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走时已过三更,傅蓉微数着更漏,直至天明时分,才听见人回来。
傅蓉微脸色不太好看,她听人脚步声稳健,也不闻血腥之气,才缓缓舒了口气。
姜煦在外间与十八娘照面,十八娘退出去,掩上了门。
傅蓉微从帘子后踱出来:“可顺利?”
姜煦说:“顺利。”
他背对着傅蓉微把外裳扒了,随手扔在了地上。
傅蓉微把地上的衣裳拎了起来,上好的棉料摸着无比干硬,像是湿过一回又烘干了。傅蓉微凑近闻了闻,味道一言难尽,又腥又咸。
姜煦给自己里外都换了一身新。
傅蓉微问道:“你这是下水了?你去探那湖了?”
姜煦“嗯”了一声。
傅蓉微:“湖里有玄机?”
姜煦换完了衣裳,转身看着她:“湖里没发现异常,但那条苍龙是真的不同寻常。昔年震撼四海的奇观,流传百年的传说,那露在湖面上的半截龙身只不过是冰山一角,它剩下的身体盘在水下,扎入了湖底的淤泥中,我进去了那条龙的身体里,是一条很长的通道,下连密室,我只探了外围,暂且没有发现。”
傅蓉微慢慢琢磨着,道:“你对神工阁的秘密感兴趣?”
姜煦道:“谁没有好奇心呢?”
傅蓉微不赞同,久久没说话。
姜煦似是妥协,道:“好吧,我们不多管闲事,取了那谁的狗命就走。”
傅蓉微道:“管你取谁的命,反正我是来取药的。”
不过说起来,今日萧磐该来了。
前世今生的宿敌,称得上一句好久不见。
姜煦得知了她的想法,嗤笑了一声,毫不客气:“宿敌?他也配?”
傅蓉微将此归结于嘴硬行径。
萧磐为人就算再不耻,也害得他们俩耗尽了一世的性命。
重来一回,又为此再搭上了半世的殚精竭虑。
萧磐到底还是亲自上山了。
傅蓉微因夜里没休息好,头脑昏昏沉沉,闷在房间里歇了半日,才缓过乏,出门见了几位阁中弟子,便出言打听。
神工阁从上到下,弟子仆从百余人,都没见着特别惹人嫌的嘴脸,可见偃师一门的家教实在不错。
傅蓉微与一男一女两位弟子闲聊了半天,歪头问:“我发现各阁中弟子都非常年轻啊,难道没有年长一些的吗?”
女弟子笑了笑,道:“这个嘛,我们神工阁有个讲究,门中弟子凡是许了婚配,便要自行退出师门,可以到后山隐居,也可以下山入世,只要别招摇身份,天大地大任凭逍遥,所以啊,阁中几乎全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偶尔能见几位前辈,也都是断情绝爱终生不娶不嫁的高人。”
傅蓉微笑着说:“你们这个讲究还挺怪的。”
世上没有不成文的规定,神工阁祖上既然能定下这种规矩,自然是在这上头吃过大亏。
傅蓉微对这背后的故事有点兴趣,正盘算着怎么问才能显得不失礼,那位女弟子忽然笑意加深,拍了拍她,悄声道:“姐姐,你想不想知道这规矩背后的故事,我讲给你听啊。”
……还真是热情啊。
那位男弟子笑了笑,可能是不爱听女孩聊这些,寻了个由头告辞了。
傅蓉微跟着那少女坐在了一旁的理石上。
她仅仅是点了一下头,活泼的少女就迫不及待给她讲起了故事。
于是又追溯到了上百年前的一个前辈。
“我们阁中曾经出过一个惊才绝艳的少年天才……”
傅蓉微听着十分耳熟,忍不住抬手:“抱歉,打断一下,我昨日在阁中四下参观时,就已经听了一耳朵的少年天才,你现在说的这位,莫非也是湖心那条青龙的主人啊?”
“对了对了,就是他。”
傅蓉微抿唇笑了一下:“好,那我们继续。”
“那条绝世罕见的青龙一经操控,竟是扶摇直上,翻云弄雨。那条青龙长足有十丈,精铁铸成的骨架,重何止千金,不仅长得惟妙惟肖,动起来更是宛然如生,此前,阁中最厉害的偃师,操控飞禽也只能挑些简单轻巧的,那一出神龙降世,不仅轰动了世人,也惊艳了同门。”
有两种,传说中被捧成近神的人,一般分为两种。
一种是过于吹嘘,名不副实。
一种是言语无法描述其风采,他要比世人的想象更惊艳。
傅蓉微猜这位前辈应是后者。
毕竟湖中就镇着当年那条青龙,任谁见了都难掩心中震撼。
“那条被世人奉为神明的龙当初只不过只那位前辈随手做出来,讨心上人欢心的把戏而已。但这个故事不太好,那位女子并非真心待他,她是某个已覆灭多年的皇室的公主血脉,为了复国,对他极尽利用,害得神工阁一度成为那女子的手中刀。我们神工阁经过那一回的算计,便有了这个规定。”
傅蓉微:“竟是如此……那故事的结局如何呢?”
“他们同归于尽了。”那位女子说:“我们家那位前辈亲手杀了他的意中人,然后也殉了自己,他们的墓就在后山。可惜我家那位前辈死的时候,尚不到二十岁。”
傅蓉微叹:“可惜。”
可惜一段孽缘,也可惜一个天才。
傅蓉微:“百年难遇的奇才……你们家那位前辈身殒,对神工阁也是极大的损失吧。”
女弟子一耸肩:“前辈临死前,将他的毕生所学著书成册,又对一些残缺古籍做了修正和补足,那些东西才是真正的无价之宝。他也留下遗言,后世若有资质上佳的弟子愿承他的衣钵,可继承他所有的一切,但唯独一个要求,需挥剑斩情丝,终生不得出山。”
傅蓉微道:“所以,没有人愿意接受这个离谱的要求,是吗?”
女弟子连连摇手:“不不不,恰恰相反,愿意为了绝世技艺断情绝爱的人太多了,但是我们偃师一脉是讲究天赋的,没有老天爷的眷顾,就算是钻研百年,也及不上人家毫末。阁中很多弟子都去钻研过那些笔记,虽有所提升,却远不达境界。”
那些珍贵的笔记也不是秘密,在神工阁中人人都可以翻阅,但能学到几分就全凭本事了。
正聊着,神工阁的厅堂里再次敲起了钟乐。
昨日傅蓉微来时,也有这种钟乐相迎,她便猜是萧磐到了。
“又来客人了。”女弟子说。
傅蓉微故意在她面前叹气,道:“新来的这位客人怕是要失望了。”
女弟子果然上钩,追问道:“你怎么知道?”
傅蓉微轻飘飘地说道:“那位客人我认识呀,是大梁的当朝皇帝,他就是为了你们家那神龙降瑞的传说来的。可惜啊,他不远万里跋山涉水,神工阁却再无人能操得动那青龙了。”
“哦。”那女子面露嫌弃:“又是一个心怀鬼胎的皇家人,莫说神龙已经陨,就算是真有法子,也不会遂他的愿!”
傅蓉微心念一动:“真有法子呀?”
了不得,还真让她套出了点有用的东西。
那女弟子遮了一下嘴,随后用食指抵唇,道:“这个不能说哦,是秘密。”
然而,秘密的存在已经被人知晓。
很快就不是秘密了。
傅蓉微晓得分寸,不好再继续问下去了。
她盘算了一番,哄着这位女弟子和她多聊几句,问道:“我还有一事想请教神工阁,我在进蝮山之前,意外得到了一张舆图,作图者在你们蝮山周围,画了个珊瑚形状的标记。”傅蓉微从袖中摸出了她亲手描摹的血珊瑚:“姑娘,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弟子歪头细看。
傅蓉微则盯着她的神情变化。
“这个东西……”女弟子脸上渐渐显得迷茫:“好像真的见过,我想想……巧了,好像就是我家前辈留下的那些笔记里有这个东西,跟你这个角度不大一样,但应该是同一个东西。”
绘制图纸是神工阁弟子的看家本事。
既然这位女弟子说是同一个东西,傅蓉微便没有丝毫怀疑。她问:“那些珍贵的笔记,外人不能随便翻阅吧?”
女弟子一笑:“这倒是没什么,你与阁主说一声,他会允许你们看的。我们神工阁没那么小气,你要真能把那些东西学去,也算你的本事。”
傅蓉微道:“那我可要去叨扰一下阁主了。”
她原本没打算现在就去,眼下姜煦不在身边,许是在别处转悠,她想等一等。
可这位女弟子的热情实在难以招架:“走啊,我帮你去问,顺便直接带你去暗室。”
傅蓉微只好跟上去:“暗室是什么地方?”
女弟子道:“神工阁的所有的古籍和图纸都存放在暗室中。”
阁主正在招待新客人。
傅蓉微到的时候,阁主刚离开正殿,那位女弟子跑上前,叽叽喳喳帮傅蓉微转述了她的诉求,倒省了傅蓉微的口舌。
阁主听明白了始末,对傅蓉微道:“可否让我看看王妃手里的图纸。”
傅蓉微递给他,说:“我这可不能算是图纸,随手摹了个大概轮廓而已。”
老阁主点头:“确实有印象,王妃既然有疑问,便让她带你去暗室查阅一番。”
傅蓉微道了声谢。
正打算转身离开时,正殿中的客人出来了。傅蓉微站在疏阔的阶下,抬头正见人群簇拥中的萧磐。神工阁实在是太平旷了,想装看不见都不行,傅蓉微隔着层叠的台阶,与他对望,忽然垂眸笑了。
女弟子好奇:“你笑什么,你们认识啊?”
傅蓉微轻轻说:“小妹妹,你瞧那个人,是不是印堂发黑,元神涣散,近日必定处处碰壁,万事不顺,保不齐有血光之灾啊。”
第163章
小姑娘打量半天:“这我哪能看得出来啊, 不过气色是不大好啊。”
何止是不大好。
傅蓉微见萧磐第一眼心里难免一惊,此人竟已阴郁憔悴至此了?
确实透着一股命不久矣的气质。
神工阁女弟子又看了两眼,道:“我们走吧, 看着怪吓人的,像个偷穿人衣裳的饿死鬼。”
傅蓉微咬了一下舌尖,好险没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