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里有人说了一句:“他就是镇北军的姜少帅。”
隔了很久,才有人接了一句:“真年轻啊。”
南越的军士们在队伍中央簇拥着一辆马车。
马车周围明显守卫更加森严,姜煦在十步之外弃了马,在兵士的引领下登上了车。
车中一小几,两张竹席,四面垂着帘幕,桌面上还烧着一个碳炉,温着茶汤。
胥柒正坐在竹席上,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姜煦一落座,面前杯中便填上了茶。
胥柒侧头看着他,微微一笑:“姜少帅怎么一个人来了?”
姜煦闻了一下茶,道:“我倒是想多带点人,可我的人不都被你困住了吗?”
胥柒解释道:“我的意思是……我以为,至少尊夫人会陪在你身边,她一直很要紧你。”
姜煦道:“再要紧的人也不可能时时刻刻拴在腰上,今日只有你我在,别提旁人了,算算账吧。”
胥柒一挥袖子:“外面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我的人,你的镇北军驻在山外,鞭长莫及,你竟挑这个时候算账?”
姜煦道:“事情总要解决的嘛,剜除心病也须快准狠才能治本。”
这笔账从五年前开始算,第一笔就是杜鹃引。
姜煦说:“其实我这人还算大方,已经过去的事就翻篇了,你给我下毒是受萧磐的威胁,这笔账我算在萧磐的头上,如今他已死,可以清了。”
当年馠都城里的诸多利用,不痛不痒过去了这么多年,也都可以不计较。
但眼下刚发生不久,甚至正在发生的事,姜煦没法装瞎当看不见。
姜煦:“你诓骗我夫人跋山涉水到你这来,真是过分了。镇北军也不是随随便便给人当棋子的,你算计我不止两三回了。眼下,你带着这么多人,倾巢出动攻上蝮山,又是图什么呢?”
胥柒按照顺序,一句一句地回应:“我并非诓骗,杜鹃引的解药我拿不到,唯一的希望便只在神工阁了,尊夫人对你情深义重,我想,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都会尽力一试,我此举意在成全她啊。”
姜煦抬眼冷冷地盯着他:“我劝你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巧言令色,会让我很生气。”
胥柒顿了一下,道:“是我冒犯了……我在馠都时学了一句汉话,借刀杀人,我势单力薄能为有限,镇北军又如此强悍,所以才耍了点小心思,想借少帅的威势一用。”
姜煦道:“想拿我当枪使的人太多了,但我也不是任人摆布之辈,此事也可以作罢,回答我第三个问题,今日你攻上蝮山,想做什么?”
胥柒道:“神工阁祖上与南羌余孽有染,他们借机巧之便利,造出了一种邪门的东西……那东西强悍、可怕,存在即是威胁。”
所以,按照胥柒的一贯作风,还是毁了妥当。
逻辑很能说得通。
姜煦道:“可你有没有想过,那东西的存在若真如你说的那么厉害,你带着这些人打上神工阁,有几成的胜算?”
胥柒一时沉默。
姜煦替他说:“胜算不小,因为之前你安插在神工阁的眼线已经打听清楚了,极具天赋的人百年难遇,尤其偃师这一门凤毛麟角,现如今的神工阁再没有人能操控那些东西了,它们在山里堆了几百年,早已绣成了一堆破铜烂铁。你衡量之下,觉得赢面很大,所以才肯下令发兵。”
姜煦一语道破本质。
胥柒没有更加冠冕堂皇的措辞,只淡淡说:“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
姜煦道:“帝王一怒,血流漂杵,当皇帝与当皇子是不一样的,你既无四处征伐的野心,又何必锋芒毕露呢。这蝮山,又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卧榻之旁,倘若神工阁真有什么能倾覆天下的玩意儿,会有人比你更警惕的。”
胥柒忽然发现,姜煦今日与他相谈,脾性和口气都温和了许多。
他细打量姜煦的脸色,道:“姜少帅在神工阁找到了解毒之法?”
姜煦道:“那还得多谢你。”
胥柒心下有了几分了然:“我派进神工阁的人已经多日不传信出来了,想必是身份暴露已被制住。神工阁失了阁主,方寸却不乱,一定是另有高人主持大局。我那眼线传回来的消息不错,后山有位隐士是大才。你一直向着神工阁说话,是与那位相处的不错吧?”
姜煦道:“我一般不会与人相处的太差,除非动手。”
胥柒看着他:“你想劝我撤兵。”
姜煦点头:“是这个意思。”
胥柒坚定:“你拦不住我。”
姜煦敲了敲自己的脑门:“你就这么打上去,神工阁不会坐以待毙……我身为局中人,也不会隔岸观火的。”
胥柒:“姜少帅,你只有一个人。”
姜煦微微一笑:“谁说的?”
胥柒只觉得他话里有话,笑中带讽,尚未细究其中意思,姜煦屈指在唇尖,吹响了一声鹰哨。
夜幕一片漆黑,看不清什么东西。
但是鹰唳清晰地响彻在头顶。
风声穿林。
霎时间,四个方向疾风送来了箭矢,正好钉进了马车的四个角上。
南越士兵高举火把,四下张望,却不见人影。
山中树高林密,风一动,到处都沙沙作响。
看似没人,却令人汗透了衣襟。
姜煦今晚说了很多话,却一杯茶水也没碰,他单手搭膝的姿势一直没有变过,道:“我的兵其实不太擅长林中作战,你生在岭南,没见过关外的雪原,一眼望不到头的雪地里,我的兵在里面埋上一天一夜,也不会露出丁点端倪。”
胥柒神色见慌了:“我亲眼看见你的兵扎营在百里之外,你派出去调兵的副将被我困住脱不开身,你怎么可能……你怎么做到的?”
姜煦道:“我那两个副将的手里,根本就没有兵符啊。你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他们身上,自然是白费了。”
他已经尽力让自己说话的口气更温和,以免让人听了不适。
但事实一经摆出来,由不得人不气。
胥柒可能气上头了,手指都在攥着衣角颤抖,硬是没想明白破绽在哪。
姜煦提醒道:“我有一个老军医,他打从一开始就不与我同道而行,你没注意到他吧?”
胥柒费了一阵功夫,才从几天前的记忆中扒拉出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头,背着药箱,是个大夫,走路总是落在最后,皇城那一条长阶他歇了好几回才爬上去,脸上总是笑眯眯的。
姜煦要带他一道走时,他主动推脱年老体虚受不了折腾,希望姜煦能放他在南越市井里逛一逛,结识一下当地的医士,好长长见识。
那么个人,往人堆里一扔恐怕就淹进去找不到人了,胥柒只看了几眼就抛之脑后,淡忘了他的存在。
姜煦一早就把兵符给了那糟老头子。
在胥柒如临大敌一般,把全部心思都用在裴氏兄弟身上时,张显便有了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姜煦仍旧坚持抚慰的原则,道:“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为了一点猜忌动手,有失一国体面,我们还是各自回吧,你要想开一些,一旦神工阁有祸乱天下的意图,首先大梁就不会坐视不理。”
而今,萧磐一死,大梁的河山,已是姜煦的囊中之物了。
更高处,傅蓉微听到了鹰唳,抬头望着黯淡的夜空,勉强借着那一轮弯月的光,捕捉到了一道模糊的黑影。她静默了片刻,道:“一路奔波伏藏,真是辛苦张军医那一把老骨头了。”
裴碧闻言看向她:“王妃都知道了?”
这件事是军中机密,他们裴氏兄弟没敢透露,据他们所知姜煦的嘴只会更严。
傅蓉微知道此事,只能是猜的。
她眼睛盯得发酸生涩,收回了目光,道:“是他的作风,喜欢偷着埋线,绸缪总是在一切尚未真正开始之前。”
傅蓉微乏了,懒得问了。
心里却是门清。
第175章
天光泛白的, 夜色开始被驱散。
随之一起退散的,还有南越的兵马。他们胜算不大,主动撤退是最体面的收场方式。
姜煦走向自己的马。
胥柒站在车上, 道:“姜少帅气色不错,恭喜你重获生机。 ”
傅蓉微抬头,看见头顶盘旋的海东青, 她摸到护臂,在腕上缠了几道, 吹了声哨, 海东青锁定了她的位置, 俯冲而下, 停在她臂上。
姜煦独自去, 独自回, 身上还沾了不少清晨的露, 一人一马顺着山道上来,缓缓走进了傅蓉微的视线中。
傅蓉微等他靠近, 问:“劝和了? ”
姜煦说:“都了结了,我们也该回了。”
傅蓉微勒马回头,姜煦对裴青道:“ 你们去清点兵马。”
裴家两兄弟没跟上来。
傅蓉微走出了一段距离之后,听见身后动静杂了起来,转头一看,镇北军已经聚了起来, 他们此行并未配战甲,皆一身布衣, 往茂林里一钻, 确实难以发现行迹。
傅蓉微寻了一圈,却没见着张显。
张显没有随军, 他毕竟年纪不小了,腿脚受不起颠簸折腾,军令一传到,他便骑着个驴不紧不慢地赶路,此时距离蝮山还差着一段呢。
傅蓉微向阮先生辞别。
阮先生真诚的希望他们一路顺利。
傅蓉微问道:“先生之前告诉我,潇湘玉要用在毒发之时,才能有效。可距那日他毒发已经这么多天了,为何他身上毒一直没有再发的迹象?”
阮先生似乎早料到她有这么一问,道:“毒是种在他身上,又不是种在你身上,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没有毒发过呢?”
傅蓉微一愣,明白了:“是啊,他不吭不响的,谁又知道他到底疼不疼呢?”
阮先生笑了一下,道:“我倒是有个建议。”
傅蓉微:“先生请讲。”
阮先生道:“杜鹃引药性特殊,是专攻脑髓的毒,有两种情况会加速他的毒发,一是精疲力竭之时,二是极致欢愉之后,你可以尝试一下非常手段。”
傅蓉微敏感地看了一眼,他坦坦荡荡,毫无促狭之意,可见心里一片赤诚。
她点点头:“多谢先生。”
阮先生又道:“我腿脚不便,不送了。待你走出此山十里,记得回头看。”
傅蓉微不明所以,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