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磐听不清她们在嘀咕什么, 也听不见去,在见到傅蓉微的那一刻起, 他就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
如果说萧磐是一匹饿狼, 傅蓉微就是他惦记了许多年的鹿。
他饿得饥肠辘辘, 日思夜想, 终于见着这块惦念多年的猎物, 眼里都冒着森森寒气, 恨不能立马拆吃入腹。
萧磐也觉得自己现在不像个人样。
但傅蓉微却依然风华正盛。
守着华京那个苦寒的偏僻之地, 拖着一个草台班子,日日为政局悬心。
她凭什么还养得如此好。
“我们走吧。”女弟子拉了拉傅蓉微的袖子。
傅蓉微干脆利落的转身离去。
萧磐忍不住跟了一步。
他随身的谋臣出声:“陛下, 仔细台阶。”
萧磐生生止住了脚步,原地看着那绰约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视线中。
那是他圈定的猎物,可他怎么也追不上咬不到。
沉重的机关运作时发出一种沉闷的摩擦声。
傅蓉微坐在一个机械臂上,被送进了暗室。
神工阁的暗室是一个巨大的书库,傅蓉微没见过这样壮观的地方,一整面高逾百尺的墙壁上, 嵌进去一排排房间。机械臂直接将她们送进了某一个房间中,那位女弟子抚着傅蓉微下来, 说:“就是这个屋子了。”
暗室中没有窗户, 自然也不会有怡人的阳光。
房间中央陈列着桌椅,料丝灯很亮, 足以照明。
那位前辈留下的遗作并非三两本,而是足足一面墙。
傅蓉微简单翻看了一些,一头雾水的放下了,难怪偃师一脉不常见,学习此术可真是难乎其难啊。
女弟子翻找一通,停了下来:“找到啦。”
傅蓉微道了一声谢,接过来,刚刚那一整页数字看得她头痛,幸好这一本没有那些密密麻麻的符号。
一张图,画得正是血珊瑚。
下一页纸上全是字,傅蓉微粗略一看,又是什么尺寸大小之类的东西。
傅蓉微只能拜托这位女弟子讲解一番。
“这是一枚钥匙啊……”女弟子翻阅了一遍,得出这么个结论。
傅蓉微重复一遍:“钥匙?”
女弟子点点头:“珊瑚的骨骼每一处分支和起伏都是独一无二的,前辈这一页有关珊瑚的记录上,详细注解了一些尺寸,你看这一句——”她指给傅蓉微看:“独一无二,错节盘根,仿造不易,不胜其烦,遂弃之。”
意思是,这位前辈曾试过仿造一枚,但因为细节太繁琐,做得心烦,所以放弃了。
所以说,无论这枚珊瑚出处到底在哪,它至少在这位偃师前辈的手里留过一段时间。
傅蓉微轻喃:“既然是钥匙,那就是用来开锁的呀……开哪儿的锁呢?”
可能查到的就这么一点东西,再没有更详细的描述了。
傅蓉微不再耗下去,道:“我们走吧。”
女弟子说:“好,我送你上去。”
傅蓉微又问:“蝮山所处位置特殊,你们神工阁与南越皇室有纠葛吗?”
女弟子摇头:“我们不太管山下的俗事,你也知道,昔年这位前辈卷入了纷争,落了个不大好的结局,自那以后,师门有训,绝不插手朝廷事,我们阁中的历法纪年都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算的。”
说着,机械臂已经送她离开暗室,重见天日。
傅蓉微客客气气道:“哦,还有一个东西,我想问一下,杜鹃引,是一种毒,你听说过吗?”
女弟子这回很干脆的摇头说不知道,此物闻所未闻。
傅蓉微在神工阁没得到想要的消息,与那位女弟子分别后,回去找自己人。
然而几间客房安安静静,人都不知去哪了,唯有十八娘还在。
傅蓉微翻了桌上的茶杯,给自己倒了杯茶解渴,问道:“他们人呢?”
“他们跟着王爷出去了,没说干什么。”十八娘道:“你们夫妻俩挺有意思啊,各干各的,谁也不管谁。”
傅蓉微淡淡道:“我们所求之物不同。”
十八娘转头看向窗外,道:“大梁皇帝下榻的地方就在我们旁边,他的随从不少,足足填了十几个屋子,王妃,你难道没觉得有人一直在盯你吗?”
“是吗?”傅蓉微也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一派清静。她不曾修习武学,感知寻常,不如他们敏锐。
萧磐如今身份不同,大梁天子随身的侍卫必定是万里挑一的高手。
傅蓉微若是能轻易察觉,那些高手怕是要提着脑袋请罪。
十八娘陪她喝了一杯茶,忍不住问道:“萧磐对你是怎么个意思?你们俩以前有过私人的恩仇宿怨?”
到底是女人的直觉。
十八娘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两人之间的关系不止于公事,怕不是还有一笔烂账。
傅蓉微道:“他这个人,我从一开始就没搞懂,如今更是越来越看不懂了……总之不是什么正常人,脑子有点问题。 ”
十八娘听出来她在避重就轻,道:“他这个样子明显是心怀不轨,不过,他的目光全盯在你身上,倒是给了王爷便宜行事的机会。 ”
傅蓉微哼笑了一声:“ 他拿我当靶子啊?”
十八娘急着自证清白:“我可没挑唆你们关系啊。 ”
傅蓉微收回目光,看到窗下摆着的棋盘,道:“无妨,他是债多不压身,破罐子破摔了。他既然已经开始走暗棋了,我这明棋理应跟上,免得出岔子。 ”
傅蓉微缩在屋里不出门,萧磐想要见她就不得不主动上门。
姜煦迟迟不见身影,傅蓉微推了一枚黑子在棋盘正中央。
敞开的窗户外蓦然响起一个声音:“ 原来傅三姑娘不会下棋。”
“ 傅三姑娘……”傅蓉微没有转头,道:“这个称呼还真是久违了,我已嫁做人妇五年。王爷记性不大好啊。 ”
十八娘摸着腰间的刀上前一步,看着傅蓉微坦然的神情,又退了回去。
“朕登基也有一年了,三姑娘的记性也一般。 ”萧磐终于露出脸,隔着轩窗,死死的盯着傅蓉微。
互相恶心罢了。
傅蓉微直视他那瘦脱了相的脸,道:“请。 ”
萧磐直接翻窗而入,坐在傅蓉微对面,单手拈起白子:“朕陪三姑娘对弈一局。 ”
他的白子紧紧挨着傅蓉微的黑子。
有一点,萧磐没说错,傅蓉微不会下棋。
她不承认自己笨,这个是真没学过。
傅蓉微信手胡乱落子,萧磐紧紧咬在后面,也数不清跟了多少手,萧磐停下来,道:“我赢了。 ”
傅蓉微继续落子:“反正我也不明白规矩,也看不懂输赢,你说你赢了,我可不认。 ”
萧磐不再追着她的黑子围住堵截,他道:“你不认同的规矩,是这个世道的约定俗成 。”
傅蓉微笑了笑:“ 王爷,是你被所谓的规矩捆住了手脚。”
萧磐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性子。
他骨子里就不重规矩。
萧磐当初若是守规矩,他就不会起兵谋逆。
掌权者,说黑是黑,说白是白,指鹿为马,天上地下唯他独尊。
傅蓉微说道:“想当初,王爷逆天而行,攫取江山,那是何等魄力。现在,大权在握,竟然为了一个所谓的正名,惶惶不可终日。究竟是您的心气短了,还是这世道变了? ”
萧磐的脸色很难看。
但是傅蓉微在笑。
萧磐问:“能在蝮山遇见你,实属意外,朕来此是要一个祥瑞,你们没,图什么? ”
萧磐在定下蝮山之行的那一日,连夜秘密启程,随行之人全部封口。
馠都与蝮山之间的距离,远比华京要近。萧磐只要算一算时间,便能推测出,傅蓉微的起程其实要更早一些。
萧磐逼问:“你图什么?! ”
他并不知道胥柒已与傅蓉微通过书信,更不知蝮山可能有杜鹃引的转机。
傅蓉微道:“ 我想来亲眼看看你一败涂地的样子。”
她这话说的真是轻快,萧磐都不好意思发火了,怕显出他的气急败坏。
傅蓉微打量着他的眉眼:“瞧你这副鬼样子,你身边不是有个半仙国师?赶紧讨两贴符水喝下去,消一消你这一身的晦气吧。 ”
萧磐捏在手心的棋子都裂了,他手臂上的血管暴涨,天知道他到底怎么忍住的,仍能平心静气道:“ 我不服,姜煦无非是欺我手下无可用之兵,你的倚仗也不过是那无往不利的镇北军。不过没关系,时间快到了,很快,我们就都一样了。”
时间快到了。
──姜煦身上的杜鹃引快要带他走到末路了。
萧磐至今依旧笃信杜鹃引是他翻盘的希望,他站起身,居高临下道:“ 傅三姑娘,馠都才是你的家,皇城里的牡丹都是朕为你养的。到那时有你做我的皇后,必不至于让大梁的国运江河日下。”
……
十八娘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腰间的刀都跟着颤了。
房间的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姜煦一撩前襟,迈进了门槛,身长玉立,道:“我家娘子的气运当然得天独厚,但不劳你惦记了,劝你啊赶紧回去讨房媳妇,现在还来得及,否则等过几天你翘辫子了,我一定亲自去乱葬岗挑个门当户对的姑娘给你配冥婚,到时候可由不得你喜不喜欢了。 ”
第164章
从前, 萧磐跟姜煦打交道时,就不爱呈口舌之快,最主要的原因是说不过, 他为此还纳闷了很多年,姜煦一张嘴到底是吃什么养的,那么招人恨, 傅蓉微这些年耳濡目染竟也跟着学坏了,说话越发不堪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