了匣子里,带出了海空寺。
自三天前起,战报一封接一封发回华京。
战报入京先进都督府,而后再抄送到傅蓉微手里,傅蓉微不想把时间都耗在等待上,索性常呆在都督府。
都督府府主至今空悬,日常事务由裴碧暂代,傅蓉微来了也不必跟谁打招呼,所有的军报都收在案上,任由她翻看。
今日是个阴天。
都督府建址选的不好,是个背阴的地方,紧挨着华京的城墙,屋里本就不通亮,天色一沉,更是暗如夜晚,只能点上灯。都督府的正厅里铺的还是玄色的地砖,几十根烛火燃着,也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傅蓉微倚在宽大的椅子里,闭着眼睛。
裴碧带来了最新的战报,站在厅中:“王妃。”
傅蓉微接过来,仔细至极,不肯错漏一字一句,手指逐渐捏紧了那薄薄的一层纸。
战报上说,姜煦率狡兔营追击,不慎在山中失去了踪迹。
他们找不到姜煦了。
这个消息在战局上一散开,最恐慌的却不是远在华京的傅蓉微,而是北狄已乱成一团的王帐。
山丹王子与娜日泰公主彻底撕破脸的那个晚上,恰好是山丹王子怒急攻心,娜日泰公主终于定下心意,彼此都失了冷静,当即部族之间兵戈相见。
柳方旬被一箭刺中心口,随身的护心镜替他卸去了致命一击,他多年喂养的那匹黑色孤狼将他从死人堆里拖了出来,带给了正在寻人的裴青。
姜煦进山之后,便主动切断了与山外的联系,他的狡兔营像鬼魅一样潜在山里,无声无息,摸不着踪迹。
柳方旬高热不退,昏迷了两天两夜,终于被军医救了回来,醒来后见到姜煦的第一句话便是:“娜日泰野心不输山丹王子,留不得。”
他们身处避风的山穴,姜煦坐在石头上擦着他的银月枪,黑狼卧在山穴外面,耳朵一动,转头看向里面,两只眼睛森绿。
姜煦道:“镇北军进山的消息他们也该听说了,外敌当前,他们不会一直内斗下去,娜日泰公主是个能屈能伸的人,山丹王子不肯给她一条生路,我给,如此,她才不至于跟我拼命。”
柳方旬想了一想,道:“少帅是需要一个说客吗?我?”
姜煦摇头:“那不能是你了,你一露面,怕是要谈崩了,你还是躲起来吧。”
柳方旬摸了摸自己心口已经被包扎好的伤,撑起了身子,啐了一口血沫。
姜煦一横枪,阻止了他要起身的动作:“你伤着心肺了,最好是别动,静养吧。”
柳方旬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并没有军士,只有姜煦和一个老军医守着,那位军医年纪看着还挺大,让人有点心疼他这把岁数还要跟着上前线。柳方旬在北狄的精锐淬炼出了一双歹毒眼睛和一颗敏锐的心眼。他道:“少帅怎么孤身潜在此处?”
姜煦没回答他的疑问,而是接着外面透进来的微薄月色,打量着柳方旬的样子,道:“你这些年变化不小。”
柳方旬笑了笑,那笑容中含着沧桑:“人都会变的,少帅也不似五年前那边肆意潇洒了,这当了一年多的摄政王,磋磨也不少吧。”
姜煦的变化可不是从五年前才开始的,可这话不能跟柳方旬说,柳方旬也理解不了。
柳方旬说起了自己的经历:“当年我年轻气盛,不喜欢读书,却莫名自信,觉得自己是块打仗的料,头脑一热便不顾一切到华京投军。结果入了军才看清楚自己,其实我就是一庸才,书读不好,仗也打不好,还自命不凡呢,呵呵……”
当年姜煦给了他机会,破格把他纳入了军营,他的表现却一直平平无奇,柳方旬自觉辜负这份期待和信任,所以当姜煦需要一个能扎进北狄内部的钉子时,他毫不犹豫的自荐。
这份差事真可谓是生死不知。
但总算他这回没出岔子。
柳方旬问道:“少帅,你看我还行吗?”
姜煦说:“很好,你一直都很好。”
柳方旬终于得到了这句肯定,释然叹了口气,又道:“不知此时说些闲话合不合适,但属下想跟王爷打听一句,柳家……是不是留在馠都了?”
姜煦说是。
这没什么好瞒的,也没什么好委婉告的。柳方旬了解自己的亲爹的性子,那断然不是个肯冒险的人。
姜煦道:“那我也跟你打听一句闲话,听说你在娜日泰部很得公主的器重,是入幕之宾啊,你莫不是已经……”
他想问柳方旬是不是已经跟公主有了更亲近的关系。
柳方旬坦然道:“不然呢?若是没踏出那一步,公主又凭什么死心塌地的信我?”
姜煦:“你真是很能豁得出去啊。”
柳方旬道:“人啊,不能一步登天,也不能一步堕落,都是慢慢走下去的,我身在敌营,起初也守着底线呢,可当我第一次亲眼目睹北狄虐杀我大梁百姓时,才想通了,身处泥沼,手段是次要,见到结果才是真的。”
柳方旬能交的出身体,也能守得住心,与娜日泰公主同床共枕多年,也未能留下半分情义,睁眼就要灭了人家。柳方旬好歹还记得自己在馠都有个未婚妻,此时也顺便提了一嘴:“那位傅家二姑娘……”
姜煦直接道:“她活不成。”
柳方旬唯独这句话不明白:“什么?”
姜煦道:“你当初临走的时候,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位未婚的妻子,所以我这些年也帮你留意着……你也明白,她早已心属萧磐,但萧磐没拿她当人看,她现在就是萧磐养在身边的一个玩物,连个名分都没有,迟早要被玩死的。你也不必为她惋惜,那是她自己选的路,也是她自己的命数。”
柳方旬沉默了良久,叹息了一声。
姜煦把他的银月枪树在了洞穴外,低头看了一眼那只黑狼,道:“你养的这匹狼倒是通人性,它看起来好像饿了。”
饿得眼都发绿,姜煦担心这玩意儿一会扛不住了要吃人。
柳方旬道:“它饿了会出去自己找东西吃,少帅放心。”
姜煦道:“你醒了我就放心了。”他盯着外面堪堪挂在山巅上的圆月,道:“今日十六,等过了今夜,我们行动。”
姜煦说完这话,一直默不作声的军医终于有了动作。
他找了一块看上去比较平整的石头,铺上了干草,对姜煦道:“少帅请吧。”
姜煦走过去平躺在干草上,闭了眼。
柳方旬不解地看着他的动作:“少帅你这是?”
姜煦眼睛没睁,说:“我最近脑子不太好使,马上要打硬仗了,可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候犯病,用金针吊一下,你帮我盯着,别让狼把我啃了。”
柳方旬下意识看了一眼他那黑狼,再回头,姜煦身上已经没进了两根针。柳方旬直接此事没他说得那么简单,但此刻也问不出清楚了,于是强撑着心肺难受,忍着咳,走到洞口,挨着他的黑狼坐下,一起等天明。
华京。
傅蓉微夜里难眠。
忽然有人敲门。
迎春前去看门,是姜夫人屋里的丫鬟,傅蓉微让她进来说话。
那小丫鬟站在珠帘外,道:“夫人见霜园一直亮着灯,料想是王妃也没睡,遣奴婢来问问您,愿不愿陪夫人一起抄经?”
傅蓉微左右睡不着,没犹豫,应了声好,便披着衣裳去了。
草木枯荣,又是一秋。
傅蓉微对这秋天的苍凉之气格外敏感,风一起,就能嗅到其中的萧瑟。
姜夫人这些日子一直在抄经,几乎没有停过,日常的膳食也戒了荤腥。
屋子里檀香缭绕,倒是格外令人心平静气。
傅蓉微到了,解下了斗篷,先给佛像上了香,然后陪着姜夫人一起跪坐在桌案前,屋里的丫鬟早已备好了笔墨,就搁在傅蓉微的手边。
傅蓉微提笔一叹,落笔却也显出了几分虔诚。
第150章
这一夜静得可怕。
抄经确实可以令人静心, 傅蓉微心里的焦躁压下去不少,次日清晨,她照顾姜夫人睡下, 走出房门,一夜未眠也不觉得困,正寻思着要给自己找点事做。迎春忽然跑进来, 呈上了一封信,道:“主子, 有个乞丐小童送来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摄政王妃亲启。
傅蓉微在拆信之前, 疑惑道:“乞丐?华京城里怎么还有乞丐?不是早就安置好了吗?严冬将至, 去给封子行捎句话, 让人多留意一下街上, 莫要出现百姓冻饿的惨象。”
迎春立即去办。
傅蓉微摸了摸信封, 触觉平整, 应当是没什么特殊的东西。信封上的字她并不熟识,想必是陌生人递来的。傅蓉微一步一步位高权重, 如今很少接触生人了。她站在廊下拆了信,先看了最后一页末尾的落款。
——“胥柒?”
已经继位为南越国主的胥柒。
南越老国主于去年冬驾崩,但胥柒登基在今年夏末,事关南越皇室秘辛,傅蓉微留意过,却不曾了解内情, 但猜也知道他的继位没有那么顺利。
这胥柒刚继位没多久,就给她写信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