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说是, 颇为细心地问道:“再看一眼?”
傅蓉微已差不多恢复了镇定,点头同意:“再看看。”
姜煦再次吹燃了火折子。
微弱的火光照进了破烂的窗子里,傅蓉微靠近了一些, 终于看清楚,确实是一个稻草扎成的假人。
但是它无论是头身还是形体,做的都与真人一模一样, 仔细观察,它身上套着的还是僧袍, 头上顶着一只黑色的师姑帽。
傅蓉微轻轻开口道:“这东西好像是……”
姜煦接上:“像是专门吓唬人的。”
正对着窗口的位置, 如此骇人的景象, 假如再来个胆小一点的, 说不准就当场厥过去了。
姜煦猜的有几分道理, 专门吓唬人, 让人知难而退。
傅蓉微道:“此地无银三百两, 如此,更证明这座院子里藏有不能见人的东西。”
姜煦:“我进去转转, 你等我。”
傅蓉微已经回复冷静,心跳也正常,头脑清醒,道:“屋子里会不会有机关或者埋伏?”
她的这个推测很是合情合理。
姜煦道:“那得进去看了才知道。”
傅蓉微望着黑漆漆的屋子,不敢猜里面藏着什么深不见底的危险,她揪着姜煦的袖子一时松不开手。
姜煦以为她不敢独自呆在院里, 想了想,道:“今天可以作罢, 改日我挑个好时候再来。”
这时, 隔壁厢房中传来一声轻微的动静。
虽然很微弱,但是在这寂静的夜中显得极为明显。
傅蓉微刚放下的心又揪了起来, 往那一侧的厢房望去。一排三间屋子,门窗也都是烂的,姜煦将火折子移过去,火光照到的地方,高高的门槛上,伏着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
傅蓉微眯眼没看清,正待仔细看。
姜煦侧身挡在了她面前,道:“这真是个人。”
傅蓉微一惊:“是人?”
姜煦描述了一番:“女的,蓬头垛面,像个鬼,现在正对着我笑呢,爬过来了,是个疯子……”
傅蓉微做足了心里准备:“……真是形象,让我看看。”
说着,她推开了姜煦,正见对面一个人手脚并用往她脚下爬,而且还仰着脸,嘿嘿直笑。
眼看她就要抓到傅蓉微的脚了。
姜煦一拽她,绕过了脚下的疯子,直奔疯子之前所在的那间厢房。
一只拇指大的蜘蛛倒吊在门口,红腹黑足,姜煦在见到它的那一瞬间,袖箭已本能的飞了过去,但他随即意识到了什么,紧接着一颗石子追了上去,将袖箭打偏,叮当落在地上,蜘蛛逃过一命,顺着蛛网飞快逃走了。
他们暗中探查,为了掩盖住自己的行踪,最好不要破坏此地的一丝一毫。
姜煦捡起袖箭和石子,在厢房里踱了一圈,招呼傅蓉微:“来看。”
傅蓉微看见了桌上一碗没喝完的水,和一些食物的残渣。
那剩下的小半碗水还很干净。
傅蓉微与姜煦对视一眼,道:“说明有人按时给她送吃的。”
姜煦:“把她关在这里,还不想让她死。”
用意何在?
那女人又从院子里追着傅蓉微爬进了屋,依然执着要抓她的脚。
傅蓉微这回不闪不避,由着她爬过来。
那女人匍匐在她的脚下,忽然磕头拜了下去:“观音娘娘仙灵了,观音娘娘救救弟子。”
女子的自称引起了傅蓉微的注意。
一般平民女子在佛前祈愿时,都自称信女。像她这样自称弟子的,一般都是佛门中人了。
傅蓉微顾不得脏,蹲下身扳起她的脸。可太脏了,五官都难以看清。傅蓉微环顾四周,发现院子的西南角上有一口井,她对姜煦道:“劳驾您,打点清水,让她洗脸。”
姜煦二话不说,就朝井边走去。
傅蓉微嗓音温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目光痴迷:“弟子明纯,南无阿弥陀佛……众生被困厄,无量苦逼身,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具足神通力……”
竟是稀里糊涂念起了经。
明纯,傅蓉微想起了初到静檀庵那日,带路的小女尼就自称法号明纯。
傅蓉微歪头抚着她的肩:“你怎会把我当做观世音呢,难不成长得像么?”
姜煦打水半天未回。
傅蓉微放下这女子,走出门看。
姜煦人站在井边,双手撑在石头上,正呆呆地望着里面,没有动作。
傅蓉微走过去,问:“怎么了?”
姜煦一口吹灭了火折子,道:“井枯了,没水。”
傅蓉微狐疑:“那你刚在看什么?”
姜煦道:“下面全是尸体,你不要看了。”
傅蓉微一顿:“全是?怎么?死了很多人?”
姜煦道:“目测有十几个。”
傅蓉微声音颤抖:“让我看看。”
姜煦一脸的不赞同,他停了一会儿,说:“我已经知晓静檀庵不简单,此事可以交给我了,你大可不必以身犯险。”
傅蓉微摇头说不。
姜煦道:“出了人命案子,此事要归官府管。”
面对姜煦清澈的目光,傅蓉微无奈苦笑了一下:“少将军,您久在边关,虽日子艰苦枕戈待旦,但身边亲友多是可信之人,一腔热忱碧血丹心。可馠都不是那样的。在馠都,朱门里的猫儿狗儿都是主子,下边的人命才是最不值钱的。莫说井下只是十几条命,哪怕是几百条命,也不一定有幸得见天日。”
姜煦只觉得她话中的意思十分骇人,一半能理解,一半又不能理解,摇头道:“傅三姑娘,你怎能说这样的话?”
傅蓉微一时情绪堵在胸前,有些话不吐不快,也顾不上谨言慎行了,她上前一步,贴近姜煦:“少将军,请不要太相信你的皇上,他自身都难保了,哪里还会兼顾百姓的死活。”
若说世上最了解皇上的人,还得是傅蓉微。
傅蓉微在悬崖上无意喊出的“良夜”二字暴露了她身上的秘密,姜煦借此可以确认,他与她有着相同的际遇——前世今生。
傅蓉微眼里暗藏着狠绝,道:“皇上需要的,不是廉价的忠心,而是一把能为他所用的刀。”
曾经的傅蓉微将自己磨砺成最锋刃的刀,献祭一般将自己递进他手里,帮他披荆斩棘,作为报答,皇上给了她想要的地位和尊荣。
皇上的血根本就是冷的。
一桩穷凶极恶的案子摆在面前,若是让皇上出人出力,办案拿人,他一定不会高兴。但若能将案子的结果和铁证公然呈到世人面前,皇上一定愿意伸手握住这把刀并斩下,顺水推舟荡平前路。
皇上就是这样一个人,没人能占他的便宜。
傅蓉微从姜煦的手里抢过了火折子。
其实那并不算抢,因为姜煦几乎没有阻拦。
傅蓉微吹亮了火光,凑在井边,探头望下去。
只见有十几具森森白骨竖着站在井下,一具紧挨着一具,挤满了狭窄的井下,它们的脖子都弯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面朝天上,骷颅上一双双空洞的眼藏着无尽的黑暗和绝望。
傅蓉微已经不怕了。
凶手暴虐到了极点,她心里反被激发出了最狠的一面。
她不仅要真相,她还要对方尝尽报复。
傅蓉微前倾身体,将火折子往更深处送了送,打量着那些挤在井下不见天日的尸骨,半晌后,平静的说道:“肉烂的太干净了,不是自然腐烂,可能是用了秘药,比如传说中的化尸粉?”
“并非传说,确实有这种东西存在。”姜煦道:“可以加速尸体的腐烂。”
傅蓉微吹灭了火折子,还给姜煦。
她立刻又提出了第二个疑点:“那个女子为何会把我当做观世音,分明一点也不像。”
她一身夜行衣,站在院子里像一只黑乌鸦,没有那幅神像上的观世音长成她这模样。
厢房中,那女子还在闭着眼虔诚念经,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救苦救难。
傅蓉微越过她,目的明确地拿到了那碗水,放在鼻前嗅了嗅,然后用手指沾取了一滴,就要往嘴里放。
一阵风刮过,姜煦抢身到了她面前,按下她的手,眼里多了一分薄怒:“你不怕有毒?!”
傅蓉微指着那女子:“她喝了不会死,我也不会死。”
姜煦:“你在怀疑什么?”
傅蓉微道:“我怀疑她产生了幻觉,错把我当成了观世音……就像那日我在阳瑛郡主府落水,恍惚中误以为遇见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水鬼。”
姜煦:“你是怎么将这两件事联系在一起的?”
傅蓉微:“想到了,就联系上了,到底是不是幻觉,让我尝尝就知道了。”
姜煦依然拦着他不肯放手。
傅蓉微感觉到自己竟然在抖,她很惊奇的低头看了看,才发现颤抖的人并不是她,而是姜煦那用力到青筋毕现的手。
傅蓉微露出一个笑:“你是不是觉得我疯了?”
姜煦的眼神告诉她,是。
傅蓉微依然笑着:“可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天生不是善茬。少将军,您今儿才算是真正认识我了。”
姜煦抬手覆上那只碗,说:“让我来。”
傅蓉微推开他:“不行,若我陷入了幻觉,关键时刻有危险,相信少将军能保我平安。可若是你陷入了幻觉,万一发生什么危险,我们搞不好就要一起在那口井里死同穴了。”
情理都拿捏住了,姜煦没有拒绝的余地,万般为难的松开了手。
傅蓉微低头舔了舔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