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道:“再炖一个,咱家又不是穷得揭不开锅了。”
萧醴坚持要让,道:“那朕等下一只,姨母你先吃。”
傅蓉微盖上盅:“那就呆会一起吃吧,我们聊聊天?”
萧醴终于问出口:“信要走多久才能到馠都啊。”
傅蓉微牵着他到书案处,找出一幅舆图,指给他看:“馠都与华京很远,隔着一江一河,还有数不尽的山川峻岭,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几天几夜。”
萧醴说:“我知道,当年来的时候,我数了好几个晚上的星星。”
他当时和淑妃一起坐的车,行得要慢一些,约有十余日。
傅蓉微盯着舆图上江南那一点,道:“我们就快要回去了。”
皇帝给馠都的生母寄信并非私事,第二日,封子行就来问情况了。
傅蓉微道:“给她写信,是要让她知道,她还有个亲生的儿子,我不知道她和那些人谋划了什么,但她若是真以德妃的身份搞出一个身份不明的孩子来,她活不了,孩子降生之日,就是她的死期。”
封子行坐在她下首,唉声叹气:“王妃,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我们若是扶持皇帝回到馠都,德妃她……”
傅蓉微点头:“嗯,她就是太后。”
封子行道:“但德妃背叛过先帝,委身于叛臣,甚至还试图扼杀皇帝,同僚们心里怕是会有意见。”
傅蓉微温声道:“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人命就是分贵贱,她是皇帝的生母,怎么办?”
封子行嘀咕了一句:“难办。”
姜煦这几日几乎在府衙一呆就是一天。
傅蓉微抽空去了几次,结果都是听人吵来吵去,觉得怪没意思的,便不大去凑热闹了。
他们之所以吵个不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姜煦装死不肯表态。
于是越吵越乱,也吵不出结果。
傅蓉微独自呆在房间里,没人的时候,会摸一摸自己的小腹。
两个月了,尚且感觉不到异常。
居然挑在这个时候来,挺能添乱的,估计不会是个省心的家伙。
傅蓉微过往的经验告诉她,保护孩子最好的计策就是当他不存在,越是没有人关注,越是能自由生长。傅蓉微今年格外畏冷,三月了,屋里的火盆仍烧了七八个,午后她躺在衾上小憩,不知不觉睡沉了,还入了梦。
——“母亲。”
这是在唤谁?
傅蓉微站在长长的宫巷中,分辨出来,这是馠都的皇城。
“母亲。”
又一声,是谁?
傅蓉微顺着声音的来处望去,目光攀上高高的城墙,看见那里站着一个人。傅蓉微轻车熟路地爬上城墙,来到那个人面前。
好眼熟的一张脸,尽管以前只在梦中见过一面,傅蓉微却把他深深刻进了记忆中。
“萧蕤”
她的孩子。
傅蓉微:“怎么又是你。”
年轻的天子威严逼人:“母亲这话可真叫人难过。”
他摸着鼻子,忽然笑了一下,表情格外生动。
傅蓉微问:“你笑什么?”
萧蕤道:“见到母亲,我高兴。”
傅蓉微满腔疑惑,实在弄不明白:“我究竟为何会梦到你?”
萧蕤轻快地回答:“自然是因为母亲心里念着我。”
傅蓉微望着他那与自己颇为相似的眉眼,神情不知不觉柔和了下来。
萧蕤上前几步,张开了手臂,央道:“母亲抱抱我吧。”
傅蓉微伸出手去,碰不到他的身体,像摸着一把虚无的流云。他缩起身子,把脑袋枕在傅蓉微的肩上,依然没有任何实感,如同幻觉。傅蓉微刚想说点什么,忽然听到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是女人和稚子发出来的,隔着很远很远,但无比清晰。
女人在哭“皇上”。
稚子在哭“父皇”。
傅蓉微四处找不到哭声来处。
萧蕤离开她的肩头,叹了口气:“……又来了。”
傅蓉微好似明白了什么:“她们在找你。”
萧蕤垂着眼睛,望着傅蓉微:“这是我最后一次来见母亲了,您要好好待自己。”
傅蓉微道:“怎么净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
萧蕤道:“我要走了。”
他一步一步的退后,哭声更盛了,他还没有完全退出傅蓉微的视线,整个人便逐渐模糊了样子,他当着傅蓉微的面,像雾一样被风吹散了,天地间空茫茫一片,再见不到他的身影。
傅蓉微手虚握了一下,喃喃唤了一声:“阿蕤——”
挣扎着脱离梦境,傅蓉微盯着花帐,枕下一片透湿,脸上全是泪痕。
傅蓉微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流这么多的泪。
温热湿润的帕子轻轻盖在了她脸上,傅蓉微坐起身,拿掉帕子,看见守在榻前的姜煦。
傅蓉微道:“我梦见……他了。”
姜煦明白:“我听到了,那个臭小子,终于找到你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些欣慰。
傅蓉微不解其意,疑惑地盯着他。
姜煦道:“那时候你的身体被我带走了,他天天追着我,跟我要娘,十好几年,一直问,没完没了的问,我就是不告诉他,直到最后那天,我给他留了一封信,告知了你的埋骨之处,他一定会找到你的。”
傅蓉微用湿帕子擦了脸,说:“你把他养得很好。”
姜煦道:“我没时间管他,是他自己长得不错。你呆在宅子里闷不闷,关外又到了水草丰满的季节,我带你去骑马吧。”
第178章
伺候在一旁的迎春十分惊恐。
傅蓉微不着痕迹地瞪了她一眼, 欣然答应:“好啊。”
姜煦牵了马,许是心情不错,顺便把府里两个孩子也叫上了。
邱允恭的骑术已经算是精纯了, 可以自己单骑一匹马,萧醴实在太小,姜煦把他拎在身前。
他们顺着边关的岗哨上了山, 高处积雪仍未化开,姜煦熟悉地势, 绕到另一侧的背阳处, 傅蓉微记不清方向, 在山道上差点绕晕, 跟在姜煦马后, 停下来的时候, 傅蓉微偏头一看, 眼前豁然开朗,俯瞰山下, 一片青葱绿野,河水映着湛蓝的天色,格外澄澈得交织在一起。
萧醴拍手欢呼起来。
一向寡言的邱允恭也看直了眼。
姜煦低头问萧醴:“美吗?”
萧醴连声答:“美极,美极。”
姜煦道:“从前,那是北狄人的地盘,现在, 归我们了。皇上要记着,这样美的景, 是我们北梁的天下。”
这可正经是他打下的江山。
傅蓉微走这一趟觉得有点累, 不过却觉得值了。
姜煦等傅蓉微走到他身边,说:“三日后, 我启程南下,你想不想一起?”
傅蓉微惊了一下:“这么仓促?”
姜煦道:“为的就是打一个措手不及,这一战我提前做了些打点,并不凶险,跟我走吧。”
他既然这么说,一定是有把握的。
傅蓉微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因为她也是想去的。
她点了头,说:“好。”
萧醴到底是年纪小,没能抓住话中的重点,只听明白了他们又要离京。
他急急地问:“你们又要走了?才回来几天呀?这次要走多久?”
邱允恭明白其中意思,神色凝重。
姜煦对萧醴道:“这一次,我们不回来了,到时候接你去看更美的地方。”
萧醴问:“更美的地方是哪里?”
姜煦道:“是高处。”
雾霭蒙蒙,襄州境内,江上驶入了三艘大船,惊动了当地衙门,知府匆匆带人赶去查看情况,人还未到江边,便听得满街的慌乱。
知府挑了一个青壮男人,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那人哆嗦着道:“水匪,是水匪……哦不不不,不是水匪,他们手里有刀,还穿着战甲……”
不用再问了,知府已经看见了。
森然的兵阵正向他逼近,确实不是乌合之众的水匪。
大旗上的“夏侯”二字猎猎生风。
世人皆知,夏侯一氏忠于前朝,不肯屈服于反贼,全族近百人被戮,唯一位幼子脱逃,受镇北军姜少帅庇护,留住一命。
夏侯老将军擅水战。
沉寂多年的夏侯军威名重现天下。
夏侯新雨从部下的簇拥中走出来,微笑着招呼道:“知府大人,别来无恙,还记得一年前,我就是在这襄州的江畔走投无路,绝望之际,差点自溺于江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