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府颤声道:“你这是要……要反吗?”
夏侯新雨已经来到了他面前,衙役们挥刀警示,他停住了脚步,摆了摆手:“反贼这帽子太大了,我可不敢认。知府大人,我家姜少帅有令在先,入城不伤百姓,你我本该是同袍,我也不愿走到刀兵相向那一步,萧家人的天下,让他们自己去争吧,何苦填这么多无辜之人的性命进来,您说是不是?”
襄州知府眨了眨眼:“镇北军要到了?”
夏侯新雨挑眉道:“上一回,姜少帅回都勤王,快马加鞭用时三天半,你要不要猜一猜,这次会用多久?”
华京的大人们还没在会议上吵出个结果,姜煦装了几天不闻不问的模样,挑了个晚上骤然行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夜点了兵马,打开城门,浩浩荡荡南下了。
封子行半夜听到校尉回禀,昏头涨脑的爬起来,追到城门口时,只来得及看到一个尘土飞扬的尾巴。
其他人更是赶不上一点。
楚州城门紧闭,姜煦率兵于城门下,不声不响守了一天一夜,不攻城,不叫阵,翌日天一亮,城门从里面打开,守城的兵士们分列两侧,镇北军年前北狄大捷的喜报仍流传于大街小巷中。
楚州城百姓仍记得几年前,临近年关时镇北军粮草被烧,他们挨家挨户从自己的口粮中省出半缸米,凑了几十车粮食,送去了边关。
无论萧家的皇帝换了几轮,镇北军守关几十年了,他们北边靠近边关的城镇,一代代都记镇北军这些年的庇护之谊。
楚州府衙里的大人们已破罐子破摔。
反正这几年他们与华京没少暗通曲款,就差一个明面上的态度了,昨夜里襄州易主的消息传到,他们各自颓然一声长叹,命人开了城门。
紧接着是冀州、幽州。
不费一兵一卒,姜煦连下三州。
可接下来的路就没那么好走了。
以兖州为中心,豫州和青州都曾是萧磐势力所在,现由曲江章氏的门下弟子管辖,想要拿下来,必须得真刀真枪的干一场。
蜀中的山匪一看这边乱起来了,跃跃欲试也想分一杯羹。他们对山下临近的城镇发动了几次侵扰,官府没空理他们,他们胆子越养越大,肆无忌惮的把局势搅得一团乱。
姜煦在兖州一带耽搁了几日,镇北军玄鹰营的援兵跟上来了。
姜长缨一手建的重甲军常年镇在居庸关,是抗衡北狄的杀手锏,今日是第一回 掉头往境内走。
如今,北关再也没有外敌牵制,八万重甲是什么概念。
他们还远在十里之外,城下便已经能感觉到大地的震颤。
守城的兵站在城楼上,望见远处浮现出一抹黑色的浪潮,涌向了城下,激起尘土漫天,势如卷潮。玄鹰营清一色黑色的战甲,马都披着一层层的铁皮,日光一照,泛着粼粼的寒光。姜煦帐下的银甲轻骑被拥在最前方,像已经出鞘了的利剑,身后的玄鹰营,显然是无坚不摧的后盾,这样的重甲,滚一圈就能碾碎这脆弱的土地。
厚重的城门轰然倒地。
铁蹄铿锵踏进了城门。
夏侯的船从襄州顺江而下,已逼近扬州,与此同时,东边海岸附近,几艘巨大华丽的船楼徘徊在距离岸边不远的地方,随时准备登岸。
馠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但是后宫里却仍是一片静好。
她们并不知道外面已经快变天了。
萧磐驾崩后,禁军归入了章氏的手中,后宫被围成了一片铁桶,不允许任何人进出,更不允许消息往来。
琼华宫里,蓉珠手持针线,正在绣一虎头帽。她腰身婀娜,腹部并没有起伏,倒是身旁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解了腰带,遮着腹部,面色枯黄憔悴,已经很多天吃不下东西了。
太医日日来请脉,保胎药温在炉子上,整个琼华宫都被药浸透了。
那位宫女喝了半碗药,又尽数吐了出去。
下人们不敢吭声,擦干净地板。
蓉珠平静地吩咐了一句:“打开窗户透透气。”
正殿西南开了两扇窗,让风吹进来,散去了某些难闻的味道。
那位宫女低声道:“对不起,我喝不下药。”
蓉珠道:“你再这么折腾下去,胎坐不稳,就要惊动那些人了,一旦你肚子里这个孩子没了,你也活不了,好好护着他吧,我这整个琼华宫里的人命,都牵在这个还没出世的小东西身上。”
宫女听了这话,更不安了,眼泪噼里啪啦的掉,擦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止不住。
窗外脚步声响起。
蓉珠面露厌恶,放下绣了一半的虎头帽。
禁军副统领进来,他们如今进出各个娘娘的宫,连通禀都用不着,相进就进,想走就走。
蓉珠:“作甚?”
副统领手里拿着一封信,放在了她的绣案上。
蓉珠垂首盯着已经被拆过的信,问:“什么东西?”
副统领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的信,你儿子寄来的。”
蓉珠两手交握在一起,用力掐住了皮肉。
副统领道:“看看吧,远方的孩子想念母亲了。”
蓉珠拆信的时候,手是抖得,她知道自己失态了,但她控制不住。
她的孩子,过了这个年,六岁了。
字写得真好看,工整,清秀。
第一页上,一堆车轱辘话,把她的衣食住行问了个遍,翻过下一页,又是些有关他自己的琐碎。最后一页沾了几滴水渍,晕染了墨迹,有些看不清,蓉珠抚摸着那早已干透的水渍,明白这是眼泪留下的。
蓉珠问了一句:“我能回信吗?”
禁军副统领回答她:“不能。”
蓉珠明知答案,虽意料之中,却仍难掩失望。
副统领道:“娘娘莫太难过,您马上就有新的孩子了,也是您的亲骨肉,想必等孩子落地的那一天,一定能抚平娘娘心里的痛。”
说着,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宫女。
那宫女害怕他的眼神,更怕他说的那些话,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蓉珠道:“别吓唬她,万一给吓出好歹,你要承受的一定比我更惨。”
禁军副统领离开了琼华宫,把信留给了她。
蓉珠将这短短几页纸反复瞧了好多遍,最后小心的收进了妆匣里。她走到窗前,往西边方向望去,琼华宫的地势好,占了西南这一侧最高的地方,能将这皇城一隅的风光尽收眼中,西侧最靠近琼华宫的,是泽华宫。
两宫名字听起来相似。
两宫的主位也是亲姊妹。
泽华宫里住的正是良妃蓉琅。
蓉珠朝那个方向远远张望了一会儿,身后那宫女迎风咳了几声,她皱眉掩上了窗。
宫女道:“娘娘,等我生下这个孩子,他们便会让我彻底消失在这世上吧?”
蓉珠背对着她,道:“别胡思乱想。”
那宫女惨淡道:“我都知道的,我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可我却毫无反抗的余地,因为我也想让孩子活下来,如果我注定逃不过一死,至少我的孩子能活下来得到善待……”
蓉珠深呼了一口气,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闭嘴,别再编些谎话自欺欺人了,你的孩子怎么可能得到善待?他一个野种,挂了皇亲贵胄的名分,生下来就是个工具,等他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说不定连全尸都找不到!”
第179章
第179章
这绝非危言耸听。
蓉珠在后宫多年步步为营, 趋利避害已成为本能,两个月前,萧磐身死的消息传唤馠都, 灵柩还在路上呢,章氏就往她宫里塞了这么个怀孕的女人,不知身份, 不知来路,套上宫女的衣裳, 成了不能见光的存在。
蓉珠问她的名姓。
她说她叫梅心。
蓉珠问她是做什么的, 她不肯回答。
梅心手上生有薄茧。
问她什么, 她习惯站着回话。
她不用人伺候, 便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妥帖。
蓉珠观察了几日, 心里有了猜测, 直接问道:“你从前是伺候哪位贵人的?”
梅心神色惊恐, 蓉珠便知自己猜对了。
好笑,一个野种, 竟敢妄想攀附这泼天的权贵。
他们想让这个孩子变成蓉珠肚子里的种。
蓉珠不知他们为何选中了自己。
她是有儿子的。
她的儿子手握传国玉玺,有名正言顺的传位诏令,那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
蓉珠不想再被当做棋子了。
浑水中裹挟着的肮脏的这一切,她受够了。
姜煦势如破竹一路南下,停在扬州一带,与夏侯新雨碰上了面。
都快到馠都家门口了, 大梁终于凑齐了一支能用的兵马,顶了上来。
夏侯的船归岸, 姜煦受邀上船, 见了面后,问道:“他们领兵的人是谁?”
“姓章。”夏侯新雨道:“章氏的一个小辈, 用兵倒是谨慎,应该是没什么谋略,只知固守。他们死伤不少,世家养大的小子,不明白人命可贵,一味只知拿底下的卒子当肉盾,却也没什么用。”
姜煦道:“福延卫至今没见着影?”
夏侯新雨早就打探清楚:“他护驾不利,正软禁在府里呢。”
章氏控制了馠都,能打的他不敢用,敢用的却又不堪用。
姜煦站在江边,水面上弥漫的烟波都带着一股寂寥之意。
上一世,这一场仗打了十六年。
六年前,姜煦和傅蓉微在华京九死一生,彻底除了佛落顶的匪患,占尽了先机,萧磐并未如上一世那般,再寻一位大有可为的猛将,大梁的兵马就这么一日一日的败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