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蓉微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不老实, 说话总是留三分, 但也没追问, 只是心下纳闷, 他们分明不算熟识, 姜煦的表情其实也并未露出端倪, 可她偏偏下意识断定他在隐瞒。
好生奇怪啊。
阳瑛郡主府上的怪事, 与姜煦是没什么关系,他之所以多管这一桩闲事, 是因为上一世,他护着小皇帝远遁北关后,曾听闻萧磐诛杀了阳瑛郡主府上所有人,不仅仅是主子,更有府上所有服侍的奴仆们,那应该是萧磐在位期间, 做得最绝的一次处置。他给阳瑛郡主安的罪名是——谋害先帝。
上一世,皇帝到底是怎么死的?
姜煦当时远在关外, 消息传到时, 只说是病逝。兖王萧磐随即发动兵变,姜煦彻底与其撕破脸, 立场相对,他甚至没有机会到灵前亲自祭拜。
隔世的谜究竟掩藏了怎样的真相,具体已不可考。
但如今既然撞上这么个机会,姜煦想趁机弄明白。
傅蓉微上一世死得更早些,完全不知其中内情。
姜煦问完正事,退出门外,郎中才掀了竹帘进来诊脉,傅蓉微谎称一直按时服药,郎中对她的脉象心存疑惑,又重新调配了方子,让傅蓉微带回去照方服药。
傅蓉微临走时,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靠在门外的姜煦,说:“若是有结果了,劳烦告知我一声,我也想知道真相。”
姜煦点了头,忽然问了一句:“你今天带了丫鬟过来?”
傅蓉微一愣,说:“没有。”
姜煦用下巴指了一下侧门,说:“方才从那里进来一个丫头,见到我之后转身就跑了,我以为是你带来的。”
傅蓉微沉下了脸色:“你看清她穿的什么衣裳?”
姜煦说:“初见那日你在园子里摹千里江山时穿的旧衣裳。”
他平常不会在意姑娘们身上穿什么衣裳,戴什么首饰,可他偏就记得第一回 相见时,傅蓉微身上的每一处细节。
傅蓉微也了然 ,难怪他会认为那是我的人。
能穿她的旧衣裳的,也只有她院里的丫鬟了。
傅蓉微再次确认:“她看见你了?”
姜煦点头。
……
很好,回府又有事儿干了。
谁家的正经丫鬟会鬼鬼祟祟窥探主子的行踪啊。
傅蓉微被医圣堂的车送回侯府,刚踏进宣桂阁的大门,便看见两个丫鬟正在院子里擦灯笼,果然有一位身穿傅蓉微的旧衣裳,是名叫彩珠的那位。
两个丫鬟都不是聒噪的性子,在院子里很安静,见了傅蓉微请安也是轻声细语。
傅蓉微假装若无其事的经过。
可怜她手头无人可用,连收拾个丫头都要亲自动手。傅蓉微不怎么敢去想前世的事情,那些岁月经不起回忆,无数亡魂与血泪汗铺就的前路,越走越往深渊里去,想多了耗心气儿。
傅蓉微午后在房中备了点心,蓉琅喜欢在这个时辰,趁着张氏小憩,到宣桂阁来找她玩儿。
傅蓉微起初有些不耐,但眼下有一件事须得用着她,傅蓉微决定拿出点诚意好好招待。
蓉琅过来的时候,臂弯里挎着个篮子,带来了好些颜料,和一卷重绢。
傅蓉微用手指抹了一下那块管黄,又擦净了手:“你拿这些玩意儿来作甚?”
蓉琅道:“前些年上学时置办的笔墨纸砚,可我不成才,好东西在我手里都闲置了,想着三姐姐擅长丹青,许是能用上,便拿过来送你。”
说完,她有些担心地等着傅蓉微的答复。前几次,她有送些首饰珠宝,但全都被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可她总能抹得下面子,百折不挠。
傅蓉微说了句:“谢了。”
蓉琅脸上露出了欣喜。
如今,蓉珠禁足在云兰苑守灵,蓉珍禁足在房间自省,蓉琅身边少了好多闹腾,母亲为了蓉珍惹出了乱子正伤脑子,唯一能陪她说说话的,便是同样无所事事的傅蓉微了。
傅蓉微拿点心招待她,轩窗半敞,能赏到院中一角的景致,九曲廊桥。
蓉琅感慨:“宣桂阁真漂亮啊,不知将来我们姐妹几个都嫁人了,这么漂亮的院子该给谁住。”
傅蓉微:“你想那么远?”
蓉琅道:“闲时随便一想。”
院子里两个丫鬟擦洗完灯笼,又走上廊桥喂鱼。
傅蓉微:“蓉琅,你瞧我院里那两个丫头怎么样?”
蓉琅瞥了一眼,实话实说:“三姐姐的两个丫鬟很能干,话也少。”
傅蓉微道:“打理院里很有条理,管事说她们是新进府的,还没学会规矩。但我用着很趁手。”
蓉琅歪了歪头:“新进府?也算不上很新吧!那彩珠已经在母亲院里呆了有三个月了,不过她那妹妹彩月倒是上月刚来,在管事那教了半个多月,说话办事还有些青涩。”
傅蓉微不动声色的侧头,温和地问:“彩珠在母亲的院里伺候过?”
蓉琅笑了:“母亲眼睛挑剔,贴身使唤的丫头统共就三五个,不轻易换的,彩珠在母亲院里一直伺候外间,后来不知为何与大姐姐亲厚了起来,时常往她房里玩,原本大姐姐想寻个合适的时机要了她过去,不料,出了丧事,她得替姨娘尽孝,此事便罢了。”
傅蓉微陷入了沉思。
蓉琅自顾自说了一大通,却见傅蓉微正出神,于是试探着唤了一声:“三姐姐?”
傅蓉微回神,将桌上的点心盘子推到她面前,道:“喜欢吗,多吃些。”
蓉琅从她忽然绽开的笑容中,感受到了凛冽的艳丽。
傅蓉微的面庞淡妆素净,胭脂用水晕得很浅,眉描的是青黛,无浓淡之分,像水墨烟云一样虚渺。
蓉琅忽然莫名有种强烈的感觉——她的三姐姐不该是这样的。蓉琅心直口快便说出来了:“三姐姐,你这身衣裳不好……你应该用些重的东西压一压。”
傅蓉微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不能理解蓉琅的意思,好奇问道:“什么重的东西?”
蓉琅说:“重金,重彩,或者是厚重漂亮的衣饰,一定衬你。”
傅蓉微笑了笑。
蓉琅坐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要走,因为张氏快醒了。
张氏对傅蓉微的厌恶十几年如一日,蓉琅不敢惹得母亲动怒,能避则避。
傅蓉微起身送到门口,钟嬷嬷煎好了药,端了上来。
钟嬷嬷前段时间为着花吟婉的身后事好一阵伤情,没顾得上督促傅蓉微吃药,现在终于恢复了心力,唠叨病也跟着一起犯了,见傅蓉微拎着药回府,便拉着她问了半个多时辰,药该如何煎,有什么忌口,也都细致地记了下来。
药经由钟嬷嬷的手,格外苦了三分。
傅蓉微端着药碗一饮而尽,问:“廿八了?”
钟嬷嬷说:“是,廿九了,姑娘下个月二十生辰,还剩不到一个月呢!”
傅蓉微可不是在算自己的生辰,她说:“快清明了。”
清明是个大日子。
然而清明之后,还有一个更大的日子,春狩。
皇家围猎,历来隆重,朝廷重臣们携家带口随天子行狩江坝围场,女眷也能去。往年傅蓉微深受主母厌恶,张氏不肯带她。
今年,由不得她不带了。
如她所料,清明前两日,珠贝阁来人丈量尺寸,给府里的女儿家做春狩要穿的戎装。
蓉珍借机解了禁足。
傅蓉微服药时,钟嬷嬷一边做针线,一边说道:“听说侯爷今晨去了趟云兰苑,然后又单独请了珠贝阁的人进府给大姑娘量尺寸。”
傅蓉微喝完了药,将碗递给一旁伺候的彩珠。
可彩珠呆立着没接,傅蓉微擎着碗等了半天,面无表情的一松手,药碗砸在卵石路上,碎瓷四溅,响声清脆。
彩珠吓了一跳,终于回了神。
钟嬷嬷急忙扔下手中的活,拉着傅蓉微的手仔细查看:“姑娘伤没伤着?”
傅蓉微说:“无碍。”
彩珠诚惶诚恐,钟嬷嬷埋怨地瞪了她一眼,“做事毛手毛脚的,下去吧。”
彩珠收拾了地上的碎碗,临走前偷瞧了一眼傅蓉微的神色。只见傅蓉微嘴角噙着笑,似乎没什么不悦。
平阳侯免了蓉珠的一年服丧。
不过……男人嘛,很正常。
蓉珠出来了,当天晚上,她就着人给傅蓉微送了一封信,字字恳切,全是姐妹情深。
傅蓉微对着灯,将信点燃。
蓉珠这分明是在向她下战书。
——“将欲取之,必先与之。”
傅蓉微无端想起了这句话。
她上一世肚子里没多少墨水,到了启蒙的年纪,家中姐妹都有先生教书,唯独她受主母苛待,被拘在云兰苑里,虚度光阴。
花姨娘尽所能教了她几本书,她学的一塌糊涂。
傅蓉微正经开始读书,是进宫后的第五个年头。
老师是当今圣上。
那时,傅蓉微已位至贵妃,还不算登峰造极,因为上头还有个皇后压着她。
感受到威胁的皇后在傅蓉微的身边布下了重重杀机。
傅蓉微曾一度寸步难行。
那一日,秋风萧瑟时,皇上教了她这样一句话。
傅蓉微望着满庭的枯叶,刚满四岁的小皇子正皮实的满地打滚。她懵懂地问:“臣妾愚钝,不知陛下何意,请陛下明示。”
于是,皇上明示道:“朕听说你父亲最近不大安分。”
此话一出,傅蓉微二话不说,当即磕头请罪。
傅侯何止是不安分,他简直要上天。
傅蓉微前段日子刚被她那讨债爹搅得心烦意乱。
平阳侯因为自己生不出儿子,已经有点精神错乱了。身为外戚,最唾手可得的权势就在眼前,只要能扶傅蓉微的儿子上位,傅侯就是未来天子的亲外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