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水是没有味道的。
傅蓉微又抿了一口,然后搁下碗,坐在台阶上,双手拢住膝。
姜煦判断她现在还是清醒的,忽然开口问了句:“三姑娘,你去过北边吗?”
傅蓉微仰头望着他:“北边?”
姜煦道:“也就是我的驻地,居庸关那边。”
傅蓉微摇头:“我这辈子,走的最远的地方,就是这静檀山了。”
她一生都困在馠都。
活着的时候在这里,死了以后也在这里,重生了依然在这里。
姜煦道:“您想到北边去看看吗,那边有一座城叫华京,在居庸关往南二百里处,是北边最繁华的所在,我们那穷酸地方,除了华京,恐再找不出第二座像模像样的城了。”
傅蓉微眼前开始模糊涣散,不太能瞧清楚东西了,但心里还残留了一线清明……所以,她的儿子北逃后,是在华京落了根吗?
姜煦蹲在她面前,问:“您想去北边吗?想去华京吗?”
傅蓉微眼角莫名沁出了一滴泪,意识介于模糊和清醒之间,说了心里话:“想啊,很想。”
第42章
傅蓉微昏昏沉沉, 知道幻觉来了,比上一次在阳瑛郡主府中的感觉明显了许多。
果然如她所料。
阳瑛郡主府案子的线索居然出现在静檀庵中。
她回答完姜煦的问题之后,强烈的意念带她回忆起了上一世的姜煦。
也就是曾在梦中向她复命的那个姜煦。
眼前人和梦中人逐渐重合, 分不清你我。
傅蓉微眨了眨眼睛。
姜煦半跪在她面前,一直关注者她的神态,只见她瞳孔慢慢的散开, 失去了神采,变得一片空洞。他心里仿佛被捏紧了, 上一世自刎跳城的傅蓉微, 就是这么在他怀里失去意识的。
姜煦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还认得我吗?”
傅蓉微认得姜煦, 但他的模样已经与刚才不一样了, 一身雪白曜日的轻甲, 颈旁柔软的风毛染了血。
身边的景象也变幻了, 不再是一片死寂的寺庙院子, 而是冲天杀阵的战场,姜煦的□□白马也染了血——都是她的血。
傅蓉微仿佛回到了自尽那日。
她抬手摸了摸姜煦染血的风领, 低声道:“抱歉,弄脏你了啊。”
姜煦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现在完全没法推测她的所见,见傅蓉微中招后还算安静老实,他拿出一块帕子,浸在那碗清水中, 又用油纸包好,揣进怀里。
他认真抹掉了院子里留下的一切痕迹, 然后抱起傅蓉微, 悄悄翻墙离开。
傅蓉微迷糊了一阵子醒了。
刚醒来时那种感觉有点像台阶上一脚踏空,是惊醒的。
但是傅蓉微睁眼, 却发现自己正躺在房间里床上。
外间钟嬷嬷呼吸声均匀,睡得正沉。
傅蓉微支起身子,床边放着一杯茶,她试了试杯壁,温度刚刚好,不凉不热。傅蓉微端起来一饮而尽,缓解了嗓子里火烧火燎的燥。
裹得严严实实被子下,是她穿戴整齐的夜行衣。
傅蓉微悄悄把衣裳换了,踢进床底下。
这药劲还真大。
那日在阳瑛郡主府,她好歹还能保持理智,可刚刚完全是不知事了。
傅蓉微喝完茶,发现被子下压着一张字条,她点燃床头灯,对着烛火一看,上头写了一行字——明日午后归。
是姜煦的字迹。
傅蓉微躺会床上,回想今天发生的事,自省了一番,发现自己在姜煦面前,竟控制不住说了那许多不该说的话。
有关皇上的那些论断,她简直是妄议君上,大逆不道。
可她说的都是实话,就算死一百次,她对皇帝也不可能有改观。
姜煦很得皇上器重,也不知会不会对她心生芥蒂。
傅蓉微不禁后悔扶额,该死的怎么就没管住嘴呢。
夜里越是安静,傅蓉微也是难以入眠,直到清晨听到第一声鸟叫时,钟嬷嬷轻咳了一声醒来,傅蓉微才从长夜中脱离,打了个哈欠,困意漫上心头,起身又喝了口茶,交代钟嬷嬷别吵她,会房间放下帐幔,蒙头大睡。
直到午后。
傅蓉微睡意阑珊的醒来,推开床,院子里静谧无声,他们都去小憩了,钟嬷嬷从廊下走来,说话还刻意放轻了声音:“姑娘终于醒了。”
傅蓉微:“我睡沉了,可有什么事发生?”
钟嬷嬷茫然道:“没有啊,也就夫人问了几句,听说您在睡,还吩咐她的侍女不要吵。”
傅蓉微点头表示知道了。
打发了钟嬷嬷回屋休息,傅蓉微躺在院子的躺椅上,懒了一时半刻,一颗石子打破了静谧,落进了一边的水缸中,溅起了几滴水,全洒在傅蓉微的侧颈处,冷得她一个激灵。
傅蓉微立刻回望石子打来的方向,墙头房顶都空无一人。她在躺椅上又呆了一会儿,然后放下团扇,绕到了房间后面。
姜煦在墙上现身,朝她伸出了手。
傅蓉微环顾四周没人,把手递给他。
姜煦拉着她翻出了墙,在后山林子里找了个僻静的所在。
傅蓉微等不及了问:“昨夜我中招之后,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姜煦望着她,道:“你很安静,没做出格的事,只是说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
傅蓉微停了一会儿,说:“我昨晚一直都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姜煦道:“是吗?”他轻描淡写:“可是很抱歉,我记不清你都说了些什么。”
傅蓉微对他刮目相看,这个人要比她想象中的懂事。她道:“记不清也好,反正不是什么悦耳的话。”
就让那些话埋葬在夜里吧,谁也不要回头去看。
姜煦说起正事:“我搜集了那碗水,今晨送到圣医堂,请赵大夫验药,确实是一种致幻的药物,流传于江湖的下三滥东西,少量服用致幻,量大长期用药则上瘾,经年累月可致五脏六腑皆衰,不治而亡。”
傅蓉微:“真歹毒。”
姜煦:“还有一件事,我一直盯着那座院子,今日午时,有女尼进去送了水和食物。”
傅蓉微问道:“那女子状态清醒了吗?”
姜煦:“现在贸然见她不合适吧。”
傅蓉微仔细想了想:“确实不合适,不禁容易打草惊蛇,更严重会反害了她的性命。”
姜煦道:“我打算晚上再去查看一番,你不要去了,在房间里等我消息。”
傅蓉微道:“可以,但是姜煦,你要答应我,在真相没有水落石出之前,不能将此事外传。”
姜煦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放心。”
短暂的会面之后,傅蓉微回到院子里静坐了一会儿。
她是闲不住的人,什么都不干坐等消息实在是太难熬。傅蓉微在院子里来回踱了几圈,然后从走出了正门,堂而皇之的来到了佛堂。
佛堂里的女尼见了她,沉默的双手合十诵读佛号。
傅蓉微看着佛堂中巍峨的金像。
住持慧琳正在讲经。
傅蓉微在靠门的一侧找了个空蒲团坐下。
许多目光停在她身上,慧琳那淡漠的眼神也望了过来。傅蓉微也只是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的姿态。
仿佛是真心来听经的。
好巧不巧,那个自称也叫明纯的女尼就在她身边。
明纯的目光是最活泛的,几乎无时无刻都在往她这边瞄,傅蓉微端着架子,从里到外就是一个不动如山。
直到住持讲经结束,僧尼陆陆续续起身散了,明纯靠了过来:“你怎么来了?”
傅蓉微自从入了寺之后,穿着一直素淡,妆容几乎瞧不见血色,整个人显得苍白又无害,她跪坐在蒲团上,给佛祖敬了香,缓缓开口,道:“听闻佛家收弟子讲佛缘、尘缘,慧琳住持不肯收我,想是觉得我佛缘未到,尘缘又未断。但我是真心想了断尘缘,以后可否容我跟随大家一起听经。”
明纯拨弄着手中的佛珠,道:“像你这样高门出身,又非经历生死劫难,为何一定要看不开呢?”
傅蓉微盯着她的手,观察她的右手指节。
人的一双手可以看出很多东西。
读书人和习武人,一摸手就不同。
真僧人和假僧人当然也不一样。
傅蓉微见过真正常年吃斋念佛的僧人,他们的食指关节处,由于佛珠的缠磨,都会有一层明显厚实的茧子。
可明纯没有。
这是个假尼。
明纯问了话,见她久久不答,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师妹?”
傅蓉微回神,愣了一下,道:“并非一定要看不开才会选则出家。”她转头看向那居高临下的、悲悯的佛像,又拜了下去:“佛祖慈悲,一定知我所求。”
在佛寺里密谋命案,她们这些人当真是无所畏惧,全然不在乎举头三尺有神明。
离开时,明纯送她出了佛堂。
相比其他女尼的冷漠,明纯称得上友好了。
傅蓉微在傍晚回到院子,见林霜艳和许书意摆了棋。傅蓉微对下棋有一点兴趣,于是围观了一会儿,紧接着这点兴趣就没了——两个臭棋篓子实在没什么看头,还不如回屋看书。
许书意喊住她:“别走,傅妹妹下一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