蓉珠最先看清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身上玄色的龙袍。她摇摇晃晃地扑了过去:“儿,我儿,终于见到你了,你这些日子总也不来,娘好想你。”
萧醴也没来及看清她的样子,就被闷在了怀中,被她头上的金步摇抽得小脸生疼。
“娘……”
呢喃一声,萧醴已经很久没唤过这个字了。他竟还记得幼年时,夜里睡不着觉,靠在娘怀里撒娇时,会这样亲昵的叫人。
那时候娘会轻轻拍着他的背,哼几句小调哄他。
可记得那时娘身上是软的,香的。
不似现在这般冷冰冰。
“娘在呢!”蓉珠扯出一个笑,眼里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以后咱们母子俩可以享受了,再也没有人能压在我们头上,天下终于尽归我儿之手,我苦熬到现在,没白受这些罪,终于……我们赢了,我将是皇太后,太皇太后……”
门口又一道影子落下来。
傅蓉微看着她。
蓉珠缓缓起身,站直了身体,那是一种对峙的姿态。
傅蓉微看得懂她的意思。
蓉珠朝她笑了笑:“三妹妹,你该向我请安了。”
傅蓉微:“把皇上带到别处去玩吧。”
门外的宫人们躬身进来请走了皇上。
蓉珠心生不悦:“你什么意思?”
傅蓉微等宫人们把门关上,才开口道:“德妃,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百年后是想葬进先帝的妃陵呢,还是想去跟萧磐一起长眠地下呢。”
蓉珠觉得这话莫名带着一股阴森,警惕了起来:“你什么意思?”
傅蓉微道:“你活着的时候服侍两代帝王,死后却只能选一个,你是想跟了先帝,还是想跟了萧磐那个逆臣?”
蓉珠道:“废话,当今圣上是我给先帝生的儿子,我岂能与逆臣同穴。”
宫里没有旁人了,连伺候的人都退到了门外,宫门紧闭,只剩她们二人相对而坐。
傅蓉微道:“既然如此,白绫或是鸩酒,你选一样吧。”
蓉珠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这不是玩笑,她的嗓音尖利了起来:“什么意思,你要杀我?!”
“皇上生母这个名头,可不是你的免死金牌。”傅蓉微道:“一年前,你意图亲手杀了皇上向萧磐投诚,淑妃救下皇上送至凤仪宫,交给了皇后。当时凤仪宫外聚集了满朝文武,他们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帝王家事即是国事,参你的折子堆了满满一案头,你想活着当太后,是绝对不可能的。”
蓉珠怒极也怕极,宽袖一挥,将桌面上的茶盏全部扫落在地,道:“你是什么身份,你敢杀我!皇上前些日子刚给我写了信,他心里还念着我这个娘亲,你不过区区一摄政王妃,你竟然敢越过皇上行事!”
“此事皇上也做不得主。”傅蓉微淡淡的说:“遵先帝遗诏,在皇帝加冠之前,由姜煦代为摄政。皇上亲政至少要十几年以后,你等不到那一天了。”
蓉珠厉声道:“来人——”
门外宫女太监皆噤声,禁军分列在宫门两侧,静悄悄的,没有人应。
傅蓉微道:“你还认不清形势吗?”
蓉珠绝望发笑,肩头耸动,她眼眶红了,却不是要哭,恨比悲更明显,她死死盯着傅蓉微,切齿道:“你别得意,我是皇上的生母,斩不断也偷不走的血脉,将来皇上长大了,懂事了,一旦念及我这个母亲,呵呵,到时你就是他的杀母仇人,你未必会有好下场。他若想为母报仇,他就要杀你。傅蓉微,你敢不敢赌帝王一怒?”
傅蓉微一声叹息:“你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萧醴长大后会是个什么样子,傅蓉微猜不到。
他是否会做个明君?
他是否会猜忌姜煦,兔死狗烹?
傅蓉微都不知道。
可就算萧醴长成一个暴君,一个翻脸无情的冷血玩意儿,他也是姜煦一手扶起来的皇上。
从姜煦接旨的那一刻起,姜氏全家就已经做好了面对一切可能得准备。
傅蓉微笑了笑,情绪依旧淡淡的,道:“那就鸩酒吧,我替你选。”
话音刚落,宫女端着漆盘进来,呈上早已准备好的酒。
傅蓉微道:“今日之后,你就顺心所愿了,你身为皇上的生母,皇上将追谥你为后,礼部会为你选一个好听的谥号。人死灯灭,你过往的那些罪便也随风而逝了,不会再有人提起,史上会留你一个好听的名声,这也是为了皇上的体面。”
蓉珠与那杯鸩酒僵持着。
宫女上前一步。
蓉珠低头,那赤黑的毒酒竟映出了她的模样。
刚二十几岁的年纪,还很年轻啊,容貌也不见老,阖宫最贵重的珠翠首饰随便她用。可这就要到头了。
她怎么可能甘心赴死。
傅蓉微:“灌下去。”
挣扎间,蓉珠的首饰接连掉在了地上,头发也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腹部开始感觉到绞痛。
傅蓉微起身离去,宫门开的大了些。
恍惚间,蓉珠好像见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外徘徊,他跑了几步迎了上来,宫门却再次关上,隔绝了她的视线。
蓉珠仰躺在冰凉的地上,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回想这一生。
她汲汲营营,懂得讨好上位者,懂得善待自己。
她幼年时为了讨好张氏,能狠心弃了亲生的姨娘,她长大后为了讨好萧磐,也能狠心弃了十月怀胎的儿子。
可到头来,她什么也没得到。
上天在好大声的嘲笑她。
如果早知道……
悔啊。
琼华宫外,萧醴站在傅蓉微面前,仰头看着她,嘴唇翕张,想要说什么,却半天没发出一个字。
傅蓉微道:“她仍是你娘亲,你还是她的儿子。但从今以后,她不会出现在世人面前,世人也都当她死在了今日。骨肉之恩难抛,舐犊情深难舍,皇上日后若想念娘亲,可以到秋山苑的皇家道场里探望她。”
棺椁从琼华宫的正门抬出去。
一辆小车将昏迷的人送进了皇家道观。
奉命清修,形同软禁,此生无缘再续那富贵荣华。
姜煦把昔日的将军府修整了一遍。
萧磐为了折辱姜煦,在他府上养的那群鸭鹅都被宰了,给每个朝臣家里都送了好几只。
傅蓉微离宫的那一天,打算顺便把梅香也带走。
梅香的身子被养回来了,不像前些日子那么憔悴,傅蓉微给了她一些钱,但一个寡居的女子,不是有钱就能活下去的,傅蓉微还费了些心思,她在城郊外有个庄子,是先帝在时赐下的温泉别庄。
那里的庄契还收在傅蓉微手里,是她的私产,那附近的田产也都归她所有。
傅蓉微派人走了一趟,在庄子的辖管范围内,选了一块地给梅香,让她安稳过日子。在傅蓉微的庄子下,有姜家的人护着,必不能叫人欺负了去。
梅香走的时候,带了一个小包袱。
裴碧亲自送她,在宫门口备了车架。
梅香回头看着朱门内那狭长的宫道,上前向裴碧打听:“军爷,敢问王妃现在何处呢?”
裴碧道:“王妃此时应回了府里,她还有一些琐事要处理,命我转告夫人,不亲自来相送了,等夫人到了庄上,王妃会给你找个稳婆,一直照顾你到这个孩子生下来,放心吧。”
梅香抓紧了怀中的包袱,道:“可我有句谢谢还想当面说,也准备了一些东西想送给王妃,军爷,能不能通融一下,带我再见见王妃吧。”
裴碧是一向沉稳温和好说话的,从不会对百姓妇孺恶言相向,梅香只是软语一求,他便心软应了。
他将裴碧带到了将军府,不巧的是,一刻钟前,傅蓉微刚出门,她带了迎春走,也没交代去哪里。
裴碧看了一眼天色,已经过了晌午,再不抓紧山路,天黑前到不了庄子,傅蓉微还不知何时回来。
他对梅香道:“这样吧,夫人若是不急着走,可在府中留宿一夜。”
梅香摇了摇头,推辞道:“罢了罢了,怎好意思再叨扰王妃,军爷,您帮我把这些东西交给王妃吧,就说是我的谢礼,我身无长物,也只有一手绣活能看的过去,宫里的料子金贵,我做了这些小物件,希望能用得上。”
裴碧接了那小包袱,应了声好。
姜煦坐在不远处的假山石上听半天了,此时终于开口:“那什么东西啊,给我瞧瞧。”
裴碧吓了一跳,仰头望去。
姜煦应是早就在上面蹲着了,一声不吭,石青色的袍子也不打眼。
裴碧一点也没察觉。
姜煦朝他伸出手。
裴碧把包袱递上去,见梅香愣着不认识人,悄声说:“这是王爷。”
梅香跪下来磕了个头。
姜煦抬手示意她起身,他捏着包袱,问她:“我能看吗?”
梅香点头。
于是姜煦拆了包袱,见里面全是些红红绿绿的小东西。虎头鞋子,醒狮帽,几件阵脚细密的小衣裳,还有女子用来保暖的抹额……
姜煦望着膝头这一堆小东西,有些无措:“这……”
梅香道:“王妃给我的那些梅干,是她自己随身带着的,前些日子又送了我一盒安胎的药丸,听说原是她找名医给自己配制的,见我胎坐不稳,便赏我了一些。我猜王妃应该自己也有孕在身,所以……”
她话没说完,姜煦蹭一下起身,踩着房顶的瓦翻过墙没了踪影。
梅香:“……”她只能转头去看裴碧:“军爷?”
裴碧惊得嘴都合不上:“王、王妃有孕?”
梅香:“哦,你们都不知道啊。”
一刻钟前,傅蓉微是骑马出府的,姜煦难得有一天歇在家里,在她身后问她去哪,她也不理人,径直跑了。
姜煦追着她的踪迹,找到了张显新开的医馆里。
张显说以后不随军了,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便在馠都盘了块地方,建了医馆。
刚建好没几日,看病的人不多,很是清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