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的重点不再是发兵馠都这件事,姜煦便让人续上了茶,听得多,说的少。
他们条理明晰的讲了几句,轮到户部的事儿了,秦禹提起欠得那些外债。
——“上元节前后,域外邦国的使者就该到了,这钱……不太宽裕。”
一时之间,所有目光都凝在了姜煦身上。
这事做的怪亏心的。
姜煦咳了一下:“这钱……是欠了不少。你们之前商定的方案就很好,先减几成岁贡相抵,他们当初既然肯借钱给我,必是存了交好的打算,也不会为了这一点钱翻脸。”
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
正聊到一半,衙署有人求见,递话给封子行。
封子行告罪出去了一趟,回来时面色不大好看。
屋里各位大人都是百八十个心眼,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讨论,盯着封子行。
封子行道:“收到密报,馠都的消息,宫里可能某位后妃有孕了。”
不少人倒吸一口凉气,在他们的立场上,这可不是好事。
宫里后妃有孕,意味着萧磐的血脉有继。
一个尚未出世的胎儿不指望有什么大用,但却能解馠都的燃眉之急。
姜煦也感到意外,但他笑了:“真巧。”
封子行道:“此事存疑,还需再探,我们没必要为此自乱阵脚,做那惊弓之鸟,见招拆招罢。”
这等大事,送消息的暗探在封子行的授意下,同步也给傅蓉微抄送了一份。
傅蓉微看过之后,把纸条扔进了火盆里,让人带话回去:“不急,再探。”
萧磐一死,遗腹子就出来了,多巧啊。
府里客人们散了,姜煦牵马出门,亲自往韫玉书院去了一趟。
他上了山,不止见了庾寒山,十八娘也在此。
庾寒山请他赏雪。
山上的雪景要更好看些,韫玉书院的学子多是不远万里从各州奔赴而来,临近年关的时候,庾寒山便让他们回乡探亲了,所以书院里人很少,难得安静。
庾寒山拱手道:“恭喜王爷霸业已成。”
他指的是北狄大捷。
这话对了姜煦的胃口。
这一仗可以说是了他的平生夙愿,至于其他的,他没放在眼里,也没什么执念。
姜煦回道:“恭喜先生桃李满天下。”
庾寒山自谦:“不敢,王爷过誉了。”
姜煦与庾寒山此前没见过面,但对方的大名都过于贯耳,互相之间没少听说。
更何况,庾寒山到华京落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投的就是这位摄政王的门下,庾寒山对姜煦的生平,早就有所钻研。
十八娘备了些茶点端上来。
姜煦见十八娘穿的素净,问了一句:“你现长居书院了?”
十八娘道:“不算长居,闲时上山帮衬一二罢了。”
姜煦点头:“也挺好的。”
以后十八娘那黑吃黑的生意做不成了,总要另找点喜欢的事打发时间,书院清清静静的就很好。
姜煦专程找上山,必定不是为了闲逛,总该聊点言之有物的东西。
庾寒山引他进了待客的花厅,道:“可惜王爷回京晚了些,若能早几日,我还能为你引荐几位才识非凡的年轻人。”
姜煦心道一点也不可惜,他其实不太爱跟读书人聊天,上辈子在朝廷上,没少和他们打嘴仗,每次都是口干舌燥,心力交瘁方才罢休。他说:“日后总有机会见,不急一时。”
庾寒山笑了笑:“我猜王爷有心事?”
姜煦颔首,道:“确有一事想请教庾先生。”
庾寒山洗耳恭听。
姜煦道:“萧磐之死已遍传天下,死因也明了,是我家夫人给了最致命的一刀。世人眼里女子都应温柔娴雅,似我家夫人那般狠绝的手段,难免招些言语是非。她不太在意这些琐碎,我却不爱听。颍川庾氏百年底蕴,庾先生乃绩学之士,我今日来是想听听庾先生关于此事的看法。”
庾寒山看了一眼十八娘。
十八娘正在窗下数棋子,并未回应他的目光。
庾寒山道:“我们庾氏的族学不分男女,族中的孩子到了启蒙的年纪,无论男孩女孩都要读书习字,读的是一样的书,明的是一样的事理。当族中长辈待他们一视同仁的时候,我发现那些女孩其实并不输男孩。世上大多数人喜欢让女子收敛锋芒,雌伏人下,但权柄和学识却只握在少数人的手里。王妃在这方面看得通透,所以不会为了这种流言自扰,王爷又何必囿于其中呢?”
傅蓉微身为女子,动手的时候,最清楚后果。
她是真的不在意,也看不上。
但姜煦难以释怀,他好好养在屋里的花,就因为门窗没守好,便让外面的阴雨冷风摧残了一顿,虽然知道这毁不掉她的根基,却总觉得心里横着个什么东西,恼人得很。
庾寒山想了想,道:“王妃不过性情与常人不同罢了,倒还真不算大事,流言是从人嘴里传出来的,风往哪边刮,便往哪边飘,转个风向也不是难事,我来办吧。”
十八娘送了姜煦一程,回书院时,见庾寒山已写完了一封信。
庾寒山说的没错,这不算什么难办的事,傅蓉微不过是杀了一个曾经的叛臣而已,等到将来萧醴重新入主馠都,这简直是彪炳千秋的功绩。
十八娘替他用火漆封了信,道:“女子只要不是贞洁有失,终归是能留一条活路的。”
庾寒山收拾洗笔的动作顿了一下,沉声道:“贞洁二字,就值一个牌坊钱罢了。”
十八娘没再说话,拿着信出门了。
庾寒山待她走远了一些,才抬头望向她的背影,手上不慎沾了墨迹,清水洗不掉,只能留在皮肤上,等着时间将它逐渐淡化。
傅蓉微正一心一意等着馠都的消息,并且已经筹谋各种应对的方式。
姜煦最近早出晚归她也顾不上管了,直到某日她发了半天的呆,回头发现姜煦不在房中,找遍了全府也没见着人,最后在门口小厮那打听到他带着萧醴去了都督府演武场。
傅蓉微等不及他回府,当即走了一趟都督府,找到人后,开门见山道:“平阳侯和他那妾室如今怎样了,我要见他们。”
姜煦把萧醴从马背上拎下来,道:“行啊,什么时候。”
傅蓉微道:“越快越好。”
姜煦办事实乃神速。
傅蓉微要求快,他一天一夜未归,第三日清晨便备了车接人出城。
在傅蓉微踏出府门前,封子行送来了最新的消息。
根据皇宫起居注记录,萧磐在离都前三个月里,良妃蓉琅侍寝两次,德妃蓉珠侍寝十六次,其余日子不曾召幸别的嫔妃,也没有留宿后宫。
算时间,更早的是不可能了,皇宫里若真有人怀孕,只能是这二人其中之一。
姜煦这次带她来的不是江山,而是海上。
依旧是那艘大船。
傅蓉微登上船,这一回迎他们的不是打手和侍女,而是真正的船主。
寒冬腊月,海上风大,眼前的青年却一身单衣,一看就是有功夫傍身的人。
傅蓉微不知如何称呼,站在姜煦身边,先按着女眷的规矩福了个礼。
姜煦对她说:“这位是夏侯新雨。”
夏侯是个罕见的姓氏,傅蓉微几乎立刻想起了已经过世的夏侯老将军。
那是几十年来,大梁朝内外唯一擅长水战的将军。
夏侯老将军辞世时,已年过古稀,面前这个青年目测只三十左右,傅蓉微猜他的身份,应是夏侯老将军的孙辈。
果然,夏侯新雨开口道:“夏侯野是我的祖父,少夫人,我们在馠都曾见过面的。”
傅蓉微茫然:“哦?是吗?”她笑了笑:“抱歉,我记不太清了?”
夏侯新雨道:“当年阳瑛郡主办的牡丹宴,我在外席,少夫人在内席,隔着一道廊桥,其实也不算真正的见面。”
那一年,傅蓉微才刚及笄,夏侯老将军仍然健在。
才几年的光景,已有一股浓浓的物是人非之感。
夏侯新雨请他们里面说话。
船上的侍女来往间掀起袖间的香风,一如既往的赏心悦目。
可见夏侯新雨是个风流人物。
夏侯新雨招待客人用的是最新鲜的瓜果和酥酪。
傅蓉微知道这些东西在海上很珍贵,连声表示谢意。
夏侯新雨道:“当年萧磐造反时,祖父已经仙逝了,我父亲是个文人,他不肯拜萧磐为新主,在当时的清缴中被杀,夏侯全族受到株连,阖府七十余人皆受车裂之刑。我是个浪荡子,早几个月约了朋友跟船出海厮混,所以有幸躲过一劫,听闻馠都兵变我赶回家想救人,却还是晚了一步,后来,我遭朝廷追杀至江边,是姜少帅的部下救我渡江北上。”
寥寥几句话,尽是血雨腥风。
傅蓉微转头看了一眼姜煦。
姜煦对她说了一句:“夏侯氏满门忠烈。”
夏侯新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道:“我这支水军一半以上是曾经夏侯家的旧部,随时听从姜少帅调配。”
许是因着傅蓉微对萧磐那致命一刀,夏侯新雨待她格外友善恭敬。
傅蓉微说了来意。
夏侯新雨立刻安排她见人。
时隔几个月,傅蓉微再见钟欲晓,几乎要认不出这人了。
钟欲晓在船上作男子打扮,在甲板上日晒雨淋,皮肤早已失了光泽细腻。可她往傅蓉微眼前一站,眼睛里的光彩却胜过从前。
傅蓉微与她对望了许久,开口道:“他怎样了?”
钟欲晓只说了两个字:“活着。”
傅蓉微:“解恨了吗?”
钟欲晓点头:“该他所受,王妃若是点头,他便可以得到一个痛快,不必再日日夜夜受我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