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煦一瞥之后,便收回了目光。
他在张氏的下首略做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起身告辞。
姜夫人剜他一眼。
张氏却和善道没关系,遣了一小厮领他出府。
蓉珍在屏后揣着一颗砰砰乱撞的心,等到了张氏手下掌事嬷嬷暗中递来的眼神,于是便像之前她们约定好的那样,悄悄从别有洞天的石景另一侧离席了。
徒留蓉珠和蓉琅面面相觑,彼此脸色都很勉强地撑着笑。
姜煦跟着带路的小厮,出了正厅却往后面去,姜煦当即顿住脚步,开口道:“我记得来时走的不是这条路。”
小厮打着哈哈,道:“回姜公子,前门路窄,正厅一开宴,仆从忙起来,到处碍事,怕冲撞了您……咱多走几步路,有个清净的道儿。”
姜煦目光扫过他低眉顺眼的模样:“哦,那继续带路吧。”
傅蓉微离了雅音堂,不敢立刻回云兰苑,怕花吟婉念叨操心。
她脚步一转,去了后花园。
她心里打算的正好,前厅开宴,大家都奔着那一处热闹去了,园子里定是前所未有的清净。
果然,一路上没碰见几个人。
侯府花园布局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漫无目的闲走,本能驱使她去了一个地方,园子西南一处四方亭,斜对着云兰苑,由于平时鲜有人至,长了些荒草,无人打理,简直堪称僻静。
这时傅蓉微闺阁时最常到访的地方。
走进亭子,有一扇素面屏风,白绢上的水墨画作了一半,空了一半,连日的风水日晒,已让画有了几分破败。
傅蓉微记忆随着她的脚步,每到一个地方,便苏醒一部分。
这幅画她也想起来了。
是她半个月前作的,画了一半,病倒了,便一直扔在此处无人打理。
傅蓉微撤下了那块旧绢,从石桌下摸出一个油布包,里面整齐叠放着素白的新绢。
她铺了绢在屏上固定好。
笔墨亭中都有,蘸了池水调了一盘青绿,傅蓉微提笔,随心勾勒。
她作画的时候,如入无我之境,等她终于惊觉身后站了个人的时候,已是半个多时辰以后。
傅蓉微手累了,腿也累,想到旁边歇一歇,猛一转身,亭下台阶一道娉婷身影安静地靠在红柱上,不知有多久了。
那竟是蓉珠。
傅蓉微叫她惊了一下,面上不显,手中端的墨却倾洒了几滴。
蓉珠目光瞄向了地上的墨迹,温和道:“对不住,三妹妹,是我吓着你了?”
傅蓉微觉出反常。
蓉珠一向避她如避蛇蝎,只因她是云兰苑的人。
傅蓉微坐在石凳上,轻揉着手腕:“大姐姐这是无意经过呢,还是特地寻来的?”
蓉珠:“我特地来见你。”
傅蓉微猜不着她的来意,但喜欢她这副坦诚的模样。
只听蓉珠下一句话——“我要嫁姜煦,三妹妹帮我。”
傅蓉微先是皱眉,理清头绪之后,又逐渐舒展开。
蓉珠本就站在阶下矮她一截的位置,此时抬眼望去,只觉的这位生来就在泥里的三妹妹身上,莫名有一种沉甸甸的分量感,令人感到既沉重又包容。
从前也是这样么?
她怎么没注意?
傅蓉微望着她,道:“你为何有此想法呢?”
倘若方才听到这话的人是蓉珍或蓉琅,一定会狠狠的嘲笑她,并到母亲面前调油加醋告她一状。
但傅蓉微没有。
蓉珠开口前便做好了被嘲讽的准备,却只得了一句发自真心的疑问。
傅蓉微道:“大姐姐,你想如何做,我该如何帮,你此举目的何在,你我之间是交易还是合作?”她笑了笑:“聊一聊吧。”
莽撞的人才会一味硬冲。
聪明的人会选择借力打力。
且不管蓉珠心里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在她主动开口的那一刻,傅蓉微就知自己的机会送上门了。
傅蓉微与蓉珠并肩坐在石凳上,她们面朝的方向,正是不远处的云兰苑。
蓉珠面容看似坚定冷静,可双手不停绞着衣带的动作出卖了她的慌乱。
她对傅蓉微道:“三妹妹,我知你和姨娘在侯府里的日子不好过,你以为我就好过了么,张氏的性子,眼里不容沙,我养在她膝下,自小母子分离,一言一行都要看她的脸色,稍不如意,便是指桑骂槐冷嘲热讽。我受够了,相信你们也受够了。张氏肯定不会为我择一门好亲事,我比你还要大两岁,过了生日就十七,却至今耽搁在家。姜家这门亲事,我想要。三妹妹,我独木难支,你帮我,倘若我如愿嫁入姜家,必解你和姨娘之困……你知道的,那也是我的亲娘。”
说得好诚恳啊。
傅蓉微低头笑了出来。
蓉珠是个什么性子?
薄情寡义,自私自利。
同一屋檐下,几步路的距离,她都能漠视亲娘的苦难,不管不问,将来得势了,只会一脚将她们踹得远远的,生怕身上沾半点脏。
这样的人,傅蓉微见多了。
蓉珠不解,问:“你笑什么?”
傅蓉微收了笑,仍旧一副温温和和的模样,说:“大姐姐,我这不赊账,也不赊恩,我不要听什么承诺保证,发誓也不行,别拿那一套花言巧语糊弄我,我只想看到点实在东西。”
蓉珠的衣带拧成一团,又松了,问:“你要什么?钱么?”
傅蓉微悠悠道:“我身体不好,要一个郎中,不要府里养的,那都是张氏的人,我信不过,你从外头医馆给我找个可靠的,我们今天的商议便算成了。”
蓉珠皱眉盯着她:“做不到,我也出不去府,张氏盯我那么紧,只在园子里走走,便有一群人盯着,我怎么给你找?”
傅蓉微一手搭在石桌上,轻轻向蓉珠靠了几分:“找个郎中不容易?嫁进姜家很容易?”她摇着头,半是叹息半是劝告:“大姐姐,你帮我到什么份上,我帮你就到什么份上,来往相当,这才是交易。”
自醒来便一片死寂的眸子,终于有了流盼,胜过明珠千斛。
第6章
侯府里要有热闹看了。
傅蓉微心中莫名升出一股雀跃。
她这种不怎么能见光的情绪……其实很难说明其中缘由。
比如说猫见了老鼠会亮爪子,狼闻到了血腥味会千里捕杀,都是天性使然。
傅蓉微嗅到了侯府里山雨欲来的气息,她挣扎着要去做生杀在握、搅弄风云的那个人,也是天性使然。
蓉珠起身:“三妹妹,我不能与你独处太久,告辞了,请代我向姨娘请安,血脉牵绊终究难释,我也很记挂她。”
傅蓉微也起身送出两步,道:“大姐姐,明日的这个时辰,我还在此地等你,你把郎中带来。”
蓉珠震撼到花容失色:“明日?!你你……不能多宽限几日么?”
傅蓉微说:“若大姐姐你不急,我便不急。”
蓉珠如何能不急,那么好的机会摆在面前,不能抓紧,就要继续无休止的等,将最好的年华空耗在闺中,待到过了年纪,熬成老姑娘,万人嫌,张氏再随便找个人把她打发了,她这一生将彻底堕进深渊里,再也爬不起来。
蓉珠一咬牙:“好,我会尽力办成,到时候,希望三妹妹也能拿出与之相当的诚意,不要诓骗于我!”
傅蓉微浅笑:“当然。”
她目送蓉珠疾步走下石阶,娇艳的裙裳像一朵绽开的胭云,顺着幽静的草木深处渐飘渐远。
傅蓉微拢了上身夹棉的短衫,扶着漆柱,一声声地咳,起初还尽力闷在嗓子里,可越忍反噬得越厉害,到最后竟有点呕心抽肠的感觉。傅蓉微喘息着缓了下来,瞧见左右无人,颓然靠着漆柱滑坐到地上。
春寒从下面返上来,激得她一个哆嗦,但她咳得有些抖,实在没力气挪动了。
她前些日子那场大病,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歹毒。
也不知根在哪里?
梅花亭的瓦当上忽然滴滴答答地落下水来,在她面前连城细细的一线。
傅蓉微望着那细如银丝的水,伸手接了一滴,托到面前,闻到了一股醇浓的酒香。
上面有人……
刚谋划了亏心事的傅蓉微头皮一麻!
是谁!
傅蓉微指甲扒着漆雕的牡丹纹,撑起身,几步踉跄着冲到外面,仰起头。
只见梅花亭的宝顶上,一个少年人,逆着淡薄的日光,踩在最高处的琉璃宝珠上。
一身锦袍素白无尘,腰封、护腕、发带上皆绣着金线暗纹。傅蓉微还未看清此人的脸,便被那粼粼荧芒映了满眼。他手里一个袖珍的酒坛,少年一只掌心便能攥住,酒液就是从他手里淌下来的。
姜煦。
傅蓉微在瞧见他的那一刹那,脑子里闪过了焦土和废墟下的万民涂炭,也闪过了北地关外漫天婀娜的雪……最终着落在此人的眉目上,她双腿一虚。
——他什么时候到的?他听了多少去?
那日,她在城上,他在城下,中间隔着一个倾覆王朝和落魄的皇室。
今日,两人颠倒上下,傅蓉微仰头看他,后脖颈都酸了,中间隔着一个前世今生。
傅蓉微心想,十五岁的她,理应不认得姜煦,于是乎,她深呼了口气,问道:“你是谁?”
殊不知,此刻姜煦面色虽冷,但心里已暗自纠结成一团——我到底该不该认识她?
他琢磨半天,也没想出托词,低头恼恨地瞪了眼酒坛子,傅家的东西实在太劣了,坛口都封不住,怎么好意思拿出来招待客人?
他越是不说话,傅蓉微的心里越是沉了下去。
不好。