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镇北军落后一步,姜煦和傅蓉微带着几个人先行,十八娘说不与他们同道,快马加鞭更先一步走了。
傅蓉微仔细数着山程,数满十里之后,她停了下来,回头看,蝮山的山巅处,迎着烈日,一只金色的彩凤缓缓飞天,姿态优雅的舒展双翅,
它实在是太大了,傅蓉微站在十里之外,都能感受到它压下来的阴影,烈日下流光溢彩的羽毛轻柔的拂过山巅,直上九天。
傅蓉微没见过当年真龙降瑞奇观,但此时震撼中她想,也不过如此了吧。
傅蓉微轻声道:“此景若是传入馠都,不知又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
姜煦:“不会传进馠都的。”
傅蓉微明白,风起时才易造势,除非有心人利用,否则兴不起什么浪。
那只彩凤在蝮山上空盘旋了许久,在某一个瞬间骤然炸开,化作星星点点的流光,笼罩了整个蝮山。
竟是毁了。
傅蓉微沉浸了许久,多日之后甚至还能偶尔在梦中见到这一幕。
渡江之后,北边的气候冷了许多,傅蓉微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萧磐身死的消息已传遍了四海列国。
他的死因也没有被披上谜,颈上的伤口明明白白,密道中幸存的几位侍从亲口为证。
傅蓉微名声大噪。
大梁皇帝萧磐被北梁的摄政王妃傅蓉微一刀穿喉而死。
华京诸位自然也听说了。
然而姜夫人信中对此事一个字也没提,只催他们脚程再快些,一家人好团圆过个年。
确实要加快速度,才能赶得上除夕。
客栈里,傅蓉微灯下写完回信,转头看向榻上,姜煦双眼紧闭,好似已经睡熟了。
傅蓉微出门悄悄把张显叫进来,指着姜煦打了一连串的手势,最后朝张显比了个大拇指。
张显毫无障碍地意会了她的意思,底气十足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只见他摸出金针,在姜煦耳后各刺一针。
姜煦猛地睁眼,百会穴上已被针尖抵住,稍偏寸许,便要他半条命。
张显下定论:“是毒发之象。”
傅蓉微捧出了潇湘玉。
姜煦明显抗拒:“不。 ”
张显知他毒发时气力不济,有一百种法子能治他。
姜煦抗议无效。
张显这老小子有傅蓉微撑腰,干脆利落地刺破了他的十宣。
傅蓉微冷清清的目光盯着他,仿佛一尊没有感情的琉璃神像,姜煦觉得遍身发冷,转头不看她。
触目惊心的血水端出去整三盆,血色才由浓转淡,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潇湘玉扔进水中,吞吐着排出毒血,傅蓉微用筷子捞出来,擦干小心收好。
张显晚一步出来,告诉傅蓉微:“睡了。”
他是由于失血过多而昏睡。
张显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这解毒的法子还真是要命,拔一次毒元气大伤,我开个方子,让他们照方抓药,这几日别忙赶路了,先养一养。”
张显又忙了好一阵,到了半夜,药抓回来,院子里小火煎着。
傅蓉微劝张显歇一歇,道:“早几年就听说您老人家的名字了,直到今日才有缘得见。”
张显捂着嘴小声道:“姜少帅曾经很郑重警告过我呢,让我见着你躲着走,别管闲事少说话。”
傅蓉微客客气气的笑着,道:“我总是不太能理解他在想什么,他一直伤病不断,我见到的很多,我见不到的更多。那么多可怖的伤,他却很少显出那种病势缠绵的样子。张老,请你告诉我,他身体到底什么情况?”
张显道:“恢复的快是正常的,他毕竟才刚刚及冠之年,正是生龙活虎的好时候,倘若这个年纪就一副病怏怏的样子,那恐怕就是早夭的命了,只不过……人身上没有白受的伤,等他再上点年纪,那些沉疴就要来向他讨债了。”
傅蓉微:“所以他会衰败的很快……”
张显叹气:“他早就该歇了,但他一直觉得不到时候,他总是想等尘埃落定再歇下,可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活在世上,每天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哪有真正的平稳,除非死了。”
姜煦放血伤了元气,路程便耽搁了,他养了两日,汤药和补品灌下去,第三日清晨天刚亮,便在院子里拔了刀,把人家客栈里的老树一劈两半。
店里伙计气哭了。
傅蓉微默默拿了钱赔给人家,吩咐下去准备启程。
前段日子,还只是傅蓉微单方面不搭理姜煦,现在姜煦也变哑巴了,二人之间互不说话,一路上,一个在马上,一个在车里,隔着一段距离,死一般的寂静。
夜宿客栈时倒还同房。
傅蓉微为了抓他毒发时的破绽,就坐在床边,一双眼睛像两颗黑曜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看,姜煦有时半梦半醒,不小心对上她那目光,简直浑身发毛。
换成旁的什么人,姜煦非要把他眼珠子抠了不可。
可自己要死要活取回来的夫人,说不得,更打不得,他只能缩一缩脖子,翻了个身假装看不见,却再也睡不着了,精神抖擞地等到天亮。
天一亮,盯了一夜的傅蓉微便犯困,在马车上铺了厚厚的软褥补眠。
姜煦打马路过车旁边,竖起耳朵听着里面均匀的呼吸,压着速度赶路,以免颠簸,一慢再慢,腊月快到底了,他们才走了一半,除夕恐怕真赶不上了。
傅蓉微白天睡得越熟,夜里便越精力充沛。
姜煦不胜其扰,怎么不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呢?
随行的侍从们在张显的妖言惑众下,逐渐更倾向傅蓉微,毕竟这可是位能一刀穿喉的狠人,王爷都不敢惹的。
如此尴尬的场面在多日后,他们进入楚州地界的那一天,得到了缓和。
傅蓉微捧着手炉正昏昏沉沉的睡着,车帘一掀,凉风透了进来,傅蓉微感觉到有人推她。
睁开眼,姜煦歪在她身边,说:“下雪了,去看看。”
傅蓉微支起窗,北风卷着柳絮般的雪花,糊了她一脸。
大雪一落下,好像世间没什么东西是不能被盖住的。
傅蓉微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冬天的。
似乎是当她不在执着于春日牡丹时。
她喜欢路边枯黄的草,喜欢刀割一样凛冽北风。
喜欢新雪一层一层的覆盖住大地,日淡云轻下一片晶莹。
喜欢雪里坠在枝头的红柿子。
傅蓉微伸手接雪,直到手冻得冰凉失去知觉,她回头一看,姜煦已经抱着她的手炉,靠在一旁睡着了。
她放轻动作合上了窗。
回京不走山路,绕道楚州,尽是平原,路程是远了些,但好在不必被雪封路。
他们快赶慢赶,终于在除夕当夜赶回了城。
姜宅里已经烧起了滚热的锅子。
傅蓉微前几天寄给家里的信上说,多半是赶不及除夕。
所以姜宅上下并未准备迎接。
因着华京的雪连日未停,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姜宅门口,两个半大的孩子在指挥着小厮挂灯笼。
一个高些,快有大人肩高了。
另一个还只到人腰际,穿着毛茸茸的狐裘,快要跟雪滚在一起了。
那是邱允恭在陪着萧醴胡闹。
马蹄声响起的时候,萧醴皱起了脸,道:“谁呀,深更半夜在城里纵马?”
两个孩子回头看去。
只见一行人从风雪中冲出来,乱舞的雪沫裹在他们身侧,凌厉又张狂。
萧醴只觉得眼前花白,瞧不甚清,那十几匹马便急停在府门前,冲得他一个踉跄。
邱允恭眼疾手快从后面拉了他一把,才免得他滚在地上。
姜煦黑氅一展,抖落一身的雪。
小厮们眼明嘴快,看清了人,一叠声就吆喝开了:“少帅回府啦,少夫人回府啦——”
他们跑着把话传进了门里,整个院子都跟着躁了起来,和那沸腾的锅子没什么两样。
萧醴叫了一声:“姜先生。”
姜煦低头看着他,心想这个小东西怎么老也不长个。
萧醴又抻长了脖子去看他身后的傅蓉微:“三姨母。”
傅蓉微牵了他的手,一起进府。
姜长缨与姜夫人得了信,刚走到花厅,便与回家的二人碰上了面。
姜煦与傅蓉微在门外便行礼请安。
姜长缨虚扶了一把:“平安回来就好。”
姜夫人拉了傅蓉微的手:“你可真是吓坏我了,此行没伤着吧。”
傅蓉微笑着摇头:“我没伤着,倒是母亲又瘦了。”
姜长缨隔空点了一下傅蓉微的脑门,道:“自从听说你在南边干了件大事,你母亲就有点寝食不安,想你一个娇养的女子哪来的力气,就怕你是牛劲上来了奔着同归于尽去的。”
姜夫人有些着恼他口无遮拦,用力推了他一把,姜长缨却只是微微一仰,脚下动都没动。
傅蓉微见状劝道:“外面风大,父亲,母亲,回屋吧。”
他们请过安先回霜园换衣裳,顺便洗去了一身的风尘。
霜园被迎春和桔梗打理的很好,一切都和离开前没什么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