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光映着姜煦的脸,人和灯一块停下了,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看着他。
这张脸,只要进入他的梦中,便能激起他的全部躁怒。
但这件事,萧磐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哪怕是最心爱的美人也毫不知情。
萧磐一阵恍惚,忽然有些分不清梦和现实。
直到姜煦开口,才将他的神魂唤回来。
──“ 命都没了,还要那泼天的富贵还有什么用,后世子孙若争气倒还好,若不争气……想想你们九泉之下,英灵不散,眼睁睁看着儿孙挥霍无度,浪荡成性,受万人唾骂,只恨不能气活了吧。”
萧磐心里一股火气冲向头脑,手足却是凉的:“阴魂不散…… ”他咬牙切齿:“你不是已经半死不活了吗? ”
姜煦悠然反问:“那你猜我是人还是鬼? ”
萧磐瞧着他脸上白净整洁,不似之前所见那般满是血污,沉声问道:“谁给你擦的脸? ”
萧磐他们暂时被困阵中,一旦妄动,必会惊动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铁傀儡。
同样的,萧磐认为,姜煦若惜命,绝不敢在这个时候把他怎么样。
可是每一次,当他自以为是的时候,姜煦都会狠狠的打他的脸。
这一次,也不例外,姜煦低头吹灭了灯,随即七枚袖箭分别指向了剩下的七只铁傀儡。
铁家伙在激活的那一瞬间显出了非同寻常的灵敏,齐刷刷向萧磐举起了铁臂。
第171章
姜煦以身入阵, 力破千钧的一道砍向萧磐,萧磐袖中滑出短剑,架住刀锋, 姜煦那万中挑一的利刃距离他的鼻尖不足半寸,震起身畔的飞沙走石,萧磐随身带来的部下更是直接被迫退到了傀儡阵的边缘。
铁傀儡闻声而动。
萧磐咬牙切齿:“你疯了。”
姜煦道:“你主动送上门来, 我必然是要抓住机会的。”
萧磐从前身手不差的,许是登基之后疏于练功, 亦或许是身体真的不行了, 姜煦一击之下, 明显感觉他后劲不足。
萧磐带来的那些卒子们已不情愿为他送死了, 连他们都看得出此番萧磐大势已去, 未必能活着出去。他们吃力的腾挪着, 避开傀儡的锤击。而身处阵中央的萧磐和姜煦, 不仅要应付对方的杀招,更要避开这些傀儡致命的捣乱。
姜煦也是重伤之身, 并不真的像表面上那般游刃有余,他胁下肋骨可能断了不止一根,简单固定之后,本不该贸然动手,每一次交锋,肌肉拉扯着断骨, 倍受折磨的是他的肺腑。
姜煦势必要在此将萧磐斩于刀下,全神贯注之际, 并未在意肖半瞎退后半步, 默不作声的藏着身形,步法玄妙的绕了几圈后, 咔哒一声,七个铁傀儡似乎卡住了一般,齐齐定在了原地,僵硬地举着手臂,却无法动作。
肖半瞎的竹杖斜插进战局,抵住了姜煦的刀面。肖半瞎转头朝向萧磐的方向,恳切道:“陛下,原路撤吧,臣求你了,留得青山啊!”
真正的生死关头,萧磐是晓得分寸的。他满眼不甘,却又不得不撤。
姜煦被肖半瞎缠上,像黏上了一块甩不开的膏药,一时无法脱身。他刀身一旋,灌注于刃上的刀气豁开了肖半瞎眼上蒙着的黑绸,昏暗中,姜煦对上那双浑浊无神的双眼,道:“肖先生来历不凡,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肖半瞎道:“我师门出自岱屿仙山,世代只辅佐真龙天子,一向自诩胜天半子,可挽狂澜,我的陛下确实气数到头了,但师门有训,门下弟子一生只侍一主,败了,是我无能,宁死也绝不背主。”
姜煦:“固执,可笑。”
肖半瞎一头灰白的发,别着一根木簪,眼中死气沉沉,世人都以为这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高人。但此时姜煦与他相距不过一尺,他执杖的手却是修长白皙,不见一丝褶皱。脸上、颈上,皮肤平滑,他还远不到长皱纹的年纪。
姜煦问了句:“你还很年轻吧?”
肖半瞎:“三十有四。”
确实年轻。
姜煦平静道:“宁死不背主,那我成全你。”
再一刀砍下,赫然已是凌厉的杀招。
但面前一阵迷雾笼了上来,姜煦一刀斩下去,却空空如也,像扑进了棉花里。他环顾左右,一个人影也看不见,甚至连石窟中的景象都模糊了。
姜煦意识道,这是肖半瞎设下的阵。
到了如此关头,若不倾尽毕生所学,设下杀阵,恐怕萧磐难逃一死。
但他们在别人的地盘上,肖半瞎仓促之际,难以安排上要命的东西,此阵目的便主要是为了将他困死在此。
姜煦缓缓收刀,随意踏出一步,一阵寒风扑面,姜煦仰头看去,一只巨大的白虎扑向他的面门。姜煦手足,白虎灰飞烟灭,隐进了雾气中。姜煦精研军阵,偶尔也读一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找乐子,他已经知道了,这是参照西方七宿布下的阵。
布阵之人为求稳妥,理当就在附近,不曾走远。
姜煦站在原地,道:“我并不急着破阵追人,你猜为何?”
无人应答。
姜煦知他在听,自顾自说下去:“暗道其中一个入口在水下的青龙腹,那里有个机关,一旦开启,湖水倒灌,只进不出,能灌满全部的密道,到时候,里面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要溺死……我与此地主人分别之前,曾交代过他,当断则断。我并不是唯一的变数,你把我困死在这里,也救不了你的主子。”
此话一出,终于有了回应:“你要同归于尽,这世上已经没有你舍不下的人了吗?”
肖半瞎果然守在附近,不曾离开。
姜煦道:“不然呢,镇北军不是非我不可,有我父亲坐镇,依旧是天下第一利器。我家幼帝有良师相佐,不过是年岁小些,再过几年长大了,也能担得起家国天下。我家夫人智计无双,手掌权势,完全有让自己利于不败之地的本事。我即便今日消失在此,也于大局无碍,不像你家陛下亲身涉险,一旦有什么三长两短,国无主,则必乱。到时候,恐怕你家朝臣要求着接我家幼帝回都呢。”
萧磐的皇位坐稳了吗?
没有。
北梁幼帝传国玉玺在手,是萧氏皇族最正统的血脉。
萧磐膝下无一子半女,一旦他折在这里,北梁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在礼法和百姓朝臣的簇拥下,重新拿回这个天下。
有镇北军在,姜煦也不怕有贼子趁乱谋反。
静默了一会儿,肖半瞎道:“王爷好算计,谁说武将不擅权谋,您才是真正的算无遗策。”
姜煦一边辨别着声音的位置,一边道:“过奖,谁也不是生来就八百个心眼子的,还不是吃了亏,才长了教训。”
他琢磨定了方向,闭上眼,迈开步子,慢慢转悠着。
肖半瞎听着他的脚步声,神色越发灰暗。
姜煦竟也是精通阵法之人。
肖半瞎心知此阵困不了他太久,当即转身去追萧磐。
即便是认了天命,也得先尽人事,不到最后一步,他绝不肯彻底放手。
一路上已破解的机关不会再重新运作,萧磐顺着原路返回,一路安全回到了岔路口,但到了此处,却没法再继续向前了,因为来时路上机关不曾开启,开启之后他才第一次走上回头路,前方危险未知,先他一步离开的那些部下,已经因为大意负了伤,又损了几位。
萧磐看着仅剩的不足十余人的手下,一股仓惶在心头漫开。
他环顾四周,壁灯仿佛能无止境的燃下去。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是女人,而且很耳熟。
——“萧磐,你的路走到头了。”
萧磐如同惊弓之鸟,转身看向声音的来处。
一道倩影站在路口处,壁灯下,火光被她挡在身后,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影子。
萧磐绝不可能忘记这个声音,这道身姿。
他靠近一步:“傅三姑娘,你怎么在这?”
走到这,能看清傅蓉微的脸了。
她手里还捏着一卷羊皮纸,露出了一些弯弯曲曲的线条。
那是整个暗道的机关图。
半个时辰前,阮先生劝不住执意要回头的傅蓉微,便将这机关布局图赠与她,让她保命。
傅蓉微退后一步。
萧磐便紧跟一步。
傅蓉微确定了他会跟来,掉头就跑。
萧磐果然紧追不舍,二人一前一后钻进了那条藏着金银财帛的路。
傅蓉微早有安排,没有机关拦路,她顺利将萧磐引进了尽头的石室,一进去便被满屋子的金银闪了眼。傅蓉微终于停了下来。
萧磐道:“你自己一个人啊?”
傅蓉微歪头一笑:“你不也是一个人?”
萧磐:“你故意引我来此,想干什么?”
许是因为傅蓉微一介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身娇体弱,可能他一掌下去就能掉半条命,萧磐并没有多少防备。
傅蓉微道:“我虽然恨你,却从未想过亲手杀你。”
萧磐笑了一下。
傅蓉微任由他沾沾得意了一阵子,继续道:“因为我清醒,你我之间体力相差悬殊,我不是你的对手,借刀杀人才是最稳妥的招数。”
萧磐:“很可惜啊,你的刀暂且被困住脱不了身了……我跟着你一路走来,不曾触发机关,看来你有逃生的把握,你手里那是什么,暗道的图纸?”
他的脑子竟还好用。
萧磐毫无顾忌地上前,伸出手:“给我。”
傅蓉微将图揣进了怀里,随手在成堆的宝物上捡了跟麻绳,伸进壁灯里引燃。
萧磐脚步一顿:“你干什么?”
傅蓉微拎着点燃的麻绳,眼看着火烧了起来,挑了一箱书籍,将火扔了进去。
火势瞬间高了起来。
傅蓉微用尽全力踢翻了几个书箱。
萧磐瞧见那铺了一地的火,警惕的退后,掉头要离开。
石室的门却在此刻轰然落下,阻了萧磐的去路。
是傅蓉微控制了门上的机关。
也不知为何南羌后人要收藏这么多书,烟火撩得他眼睛疼。
萧磐呛咳着捂住口鼻:“活活烧死,同归于尽,你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