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傅蓉微手里有蓉珍的八字,以及蓉珍与皇上八字合婚的结果。
根据以上二者反推,便能算得皇上的八字。
那位肖大师是个高手。
傅蓉微胆大包天,连皇帝都敢算计,在闺阁里便犯了欺君死罪。她想,反正八字最后呈上去也是假的,何不费点心思,冒死拼一把。她对着皇上的八字,在自己能左右的范围内,于谷雨那一天的傍晚时分,推出了一个上上吉之配——福德生气,执手山河。
傅蓉微将精心算好的八字,辗转交到了张氏的手中。
可人的一生总归有四个字是跳不过去的——得失枯荣。
傅蓉微费尽心机强求了本不属于她的福运,事情尚未尘埃落定,上天便迫不及待从她身边拿走了一样东西。傅蓉微整日忙得不着家,钟嬷嬷也跟着跑前跑后,那日她满怀欣喜的推开云兰苑的门,花姨娘却再也不能睁开眼看着她一路前行了。
明真寺……
傅蓉微站在山门口,台阶下有个算卦的摊子,生意兴隆,面前排着长队,正是那位肖大师。
他每日只接三十个卦,满了就走人,一刻也不多停留。
傅蓉微站在不碍事的地方,直勾勾盯着看了好一会儿。
日头刚刚开始偏西,他便数满了三十个人,站起身四方作揖,准备收摊回家。
他面前的人向四面八方散了。
肖大师倾身去收碗里的钱,他眼睛不好使,干什么都要摸索着。
傅蓉微脚步声轻轻的,站在他面前,咣当——
往他的陶碗里扔了一个铜板。
肖大师动作一顿:“鄙人算卦三个铜板起,且今日已满卦,再算便不准了,姑娘明日早些来罢!”
他把手伸进碗里,在近百个铜板里,准确无误的摸出刚才傅蓉微扔的那枚,摊开掌心呈到了她面前。
明真寺门前高高的门槛前,姜煦走了几步,靠着空地上的栏杆,从怀里摸出饼撕了一口,静静的敲着下面那两个人。
肖大师头发上白了一片,其实皮囊下是个年轻人,看手就知道了,骨节修长,皮细肉嫩,不见任何青筋和褶皱。
傅蓉微居高临下的望着他,说:“我就要今日算。”
肖大师:“行吧,敢问贵人想算什么……卦资便不收了,鄙人已经说过,再算未必准。”
傅蓉微在他面前的木椅坐下:“算缘分。”
肖大师把铜板推到她的面前,然后直直摊着手心等着。
他是在问她要手,摸骨。
傅蓉微将手递了过去。
从指尖到手腕,肖大师一寸也不放过,手下时轻时重,仔细捏了个遍。
傅蓉微:“如何?”
肖大师说:“你心思太重,命轻压不住,一生有的苦头吃。”
傅蓉微:“我问的是姻缘,你算的是什么?”
肖大师:“我算的自然是姑娘当下心里最想得知事。”
傅蓉微不信他算的命,说:“装神弄鬼,一派胡言。”
即便如此,这位肖大师也不生气,反倒笑吟吟,问:“姑娘今日像是寻仇来的,可鄙人实在不记得与姑娘有过照面呐。”
傅蓉微盯着他,说:“你上次给我算命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我八字正官、正财,非富即贵,让我耐心等着便可。”
上次,那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傅蓉微等到最后,苦吃尽了,却落了个国破殉城的结局。
等了一辈子也没等到命定的“非富即贵”。
她是要和他讨要个说法。
第17章
上辈子姜煦一直都知道,傅蓉微的生辰八字是假的。
花神庙为她塑玉身的时候,第一座玉像即将完工的时候,在一个雨夜中,莫名碎掉了。
工匠视之为不吉,内心十分忌讳,四处张罗着找位风水大师给算算。
姜煦藏身在已易主的馠都里,办事不好张扬,便由着他们去了。
不几日,工匠请回一位肖姓的道长。
正在花神庙中养伤的姜煦,隔着一道暗门,看清了那位肖姓道长的模样,瞬间眼睛都充上了血色。
兖王萧磐身边也有位姓肖的半瞎谋臣,在兖王事成后,加封国师,荣宠无双,名声大噪。
姜煦第一眼便认出来了。
兖王称帝的登基大典上,是最好的刺杀机会,可惜姜煦一身的伤,没有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
姜煦不是荆轲,做不出那份决绝。
他要留着命,以待来日。
已贵为国师的肖半瞎,在花神庙中装神弄鬼,最后停在了那道暗门前。
姜煦从砖墙的缝隙中,对上他那双浑浊空洞的双眼,听他侃侃而谈:“傅皇后的命格,当年由鄙人亲口掐算,虽然生辰八字是假的,但十二命宫做不得假,馠都不是她的福地,她应该往北边去,天所授,得遇贵人,便可辅之成蛟化龙。”
工匠文化粗识,听的一头雾水,似明白又似完全不明白,便问:“那依道长所言,此局该如何破解呢?”
肖半瞎不错言地盯着那扇暗门,答道:“她若硬要留在馠都,也不是不可,无非世代困宥于此,劫数重重,不得解脱。重改花神庙的风水,面向北吧,东南侧堆砌一块太行山石以阻断此地与皇室的地脉,方可得到安息。”
姜煦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兖王一派至今称呼傅蓉微仍为皇后,他们不承认她儿子的身份,自然也不会尊她为太后。
肖半瞎离开后,倒也没向兖王告密,他在花神庙中平安养好了伤,亲自督建了园子庙宇和玉塑,那些工匠们听了肖半瞎的忽悠,到姜煦面前要了钱,大张旗鼓从关外折腾了一块太行山石回来,按照肖半瞎的指引,压在了东南方向。
自此,傅蓉微的身后事才算真正安稳。
他独自一人打马归乡,一别馠都十几年。
那些他没有经历过的往事,尽管查过,但依旧模糊。
今日亲眼得见这一幕,他终于相信,当日肖半瞎对他说的话,至少有一半是真的。
傅蓉微找肖半瞎合计过命格。
但可怜她至死都不知道,从一开始,肖半瞎就挖好了坑等她往下跳。
***
肖半瞎摘下了眼上蒙着的黑布,端正了神色,对傅蓉微道:“姑娘,我们当真见过?”
傅蓉微道:“先生,你通鬼神知天地,何不算算我们之间的缘分?”
肖半瞎想了一想,伸出一只手,口中迂腐的念叨一句:“姑娘冒犯。”
那手直直的探向傅蓉微的脸面,傅蓉微不躲不避,任由他作为。
肖半瞎的手停在傅蓉微的眼前,却并不贴上来,而是堪堪留了一线缝隙,从百会开始,虚虚的描摹着她的五官骨相。
等到他的手滑至傅蓉微的咽喉处,他整个人身子猛地一颤,像是如初梦醒般,缓缓将手收回。
傅蓉微问道:“如何?”
肖半瞎呢喃道:“怪哉,我命中竟欠着姑娘一个因果,怎的我之前从未掐算出呢……”
傅蓉微在他的摊子面前,蹲坐了半天,觉得脚软无力,于是站起身,整理抚平裙衫上的褶皱,与肖半瞎拉开了几步远,她的声音也变得远了:“既然先生今日收摊了,我便不再打扰,但先生今日的话,我记下了,您命中欠着我一个因果呢,我来日再向您讨教,希望先生到时别忘了。”
傅蓉微拾阶回明真寺。
徒留肖半瞎独自一人百思不得其解,嘀咕:“到底是哪里结下的愁怨?别是上辈子的情债吧?啊呸呸呸——”
傅蓉微抬眼看见姜煦正靠坐在庙门前的栏杆上,问:“姜少将军还没走?”
姜煦啃完了饼,把手心中剩的饼渣,捏成一撮一撮的,在栏杆上摆了一溜,喂给路过的鸟雀。
他说:“我就住在庙里,你叫我往哪去?”
傅蓉微吃了一惊,本以为他只是闲暇到庙里礼佛,不想,他人竟直接住在了佛前。
他正当意气风发的年纪,心里到底藏着什么解不开的心结,以至于到了求佛问道的程度?
姜煦远远的对着那肖半瞎的离开的身影一努嘴,说:“那一个破道士,跑到佛门重地面前干什么?抢生意?挑衅?”
傅蓉微:“问得好。”
她起初竟然没注意到这一茬,“下次一定好好问问他。”
姜煦问她:“你要在寺中住多久,侯府中马上喜事将近,有许多琐碎事等着你呢,你也早做准备吧。”
傅蓉微心里倒吸一口气,好烦。
她这个人有点睚眦必报的个性,别人给她添堵,她必然要还回去的。
既然姜煦不肯好好聊天,也别怪她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傅蓉微没什么眼色的问道:“你为何不肯娶我们家的姑娘,说说看啊,我们家大姐姐蓉珠,家世模样在馠都贵女里不落下风,心思嘛,也是出奇的缜密谨慎,敢问姜少将军哪里瞧不上?”
姜煦直言道:“心机重,不喜欢,而且那也不是个心善的好人。”
哦。
原来他喜欢单纯心善的姑娘。
如此说来,她们傅家姑娘确实没一个能入得他眼的。
傅蓉微道:“既然傅家不行,姜夫人难道就没给你留意其他?”
姜煦说:“我很快便又要离京了,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回,何必吊着人家姑娘的姻缘呢?”
说的倒是在理。
傅蓉微心想,他姜良夜才是真正的单纯心善,一片赤城热忱呢!
所以他才能千里奔袭餐风茹雪的回都勤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