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狼转身离去,走出一段距离后,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说起这头狼的来历,也是一段情仇恩怨。
娜日泰公主早些年驯养狼群供自己驱使,柳方旬观赏了几日,这匹黑狼是唯一不肯被驯服的,哪怕遍身是血,也一直龇牙试图撕烂那些驯养的伙计。驯服不了,就没有留下的必要了。黑狼被人打得奄奄一息,又遭遇了其他狼的撕咬,最后拖出了笼子,扔在野外。
柳方旬夜里从娜日泰公主帐中离开,惊讶的瞧见它仍活着,而且试图拖着残躯往山里去。
他又是一念心善,送他一程,选了一个安全山穴,用药和食物养了几天,它竟然真活了。
柳方旬忽然有一次去山穴里没找到它,它伤好之后就自行离开了,却又在几个月后,深夜独行的时候,与它偶遇打了个照面。它不排斥柳方旬的靠近,柳方旬陪着它在山上吹了半个多时辰的冷风,最后说,活着就好。
他这几年里,有太多想救却又救不得的人,能意外救下这么个伙计,令他心里得到了少许安宁。
娜日泰公主找来了,她带着兵,也带着狼。
柳方旬在曾经姜煦坐过的那个位置上,生起了一把火。
娜日泰公主站在高处,低头看着他:“五年,石头也能焐热,畜生也能驯服。柳二,你连个畜生都不如。”
“我不叫柳二,公主。”柳方旬道:“你也应该查明白了,我叫柳方旬,五年前只身入北狄,生死不论,只为了做镇北军少帅姜煦的内应。别说是五年,即便是五十年,你也不可能焐热我,驯服我。”
娜日泰公主气疯了。
柳方旬不愧是她身边第一亲近之人,寥寥几句话就能勾出她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愤怒和憎恶。
娜日泰公主最后一丝心软和希望都被磨没了,她拿起马鞭向下一指:“此地不宜久留,把他给我拿下,带回去当众剥了他的皮,一刀刀片下他的肉喂狼!”
柳方旬的弯刀出鞘。
他先天不如北狄人骁勇善战,这没办法,可每一次动手他都从未胆怯过,五年前的野狼谷,他也是如此,身陷囹圄却从容自如,令娜日泰公主一见就起了心思。
柳方旬身上被套了铁索,绕着他的脖颈紧紧勒了一圈。
他要被娜日泰公主带回部族当众处置。
如今没有人知道娜日泰公主把营扎在了何处。
但马上,柳方旬就知道了。
柳方旬被绑在了刑架上,剥皮割肉好像是北狄人与生俱来的技能,一个老兵当着他的面,磨了刀,一直用余光扫着他的脸。
柳方旬还有闲心与他聊:“你看什么?”
那人粗声粗气道:“看你这张脸,公主特别交代了,要留着你脸上的皮。”
柳方旬呵呵一笑,抬头看着将亮的天色,说:“时辰差不多了……”
这句话旁人没听清。
清晨几乎差不多的时间,娜日泰部里许多人同时觉得头晕脑胀酸软无力。
娜日泰公主也觉不好。
她使劲摇头:“怎么回事?”
一声鹰唳惊得她心里一颤。
娜日泰公主提起一口气,奔到帐外,天尚未全亮,但已经显出了一片黯淡的蓝,星辰失色。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下一刻,不远处燃起了一片火光,那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天上炸开,然后冲向了她的营帐,是火箭。
营帐里顿是陷入了火海。
娜日泰公主猛地转头瞪着柳方旬:“是你!我不该把你带回来的!”
柳方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已经从绳索中挣脱,他对娜日泰公主道:“降了吧。”
娜日泰公主不松口。
——“娘!”
远处隐隐传来琥珀的呼唤。
柳方旬隔着一片火海,看见了琥珀正在踮脚张望。
姜煦的马甚是悠哉的踏了进来,他说:“不堪一击。”
娜日泰部不肯归降,那他就逼降。
北狄的降书,他要定了。
黑狼徘徊在燃烧的火场外。
柳方旬找到它,向它抱拳作了个揖,黑狼缓缓转身走进了山里。
娜日泰部降了。
这也是北狄唯一幸存的部落。
姜煦站在山巅处,俯瞰这一片荒芜毫无生机的山脉,道:“从今天起,这片土地归我了。”
待到明年春,万物生长,一切生机都是属于北梁的。
姜煦给归降的娜日泰部两个选择:“要么驱逐出境,要么回京受俘。”
娜日泰公主选了前者,她带着女儿和所剩不多仍愿意追随她的部族,向西北远迁。
捷报遍传中原大地。
为之欢呼的不仅仅只有北梁。
萧磐治下的大梁虽不能宣之于口,但百姓们也都在家门口挂上了一段彩绸,没有官吏上门追究。
傅蓉微算了又算,推演出大军回城的时辰。她凌晨时分,披着厚实的斗篷,登上了城楼。没过多久,身后有动静传来,几个随从护着皇上也来了。
萧醴也穿上了棉衣,到底是个孩子,脸嫩可爱,稍一打扮,令人无端心软。
傅蓉微道:“皇上不好好睡觉,半夜出来瞎跑什么?”
萧醴道:“今日姜先生回京,我见姨母来了,朕也要来。”他踮脚向远处看,只能看见道旁蜿蜒的灯。
傅蓉微:“时辰还早着呢。”
萧醴不解:“那姨母为何来这么早?”
傅蓉微道:“我多等一会儿,没关系的。”
萧醴道:“好吧,那朕陪姨母多等一会儿,也没关系的。”
傅蓉微垂下手,萧醴自觉牵了上去,对着傅蓉微绽开一个大大的笑。
萧醴孩子心性,安静不了太久,很快,就开始没话找话:“咱家里的姐姐们都很开心,绣了好多香袋荷包,里面塞了银锞子,说今日街上热闹用来赏孩童的。姨母你看,我也有一个,是桔梗姐姐绣的牡丹花。”
他窸窸窣窣摸出来一个荷包,打开里面是金灿灿的南瓜和花生。
傅蓉微朝他伸手:“怎么我没有,给我一个。”
萧醴挑挑拣拣,选了一对小南瓜,放进傅蓉微的手心:“好事要成双,单数不吉利,给你两个。”
傅蓉微把捏着这对实心的小南瓜,塞进了自己荷包里,说:“行,我也沾点喜气。”
萧醴又缠着问:“等姜先生回京,安稳下来,咱家是不是要填弟弟妹妹了啊?”
傅蓉微:“你这又是在哪听来的闲话?”
萧醴道:“是姜大夫人院里的姐姐在说,昨日朕去讨甜糕吃,听说姜大夫人在观音面前求了个吉兆呢!”
傅蓉微叹气,姜夫人院里可谓是一片岁月静好。她没有训斥萧醴多话,而是极自然的告诉他:“即便咱家再填了弟弟妹妹,他比你小那么多,也不能陪你玩啊。”
萧醴道:“朕可以哄他玩啊,等他到了启蒙的年纪,朕还能亲自教他读书习字,将来……”
他顿了一下,不往下说了。
傅蓉微问道:“将来如何?”
萧醴忽然迷茫了起来:“朕也不知将来如何,封先生说朕的将来不在华京,可是朕夜里常梦见馠都遍地是血,都在杀人,都在死人。姨母,我们一定要回去吗?”
傅蓉微无奈一笑,她上一世最不甘心的就是这种情况,沉湎于安乐是人本性使然,华京日渐安稳,舒服日子过得久了,谁还愿意给自己找不痛快呢。傅蓉微摸了摸萧醴的头,在这件事上,她一反常态,无比坚决:“一定要回。我若死了,那没办法,既然我活着,便是一定要回的。”
萧醴垂头道:“朕晓得了。”
镇北军于辰时出现在城外,远远能看见猎猎的军旗。
萧醴兴奋了起来。
傅蓉微再见那片雪浪的震撼。她喃喃道:“我总是在城墙上看他,这是我最心动的时候,每一次都看不够。”
萧醴以及随身的侍从丫鬟都在兴奋中,谁也没注意到她这一句喃喃自语。
傅蓉微回身寻到了府卫,招手让他上前看顾着皇上。
她转身下城墙。
裴碧守在暗处,等她经过,默默跟上。
姜煦好似感知到什么,望城楼上望去,那里站了很多人,却唯独没有他心中记挂的那人。
他叹了口气,看来是气得不轻。
傅蓉微在城下牵了自己的马,她斗篷下是一身玄色的布衣,马鞍上挂着行囊。她走了一条不惹人注目的偏路,与早就等在山道下的随从碰面,裴碧一直跟着。傅蓉微回头对他说:“你既要跟着我,就别三心二意,这一路上,我只要见到信鸽,就把你和鸽子一起炖了。”
第156章
诸位随从护卫皆不敢出声。
傅蓉微曾经想过, 要给胥柒去一封信问明情况,但她素来做事谨慎,走一步想三步。
胥柒将消息传到华京递进姜宅, 颇费了一番周折,傅蓉微思来想去,此事还是不宜声张, 华京耳目遍布,须更谨慎一些。
总之已经摸到了蝮山这个地方, 山呆在那里又不会跑, 她亲自走一趟, 既然心里有疑惑, 便亲自与胥柒面谈, 也好弄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
华京被她扔在身后, 大捷的喜悦在她心上浅浅的划过一道痕迹便淡去了, 那样的场面,她不在也好, 如今她甚至连个撑场面的笑都做不出来了,眉眼间俱是沉重。
十八娘与傅蓉微在城外碰上面,十八娘在这个时候也不敢触傅蓉微的霉头,旁敲侧击地问:“好不容易等来这一天,你竟真的不等着见上一面?”
傅蓉微骑在马上,说:“如果此行是徒劳, 结局不可回转,我宁可不再见。”
十八娘仔细打量她的神色:“你这是嘴硬呢, 还是心里真这么想?”
可傅蓉微面色不变, 几乎没什么大起大落的情绪。
十八娘无奈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