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 她才终于意识到, 那久历风尘的十六年,早已在他身上留下了抹不掉的刻痕。
那是傅蓉微找不回的时光, 亦是她追不上的距离。
是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傅蓉微低头看着自己空空的双手,原来自始至终,她什么也没抓住。
石门在姜煦身后合上。
他解了佩刀,刀鞘遗落在地,细长的刀身侧锋显得像一条绷紧的弦,刀如其人, 看似坚不可摧,实则过刚易折。
阮先生将那枚潇湘玉递到了傅蓉微手中, 缓缓说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往上看是功名,往下看是白骨, 姜少帅是性情中人,虽杀名在外,却从未听闻有屠城之类的残暴行径。他无心争这个天下,是一件很可惜的事。”
傅蓉微捏着那枚沉甸甸的潇湘玉,几个时辰之前,傅蓉微将所有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这块小东西上,现在,这东西已经如愿捏在了手里,傅蓉微方才明白,姜煦的生机一直都捏在他自己的手上。
阮先生见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叹了口气,道:“你跟着我吧,我得出去一趟,查清神工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傅蓉微跟着他离开此处,与机关相连的铃铛乱成那样,而他们却一路静悄悄的,不曾碰见一个人影。
出口就在神工阁的后山,阮先生的小四轮车在暗道中如履平地,傅蓉微即便想帮忙也搭不上手。
等终于迈出了洞口,重见天日时,阮先生拉了她一把:“小心。”
傅蓉微一低头,心里狠狠一颤。
她脚下就是万丈深渊,云雾翻腾,望不见底。
一出门就是惊心动魄的震撼。
山壁上凿的一条路勉强可容许阮先生的四轮车通过,绕着峭壁,盘旋着到达山顶。
傅蓉微每走一步,都要拉紧了石壁上嵌的锁环,才觉得稍许安稳。
好在这个地方距离山顶不远,很快便踩上的平地。
傅蓉微第一次站在神工阁的后山顶上,俯瞰神工阁的所在,一览无余,像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池。
阮先生放飞了一只信鸽,投进了神工阁中,等了许久,迟迟未见鸽子飞回来。阮先生便心中有数:“确实出事了。”
傅蓉微想起自己的人还在神工阁中,她荷包中随身带着的信号被水浸过,已成了一块废疙瘩,傅蓉微摸遍了浑身上下,找到了一只骨哨。
这只用狼骨做成的哨子是十八娘所赠,哨声一响,十八娘若在附近,听到哨声必会赶来相见。
傅蓉微吹响了骨哨。
这一次上天眷顾了她一回,没过多久,山间枯叶沙沙作响,十八娘就在附近,寻着哨声就找来了。
傅蓉微见面拉了她的手,第一句话问:“你还好吗?你怎么上山了?”
十八娘点头示意自己没事,给她带来了山下的消息:“萧磐带来的兵压进了神工阁,控制了阁中所有弟子,挟持了老阁主,逼他想办法重现真龙降瑞的奇观。”
傅蓉微只觉得不可思议:“他的兵压进来了,不是说神工阁的护山阵法乃是天下无双吗?”
她说着,下意识转头看向阮先生。
阮先生坐在轮椅上,双眉紧蹙,显然也是充满了疑窦和不解。
十八娘道:“萧磐麾下有高人,精通五行八卦之术,破阵不在话下,你应该知道萧磐刚篡位时便封了一位半瞎的国师吧。”
肖半瞎,他也来了。
傅蓉微对他的印象早已不是那个满嘴胡说八道的江湖骗子了,当年馠都金缕玉衣一案,她被北狄山丹王子挟持,肖半瞎孤身入重围,召请一啸寒生的吊睛白虎,救下了她。
傅蓉微至今仍想不通其中道理。
可每每忆及此处,仍会惊起一身的冷汗。
“是他。”傅蓉微道:“那是个术士。”
她声音极小,但阮先生仍听见了:“术士?”
傅蓉微:“先生知晓?”
阮先生搭着椅子的扶手,笑了一下:“能有这种非凡本事的,估计是真术士了,这一脉竟还没死绝呢。”
傅蓉微:“先生此话何意?”
阮先生道:“术士一门当年也是盛极一时,可惜他们贪图红尘繁华,偏要往朝廷里卷,帝王追捧只是一时,可权势的倾轧,朝代更迭,他们不肯抽身而退,渐渐地便溺死在那大势中了。”
傅蓉微忍不住问:“术士可怕吗,我也曾见过他弄出过一些非人之物……”
阮先生直言:“装神弄鬼罢了。”竟是丝毫不掩饰话中的嫌弃。
十八娘道:“萧磐带来的兵马足有三万,已经包围了整座蝮山,王爷的精锐才数千人,且远离蝮山,扎营在百里之外,若是真动起手来,恐怕不妙。”
傅蓉微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裴家兄弟呢。”
十八娘道:“一个跟着王爷走了,一个下山调兵去了,以防万一。”
神工阁也不知是什么命数,时隔百年,又再次被卷进了纷争的中心。
阮先生道:“谋划这一切的人真是其心可诛。”
傅蓉微隐约听出他话中的几分杀意。
而今真正手握生杀大权的人都困在山里,外面即便是两军交锋,没有主帅的军令,也折腾不起大浪。
南羌后人徐子姚仍被绑在里面,他的死活不重要了。
傅蓉微隐约记得上一世通读史书时,有关岭南番邦的那一段记载,曾寥寥几行提过南羌,南羌建朝时,曾用铁血手腕收拾了番邦之乱,重新划定了国境,成为了平稳富足的国家,一代一代的更迭下来,到了南越建朝的时候,岭南已很久不闻征战声了。
那些南羌后人实在是不清醒,同为岭南一脉,复国岂能与南越合谋?
这不明明白白上门叫嚣,要赶人家胥柒滚下皇位。
但凡帝王都忍不了身边这种人上蹿下跳,拔除是迟早的事。
胥柒披着一层温和的外皮,阴郁的性格深藏不露,一旦出刀,就是出其不意的杀招。
傅蓉微看向阮先生:“先生还能困他们多久?”
阮先生忽然不似之前那般自信了,道:“他身边有精通八卦的术士,那可就不好说了。”
此时此刻,萧磐对神兵的渴求,远远超过了什么真龙降瑞的吉兆。
他原来不知,神工阁里还有这等好东西呢,若有朝一日神兵在手,以一当十,刀枪不入,镇北军再骁勇也得避几分锋芒。
他带进来的人折了不少。
肖半瞎一再相劝:“陛下,不能再往前了,神工阁机关莫测,陷得越深困得越死。”
萧磐眼底充血,完全不听劝阻。
他可是帝王,九五至尊,一声令下,谁敢不从。
自从登基,他心里的憋屈已经攒得足够了。
在朝要受曲江章氏的掣肘,章氏一族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萧磐看不惯他,却又要倚仗着他。钦天监频频说些不中听的话,传入入民间被百姓编成歌谣,流入了大街小巷中,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他终生也抹不掉窃国的罪名。
萧磐阴狠道:“是天意让朕来到此地,撞破了百年前的秘密,岂能辜负,继续探路。”
幸好他带来的卒子很多,用人命当肉盾,也能铺开一条路。
又一朵血花绽开在眼前。
挡在前面的部下们面面相觑,他们都知道,这是在往死路上走,帝王不会顾惜他们的性命,甚至还要踩着他们的尸骨趟过这一条路。
萧磐是聪明人,他知道福延卫出身山匪,不会随便被他揉扁搓圆,只要有机会他们说反就反,所以此番进山带的都是馠都亲卫。
这些亲卫只忠于皇帝一人,没有胆子忤逆,更重要的是,他们拖家带口在皇城根下讨生活,父母妻儿的命也都捏在皇帝手里。
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是如此了。
连折三人,肖半瞎终于找到了关窍,解开了眼下雷火弹的威胁。
他手中一节竹杖探路,对着萧磐的背影直叹气,劝不得,却也弃不得。
神工阁阁主本身就是个冒牌货,对于山中复杂的暗道,也就一知半解。
今日他也是第一次进山。
山里那个残废深居简出一向不喜外人打扰,一双眼睛又格外歹毒,一动不动盯着人的时候,仿佛要把人看穿,他冒名顶替时只与之见了一面,便再也不想有第二回了。
神工阁的阁主在自家的山里畏畏缩缩,是一件极其反常的事情,可惜萧磐忽略了这个近在眼前的破绽。
假阁主本着一条路到黑的原则,带着他们直奔有铁傀儡出没的方向。
显然,这条路九死一生,当初神工阁几代前辈心血架筑成的机关暗道,为的就是将人困死在此,永世不得见光。
这位假阁主趁人不备,寻了个机会,顺着来时的路溜了。
而萧磐等人被困在了傀儡阵中,随着他们人越来越少,处境也越发的不妙了。
没有傀线操纵的铁家伙,似乎只能做几个劈砍的简单动作,饶是如此,也让他们应付的十分吃力。
肖半瞎用耳朵辨别风声:“ 别急,等等,容我找一下生门。”
萧磐等不得。
他一掌推出去,将一个部下推向了铁傀儡,那刚硬冰冷的臂膀顿时贯透了他的后心,那部下一声惨叫之后,瞪大了眼睛,没了气息,死不瞑目。
但铁傀儡却因此收手了。
让它凿穿一个人,它便能停下来。
解决了一个,数一数,还有七个。
萧磐环顾四周,人人都在后退,除了肖半瞎。
肖半瞎不用眼看,便猜到发生了什么。
萧磐的目光在他身上盯了许久,最终挪开了,他对那些所剩无几的部下道:“诸位今日以身殉了大梁的基业,朕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无论是谁,朕保你们上下九代富贵泼天。 ”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当真有人上前迈了一步。
萧磐微笑的看着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点幽幽的光亮从前路飘了过来。
又什么东西来了?
萧磐僵了一下,屏息凝望。
那一点光朝着他们靠近,萧磐看清楚了,那是一盏被人提在手里的风灯。
至于提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