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老臣们天天上折子参他,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恨不能他赶紧收拾收拾去世,好还北梁一个盛世太平。
他偏不。
小皇帝很难做。
他的娘亲死在馠都不肯回头,他是被人赶下皇位的,逃命到了北边。
撇开其中的个人恩怨不谈,出于对大梁国祚的没落,皇帝也忍不下这口气。
他也想回家。
但他是皇帝,他要顾念他的臣民百姓。
所以恶人姜煦来做。
是姜煦,一力主战不肯停歇。
是姜煦,当庭顶撞,不敬皇上居功自傲。
是姜煦,无视铁蹄焦土上百姓和将士们的苦难,执意南征。
是他姜煦,终其半生,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姜煦曾不止一次走过战乱后的土地,瘦骨嶙峋的孩子赤着脚,手里捧着梆硬的饼子,跪在他面前磕头,请求不要再战了。
他手中刀枪所指的地方,是曾经他拼死守卫的土地。
而城墙上与他浴血厮杀的,是曾经他的同胞。
世人诘问,兖王仁政爱民,他怎么就不能放下仇恨呢?
可姜煦告诉自己,放不下。
就算死后十八地狱层层受难,万劫不复,他也回不了头了。
兖王的脑袋是他亲手砍下的。
死到临头的兖王盯着他笑,只说了句——“你输了。”
他是输了。
他一死都不足以赎清这些年的罪孽。
——“您姜少将军,一生一定富贵绵长,福寿安康,子孙绕膝,平安百岁!”
傅蓉微用少女独有的娇憨腔调,滔滔不绝捧出了一连串的吉祥话。
姜煦因此回神,偏头看见她如三月暖阳的笑靥。
傅蓉微眉眼弯起柔和的弧度:“姜少将军,你说你有罪,我看你哦,罪在不惜春。春风得意的年纪,藏在这老寺中,你是想坐化还是怎的?”
少女的笑容足以融化寒冬里的一切尖冰。
殊不知,那暖洋洋的笑,也是强装出来的明媚。
是一张假面具,像薄薄的一层纸,只可远观,贴近了,便会发现上面遍布斑驳的裂痕,丑陋极了。
他们的距离没有那么近。
是以,姜煦信以为真的抓住了那寸温暖,将自己融了进去。
他一撑地,跳了起来,说:“是我不好,神神叨叨扰了姑娘的兴致,走了走了,马上到了放饭的时辰,明真寺素斋乃是一绝,不尝才是吃亏。”
第16章
傅蓉微领了两个豆腐皮包子在怀里,又拿了几块玫瑰牡丹的点心,漫不经心的嚼了,即便心情不好,也能尝出其中可口的滋味,可见明真寺的素斋,果然是一绝。
姜煦吃了四个,还在怀里揣了两块饼。
他问:“你母亲病了?”
傅蓉微点头。
他又问:“你替她祈福?”
傅蓉微再点头。
姜煦纳了闷:“你又没受她的养育之恩,祈的哪门子福?她竟也敢受,也不怕折损了寿数,她两个亲生女儿呢,怎的不来?”
……
傅蓉微目瞪口呆。
百善孝为先,放眼当世,没几个人能说出这样离经叛道的话,尽管道理大家都懂,心里门清,但说出来意义就不同了。傅蓉微警惕地环顾四周:“你这话若是让人听了传出去,怕是要在朝上参你一本。”
姜煦望着她,说:“没关系,说了就是说了,谁爱参随他们去。”
半生沙场的磋磨和早逝,都没能搓平了他狂傲的性子。
傅蓉微上辈子没真正领会过他的无法无天,但有所耳闻。
姜煦:“你也别盘算着把你哪个姐妹嫁给我了,我和你们家的亲事不可能成,我会尽快让我娘给个决断,你得空也劝劝她们,好好做人吧。”
傅蓉微先是错愕,再是莞尔。
她可真是太喜欢听姜煦讲话了,他一张嘴在糖罐子泡过吧,那么会说,句句都敲进了她的心坎里。
好好做人……
但凡那几个姐妹有这觉悟,肯结下一二分善缘,等将来她们堕入煎熬中,傅蓉微说什么也会拉一把。
傅蓉微在庙中,身着宽大的袍子,将双手负在身后,道:“那日……花园里初见,你说你要带我去看郎中,为什么?”
其实那日的见面过仓促,两个人心里都怀着别样的心思,是以谁也没注意到对方的异常。
傅蓉微早就回头琢磨了好几回,可还是想不通姜煦的态度。
姜煦想着把事情圆的漂亮一些,说:“那日听着你似乎过的不好?”
傅蓉微委婉问:“素未相识,我过的好不好,与姜公子您有何干系呢?”
“是素未相识。”姜煦点头道:“但是我见你第一眼,并不觉得你陌生,像遇见了故交。”
这话听着不太正经。
可他一本正经说的像是真的。
傅蓉微鬼迷了心窍,竟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
她又问:“那——那日夜里,你搁在我窗前的姚黄牡丹,又是何意呢?”
姜煦说:“想给你送花,但是没到开花的时节,所以弄了朵假的,像么?”
傅蓉微:“一个男子给女子送花,你知晓是什么意思?”
旧账一桩一桩的慢慢翻。
姜煦极有耐心地回答:“在我们关外,地广人稀,女孩生的少,能养活的更少,每当一个村子里有女孩子出嫁,无论多严寒的天气,同村的男子们都会漫山遍野寻来盛开的不知名花朵,在女孩子出嫁那天,缠在门前的篱笆上。”
傅蓉微听得出神,她一辈子没出过馠都,连城外的青草地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更别说关外那么远的地方。
他说:“你也要出嫁了,恭喜。”
傅蓉微脸上本已柔和的笑容倏地一收。
此事已经传遍馠都了?
怎么连姜煦都知道了?
姜煦见她神色陡然染上了愁,以为她是在害怕横生变故,于是出言安慰:“既然能透出口风,多半是皇家心意已定,转圜基本已无可能,你安心便是。”
傅蓉微不是安心,是死心。
她忽然觉得姜煦这个人真讨厌,不想再听他说话了。
可姜煦非要点明她的清醒,将事实摊在她面前看,他似乎意有所指道:“再过段时日,宫里面该要你们家女孩的生辰八字了。”
姜煦的一句话,像是打开了傅蓉微记忆的一扇门。
生辰八字!
傅蓉微心口的跳动都不受控制的加快了。
这才是关键。
明真寺是个好地方啊。
傅蓉微上一世转命就在此处。
十五岁那年的傅蓉微比起现在,还带着几分傻气,皇上要从傅家挑女儿的消息早传开了,可她到了长公主的春花宴上,才从别的女孩口中,得知此事。那时,家中人选已定了最小的蓉琅,但为了走个过场,傅家还是准备了所有女儿的生辰八字,等待礼部过目,八字合婚,选出与皇上最合的那位。
其实也就是说说而已,皇宫里早和礼部示下了,只要不犯皇上的忌讳,选哪个都一样。
除非,是上上姻缘,女子命与皇上无比契合是天定的缘。
傅家只准备了三位姑娘的八字,傅蓉微庶出身份微贱,不在其中。
长公主的春花宴上,哪位一直看张氏不顺眼的夫人,借机用话刺了她几句,传到了长公主耳朵里。
蕊珠长公主的身世有点说头,生平最讨厌拿嫡庶做文章,张氏无疑踩了公主的忌讳,不得不陪着笑脸说哪有的事儿,回头便百般不愿的查问傅蓉微的八字。
一个侍妾生出来的女儿,哪有人去记她的生辰八字。
时隔多年,就连花吟婉也是模棱两可,只记得是谷雨那日的晚上,约莫是酉时,也有可能是戌时。
张氏最后查问烦了,懒得在她身上费心思,便“随便”填了一笔。
而那一笔“随便”,其实是傅蓉微自己报的。
礼部的人与傅家通了气,最先将蓉琅的八字结果用字条递进了府。
中吉。
张氏高兴的有些忘形,当着傅蓉微的面,便将字条上的内容念了出来。
傅蓉微一字一句的全都记下在脑子里。
明真寺门口,有一位算命的瞎子,姓肖,最擅长替人合姻缘。
傅蓉微那年便找了他,舍了全身的银钱首饰,与他深谈了几日。
皇上的生辰八字难以打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